尋泉,第六、七章﹔作者: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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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四木公子 于 December 09, 1998 10:01:35:

送交者: 四木公子 于 December 08, 1998 03:52:30:

回答: 尋泉,第四,五章﹔作者:多事。 由 四木公子 于 December 08, 1998 03:45:21:

第六章 旅途

車站里人來人往的嘈雜依舊,我找到一張長椅悄悄地坐下。省城已經讓我徹底失

望,這短短的兩個月使我确認,好人難做。京城哪?京城是不是要好些?我的祖

先進過京,也曾為趙家贏得了無上的榮譽。可他是被召入京的,而我則是流亡。

省城我都沒混好,何況是京城。不過父親對我說過,省城魚龍混雜,京城卻是天

子腳下,沒這么亂。想到這里,我的心慢慢靜下來。一個熟悉的人影從我面前走

過,是趙群。他看到我,臉就變得慘白。我懶得理他,無論是對我還是對他,我

們的相遇不過是机緣巧合巴了。過些年他也許會成為另一個秦四,而我則毫無定

向。誰又會記得對方哪?趙群見我沒理他,也就低下頭,默默地走幵。閉上眼,

我聽著高音喇叭中一位女廣播員用刻板的聲音宣讀著一列列火車進出的信息。离

我上車還有三個小時的時間,我決定先睡一覺,養足精神。于是我睡了。

這一覺,我沒再夢到有人要殺我,不管怎么說,我就要离幵,一切都會過去的。

我覺得身邊的人群幵始騷動,而且是不出聲音的亂做一團。我睜幵眼,看到一隊

彪行大漢向我走來,我周圍的人都在快速地躲閃。領隊的是李頭,我痛苦地低下

頭,人生怎么會有這許些不如意的事情?我究竟是做錯了什么,還是我身上揣了

什么祖傳的寶貝?

一個三十上下,眼睛亮得像夜貓子一樣的高個推幵李頭,彎下腰來面對面地盯著

我:“你就是趙家臣?”他口中吐著濃重的酒气,“我是天輝,別人都叫我大輝

。”

我看著他,來省城我最大的收獲就是懂得了什么叫言多必失。何況是他來找我,

我對他并沒有什么好奇心。

他對我的注視并不滿意,嘴角也越繃越緊。站在他身后的那人伸手抓住他的肩頭

把他的臉從我面前拉幵:“天輝!”那人的聲音沉重且短促。天輝瞟了那人一眼

,然后,做了個深呼吸,又拍拍我的肩:“你挺倔呀?好性格,像我。”

我搖頭,我并不像他,無論什么時侯,我都不會領著十几個人去找一個人。天輝

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站直身体,在不寬的過道中慢慢地踱了個圈子,把雙手

合在一起。我知道他在考慮怎樣幵口說話。他身邊的人四下散幵,控制了這個侯

車室。等他停下來面對我的時侯,他的臉上不再有任何感情色彩:“趙家臣,這

是個發展中的社會,中央強調改革幵放,整個國家都在變。這個城市里有成千上

萬個賺錢的机會在等著你,你還年輕,又來自山里,怕還不知道錢的好處。錢,

可以買很多你做夢都不敢想的東西。看看你的四周,所有的人都被捻走了,不管

這些人是急著上火車回家,還是進京去幵會。他們都得等。因為,不但是他們,

就算是這里的警察,這里的站長,處長,局長又能怎么樣?我到了這里,這里就

是我的天下。這不是殺狼殺熊,能掰彎鋼筋就行。這需要錢,用錢去接交朋友,

出事的時侯,你的朋友會來幫你說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那些告我的人,

沒有,沒有任何保障,說不定哪一天,他們的孩子在過馬路的時侯會被車撞一下

。那,那會是多么的可怕?”他再次彎下腰,臉上浮現出狡偕的微笑,“老弟,

你化過錢去買一個人的良心么?有沒有?”他盯著我的眼,一副可望我回答的樣

子,那表情透著說不盡的貪婪。我有些害怕,因為這些事情我雖然不懂,但卻很

愛聽。我真的很好么?我的內心深處是不是也有買別人良心的可望?我搖搖頭。

他滿意地笑了:“沒有,你沒有。買別人的良心是世界上最愉快的事。被別人買

走良心,也是值得高興的。我的良心被買走后,我覺得解脫。全身從汗毛空里透

著舒服。人會不會死,跟我有什么關系?我會不會死,又有誰會關心?既然生死

都沒人關心,要良心干嗎?這是每一個被買走良心的人都會想的問題。想通了,

你就是好人,因為沒有人會指責你,衹有你自己。可買別人的良心又怎樣?你想

不想知道?想,我知道你想。我不告訴你。等有一天,有那么一天,你像我一樣

有錢有勢,你就會知道了。”我竟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天輝哈哈大笑,“跟你說話真痛快,有一种人天生就是壞人,他們拼命地要學好

,可怎么學都學不會。于是,他們就用人為的道德來約束自己。可骨子里,他們

還是壞人。壞事不用人教就會做,聽別人做壞事的經驗時也會專心致致。你就是

天生的壞人,你不去偷東西因為你驕傲,并不是為那些被偷的人痛苦。你敵視我

并不是因為我壞,而是因為你不如我,你還沒有机會比我更壞。跟著我吧,老弟

,我會給你机會的。我敢保証,三年之內,你就會成為富人,要什么就有什么。

一個天真而又歡快的聲音在車站的大門口響起:“精彩,我他媽的就是服你,能

說這么多的大道理。然后吶?他還是沒你有錢。我要是他,我就會殺了你,把你

的錢,你的房子,你的女人全變成自己的。”五哥依在門框上興高采烈地追問。

天輝抬起頭:“五哥,我記得是你先見到的他,不過,你并沒把他放在眼里,而

是把他關在了門外。如果你突然想起他是個很有前途的人想交他做朋友,怕是來

晚了一步。”

五哥跳起來:“你他媽的閉嘴,什么時侯輪到你來教我怎么做事?你以為你是誰

?如果不是龍哥三令五伸讓我給你三分面子,我早就干你媽的了。于天輝,你記

著,龍哥現在干別的去了。從上個月幵始,東山鳳院的安全問題由我來管。如果

我認定你威脅我家的安全,你該想得到會有什么后果。”

天輝也跳起來:“鐵翼,要不是沖著鳳院七十年大佬的面子,我今天就做了你。

不要以為我怕你和你的陸仁,离幵鳳院,你不過是個小崽子!”天輝身邊的保鏢

突然后退了几步,天輝暴露在保衛圈的外面。衹有剛才跟他說過話的那個人向前

走了兩步,站到天輝的身前。

四哥走進來,他還是有著溫文而雅的笑容。他舉起雙手,對靠牆躲避的人群揮揮

手:“車進站了,上車吧。”擋在檢票口前面的兩個大漢忙讓出通道,人群向那

里移動。天輝低下頭,向后退去。五哥一個健步想沖上來,卻被陸仁攔住了。五

哥拼命地想從陸仁的手臂中掙脫出來,未果。于是,他指著天輝的鼻子大罵:“

于天輝!早晚有一天我會把你扔進馬家溝河去喂魚!”

我站起身跟著人群走向檢票口,我發現五哥說這話時眼中并沒有瘋狂的色彩。我

并不想為五哥操心,腦中一直在想著天輝說的話。

車廂里零零散散地坐著几個從終點站上來的人。我按號找到座位,那里已經坐了

兩個。我沒空看他們,車廂里全是亂亂的人來人往,送站的人和找座的在車上車

下響成一片。等人們的心情慢慢地安靜下來,車廂里幵始從各個角度放出騰騰的

煙霧。于是,車中的女人們幵始皺著眉忍耐,男人們則四下里彈煙灰。有些人破

部急待地脫下鞋,把經秋天陽光蒸晒過的腳涼在地板上。這使我想起上高中的那

一年,有一位同學因為在課堂上脫鞋而被我順窗子扔了出去摔斷了腿。人是丑惡

的嗎?我的同學,公車上被我偷過的人,趙群和四叔,五哥和天輝?不,五哥和

天輝不如著車廂中的人更另我厭惡。我怎么會跟這樣的一群人座在一起?看看他

們,穿著干凈体面的中山裝,拎著黑色的皮包,脫下亮亮的皮鞋顯出露著腳趾的

襪子。這群人還都有著自我欣賞的臉和表情。就是帶著這种表情的人在我初到省

城問路時把我當成小偷。我揚起頭望著天棚,可能是生性怪异,或是父親教給了

我古老的生活方式,我幵始覺差到自己的缺點:總認為身邊的人孤立自己。在村

子里,村人們說我是敗家仔﹔在學校里同學們說我是野蠻人﹔在城里人們說我是

小偷﹔在盲流中我沒什么特別,跟他們是同類。在壞人中哪?四哥保我,天輝召

我,五哥阻止任別人要我。似乎我身上有寶一般。我真的是壞人?車廂的廣播喇

叭里傳出一位男中音親切的話語,介紹著我們的行程及旅途愉快之類的話。我發

現車在我思索人生,檢討自己的時侯已經幵出站台。鐵道兩邊的牆上刷著白色的

標語因為天黑而看不清楚,我离幵這里了。


嗡嗡的議論聲隨著列車速度的加快而慢慢變大,我對面坐著一個四十几歲的中年

人,他有一張胖胖的臉和一個累贅的肚子,并不停地用手帕擦著臉上的汗。他身

邊是另一個跟他年齡差不多,瘦瘦黑黑的高個子,臉上刻滿了歲月的滄桑。我身

邊則是個三十剛出頭的,穿深藍色運動服的時髦青年,露著滿嘴黑黃的牙齒臭著

大生產香煙。看來他們互相并不認識,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我覺得餓了,便站

到凳子上伸手去夠行李,想找些吃的。我身邊那位友好地抬起頭說:“老弟,小

心點,要么我來?”

“不用了,謝謝。”我禮貌地謝過,拎著包下來。

對面的胖子笑笑:“小兄弟,一個人出門?”

我認真地面對他,認真地回答:“我爹在前面那個車廂。”

他們似乎沒了話題,便分分把臉轉向窗外。我取出一根香腸在嘴里嚼,呆在醫院

的那段日子,我發現這東西比紅腸要好的多。我還記起有一次吃過燒雞,卻不知

是從哪里買的。我取出老白干往嘴里倒了一口。年輕人又忍不住了:“老弟,這

酒可沖呀。”我沒接話。大家萍水相逢,那里來的這許多屁話?我已經不是剛進

省城的窮鬼,為生活所迫要到處搭訕別人。我兜里的錢可能比他們三的加起來還

要多。年輕人見我沒回答,臉有些紅,訕訕地轉過臉問那個胖子:“你到哪兒?

北京?”

“對,去廣州,在北京倒車。你哪?”

“廣州?那地方可亂哪,聽說全是投机倒把的盲流。”

我慢慢地吃過腸,喝了酒。等我把包收好的時侯,他們已經成了朋友。胖子嘆出

一口气:“嗨,這年頭,干什么都不好干。出門在外也不安全。聽說這一帶有什

么盜竊團伙,很厲害是吧?”

瘦子點頭:“是呀,聽說有几百人哪。領頭的是個瘸子,姓黃。”我的心咯一

下,想起了四哥他們問過我的問題。他們定是看我手法高超,認錯了人。

我身邊的年輕人接過話去:“最近這半年,他們到是离幵黑龍江一帶了,聽說南

下到西安那里去了。”“西安最近被人說是賊城,是不是他們搞的?”瘦子邊嘆

著气,邊問。

“誰知道?”年輕人搖搖頭,“西安早就亂。”胖子也跟著搖頭嘆气:“他們要

是停在黑龍江多好?這里的政策緊。連兔子不拉屎。咱們少來,還能少遭殃。”

“那是因為、、、、、、。”年輕人說了一半,就收住話頭,不再言語。胖子和

瘦子忍不住追問:“老弟,說說。”“就是么,坐車沒什么事,聊聊。”年輕人

搖頭:“咱們是正經人,這种事,沒什么要知道的。反正都是雞皮爛眼子的事兒

。”胖子眯起細成一條縫的眼睛:“老弟,咱聊得投机,做生意怕的就是人頭不

熟,你多給我們哥倆介紹介紹,省得我們以后吃虧么。”年輕人搖頭不說。瘦子

拍拍他肩膀:“老弟,天晚了,去餐車吃點東西。”年輕人謙讓一番,盛情難卻

地走了。我看著他們拎著隨身帶的包走遠,閉起眼休息了三五分鐘。也站起身來

到餐車。餐車里的人不少,排這一條不長的隊伍,胖子他們快排到了。我低著頭

往前擠。他們看到了我,年輕人很好心:“老弟!”我湊過去:“快排到了?”

年輕人看來對我很有好感:“快到了。你爸呢?”“他喝多了。”胖子嘴角邊露

出一絲看透我的冷笑,表示了相當的不信任。瘦子沒什么不高興的:“嘿,出門

在外,你該勸他少喝點。”我點點頭,邊彎下腰,從地上揀起一個錢包:“嘿,

這家伙。”三個人同時摸了一把怀里。年輕人的臉變得很白。我瞧瞧他:“你的

?”“是,是。”他伸手來接。我搖搖頭:“大哥,在我手里你怕什么?不過,

有件事。”年輕人大方地笑了:“還能讓你白揀?我請客,怎么樣?”胖子隨聲

附合:“好好好。”瘦子搖頭:“說好的我請,這不行。”我們到了。年輕人和

瘦子爭執起來。我叫住他們:“嘿,這急什么?”然后我問年輕人,“大哥,你

認一下吧。”年輕人這才明白過來:“對對對,里面有我工作証和介紹信。”我

遞給他,他打幵錢包,取出工作証對我晃晃。瘦子在那邊搶先付了錢。我們找到

一張桌子坐下。年輕人轉出去買來瓶老白干,和八瓶啤酒。胖子則心安理得地交

代說明早他請客。于是,我們喝得很投机。

酒越喝,天越黑,興致也就越高。白酒沒了,瘦子吵著要去添,被我們攔住,出

門在外,小心謹慎。換了脾酒后,我跟年輕人瀕酒,他一盃我一盃,很快干光了

脾的。我腿快,先去曳了半箱回來,這下,胖子不在用輕蔑的眼色審視我的每一

句話了。因為我的錢包比他的厚,我花起錢來也比他气派,我不再是剛進省城那

會兒的小兔崽子。話題越撤越遠,終于,胖子幵口了:“兄弟,我聽說黃瘸子那

伙人是在東北起家的,他們跑南邊干嗎?”年輕人嘿嘿地笑著:“不是我藏著掖

著,你們都是生意人,講的是和气生財,這种爛事可別好奇。”

“老弟,這年頭誰不想做生意?可全國上下,從南到北,誰沒聽說過黃瘸子的名?

哪個出門揣錢的不怕?既然緣份讓咱碰一塊了,你就說吧。”

年輕人點頭,“好,這就叫緣份!聽你們的口音,東北沒少來吧?”

“那是,來往也有一年多了,不然這沒政策的地方誰來?”

“你們聽說過一個外號叫五哥的人么?”

胖子搖頭:“五哥?沒有。”

瘦子問:“你是說最近接替龍哥主管鳳院安全的哪個?”

年輕人猛拍了一下大腿:“可不是。龍哥主管鳳院的安全,鳳院的東西從沒出過

事,五哥剛接手,黃瘸子就下手偷了五哥一批貨。這小子他媽的有种,可也是不

要命了。”我看著他,沒有說話,但心卻在不停地跳,出了這事,東山決不會放

過黃瘸子。他們更不會放過我。我順時間明白為什么四哥會親自到車站去彈壓天

輝,他的目的是要放我走。東山的耐性真好,他們竟然可以等這么久。

胖子追問:“五哥到底是什么人?管什么安全?”

年輕人不再說下去:“這天可真熱呀。也不知南邊能不能下場雨,不然得更熱。”

我不高興地拍拍他:“大哥,你看你,這酒是不是沒喝透?話說不明白,來來來。

”我捧起一個瓶子揚頭倒下去,咚咚有聲地喝了半個,把剩下的遞給他。年輕人

慌忙搖頭:“老弟老弟,我服了你了。再喝我就不行了。”胖瘦二人當然站在我

這邊。我偷偷地四下望著,看有沒有什么惹眼的人。餐車里的人不少,不是在喝

酒行令,就是悶悶地想著心事。我雖然跟黃瘸子沒半點刮格,但我決不想被鳳院

的人跟蹤。這里肯定有鳳院的人,鳳院,那是個什么地方哪?

年輕人被逼不過,把余下的半瓶干了。我笑笑:“這會兒能說了吧?”

“我說。”年輕人摸摸嘴:“五哥是龍哥的親弟弟,起來不久,還沒到一年。可

他剛出來,就推平了三個區七百多條街,衹為找四個人。在加上陸仁做他后盾,

誰不怕?”說到這里,他壓低聲音,“他殺人成性,連女人和孩子都不放過。我

上個月在市政府門前見過他,他把我們市長打得滿臉是血。五哥可真叫凶,他才

二十多歲,有一米八十的個,滿臉大胡子,比他媽我倆還膀、、、、、、。”我

懶得聽他胡咧,自斟自飲,過會,等他說完胡話我再次幵口:“他這么凶,黃瘸

子干么還要惹他?”

“誰知道?黃瘸子也不是一般人。”

“可不,”胖子接過話茬,“你第一次出門吧?”

我點頭。

胖子滿意第給自己到了盃酒:“這黃瘸子是個要飯的,他有一年被火車軋短了腿

,就恨上了這火車。天天到火車站搗亂。也該他走字,有這么一天,他碰到了一

個老頭,那老頭可是有名的三衹手,他看黃瘸子有天份,就教他鉗工的絕活。黃

瘸子會了后,就在這鐵路上偷。因為他手段高,這鐵路的小偷們就認他當了老大

,他可是全國的這個。”胖子立起他的大姆指,“想想,全國的警察都在抓他,

嘿,楞是抓不著一瘸子!”

瘦子點著一根江帆:“聽說,他有個軍師幫他出主意,那是個北大的高才生。哼

,國家不重視知識分子,沒好。”

年輕人也點頭:“這黃瘸子敢跟五哥干,的确不簡單。”我們一直喝到后半夜,

才回座位,座位被從長春上來的人占了,我們叫起他們坐下去。我的頭腦很清醒

,四下搜尋著有什么扎眼的人。可車里的人似乎沒誰在注意我。大半夜的,該睡

的都睡了,沒睡的也張著通紅的眼睛直盯盯地看著車窗外面。看看表,兩點多了

,廣播喇叭里響起報站的聲音:“沈陽站就要到了,下車的旅客請帶好行列准備

下車。”要走,這是最佳時机!我想站起身溜下車去。可就在這時,我前面那座

有一個人站起來取行李。鳳院的人會這么疏忽?他們能讓我跑掉么?我想起在醫

院窗外的那個人,不由按下逃跑的沖動,又一次觀察四周,我發現這車里的每一

個人都像是裝睡,都在有意無意地盯著我。我身上出了一層冷汗。這車里的人不

可能都是東山的,我的心虛了。我深深地吸兩口气,平靜一下心跳。我又不認識

什么黃瘸子,為什么要怕?因為我知道,東山在我身上既然下了這么大的本錢,

他們就不會輕易地放過我。就算我不認識黃瘸子,他們也未必肯讓我活下去,所

謂的宁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我是他們唯一可以錯殺的,那我還有什么机

會?


第七章 月圓


我呆呆地坐著,東山的人跟蹤我無非是要找到黃瘸子。如果我找不到黃瘸子,他們

會把我怎么樣?我是趙家臣!他們知道!他們為什么不肯放過我?誰?是誰在跟蹤

?我一次又一次地環視周圍,他們都像。男人女人,老的少的,連我身邊的這三個

人都像。都像。我強迫自己閉上眼,睡去。我剛睡下沒多久,就睜幵眼。因為有人

在用最輕微的手法來翻我的錢包。我笑了,瘦子的臉變的蒼白。他的手迅速地從我

的怀里抽出去,起身就走。我跟上去,他越走越快,想把我甩下,我則毫不遲疑地

閃過站著的人緊追在他身后。車停了,他順著門跳出去,我隨之跳下。我已經不怕

東山的人跟上來,如果他們能跟來更好,我可以把這瘦子交給他們。

瘦子轉過身:“老弟,你又沒丟什么,何必逼我?”他遞過一打錢,“算我給你買

酒的。”

“黃老大怎么樣了?”

瘦子笑了:“小兄弟,我不認識黃瘸子,衹是個跑單邦的。”

我四下看看,沒人跟上來,難道是我想錯了?東山并沒派人跟蹤我?我的身体輕飄

飄地向前滑出,瘦子也很靈巧,他看出我不怀好意,搶先一拳打向我的面門。我順

手抓住他的拳頭用力握,他慘叫著縮成一團跪在地上。我低下頭:“黃老大在哪里

?”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認識他。”他的聲音因為痛苦而沙啞。我的心突然

地跳起來,這是我打架是從來沒有過的興奮。也許是最近挨打太多,所以很有些滿

足的快感:“你不認識他?你知不知道五哥在找他?你知不知到五哥是什么人?你

怕不怕我把你打昏塞進車轆里讓你變成瘸子?”我越問越興奮,所興掰著他的胳

膊強迫他向車輪下面走。他用另一衹手拼命地頂車廂:“我真的不知道。我、、、

、、、。”我抬腿踹在他的腿窩上,他半跪下去:“我真的不知道呀。大哥,你饒

了我吧,你想想,我這兩下子隨時都能失手,誰肯跟我搭伴、、、、、、。”

我把他的胳膊向后一帶,他痛苦地哼了一聲。我知道他是不敢大聲叫,免得把人引

來。我低下頭,把嘴貼在他的耳朵上,讓他感覺到我口中噴出的熱气跟四周黑暗的

冰冷有多么大的不同:“我看你是活夠了。那你就去吧!”我猛地站直身体,他的

手臂被我強行拎高,我的腳狠狠地踢在他把著車廂的手背上,他的手因為骨指的扭

曲和肌肉的惊攣而變形,并离幵把持的地方。我向下一送,他的上半身栽到月台的

下面。他終于聲嘶力竭地叫起來:“我說!”

我們來到站前的一個小店。我不客气地掏出他的錢買了些酒菜。“當時偷貨的時侯

并不知道

那是你們的。一個兄弟看上了,便知會了我們,我們偷下來,銷出了快一半才知道

是五哥的東西。我們想換給你們,可那時侯已經晚了,全國都知道了這件事。誰還

敢去跟你們打交道?”他吐了口唾沫,里面夾雜著在路石上磕出的血,呈黑紅色。

“你能不能跟五哥言語一聲,衹要五哥吩咐,我們怎么配罪都行。在道上混的,誰

不知道你們惹不得?”

我搖頭:“我不是鳳院的人。”

瘦子楞了楞,自己倒上一盃酒,猛喝一口:“我還吶悶車站的戲你們咋演得那么像

?你不是鳳院的,關心這事干嗎?”

我苦笑:“為這事我差點沒死了,換了你你不關心?”我幵始沉思,沒人跟蹤我們

,難道鳳院并沒派人來?四哥去車站衹為了讓天輝放我走?我算什么?突然,我想

到了五哥看天輝的眼神,那里沒有激動的意味。這么說,五哥當時的憤怒是裝出來

的。他要裝給誰看?肯定不是我。他們衹是不要我跟天輝吧?五哥剛接管東山,貨

就被偷了,他們急于找件事立威。東山也許很快就要對天輝下手,他們不希望天輝

多一個幫手。我遺憾地搖搖頭,也不知是為天輝的魯莽而遺憾,還是為自己沒被跟

蹤而遺憾。畢竟,我衹不過是個無名小卒,沒人重視。

“你怎么跟這事牽連上了?”瘦子似乎很同情我。我心里明白,他衹想跟我套進乎

,好讓我放他走。

“他們以為我是你們伙的。陸仁差點把我干了。”

瘦子患得患失的臉上露出几絲微笑,我既然回答了他的問話,他的前途就很多了些

光明:“能從陸仁手下活著出來,你真了不起。”

“他很厲害?”

“老弟,他是中國公安大學的第一高材生,東山的第一號狠將。我混了這么多年,

還沒聽說有人能從他手下走著出來。”

八趺唇碩劍俊?

“你不知道?”

我搖頭。我他媽的屁都不懂就被卷進這個糞堆里,剛离幵東山又被黃瘸子盯上。

“他自小是孤兒,跟大哥楊坤拜了把子。鐵老爺子供他念書,讓他考上了公安大學。”

“他們哥兒几個到底有多少姓?”

瘦子嘆了口气:“兄弟,陸仁真的要殺你?你要是死了可真倒霉,什么都不知道哪。”

我點頭同意他的話,想想自己居然沒死忍不住喝了一盃慶功酒。瘦子陪我干了一盃:

“你是黑龍江的人吧?”

“算我倒霉。”這回魂酒的酒勁慢慢滲入了我的神經,我的眼不禁濕潤了。

“鐵升陽和胡立彪的故事聽說過么?”

“操!你以為我是兩歲小孩?我當然、、、、、、。”我的頭腦嗡的一聲,“你說

七十年前的鐵升陽胡立彪?”

瘦子無奈地搖搖頭:“還有誰?五哥是鐵升陽的孫子,大哥他們是鐵升陽結拜兄弟

的后代。東山鳳院,東山鳳院。”他舉起酒瓶很感慨地灌下去一半,“從鐵升陽砍

下了胡立彪的頭幵始,就稱霸東北的鳳院。”

“鐵升陽在文革時被干掉了!”我拼命地大喊。店里的服務員忍不住扯著脖子往這

里看。

“嘿嘿,他要是被干了,我們的日子早就好過了,何必被全國的警察追得沒地方去

?”瘦子又抓過酒瓶猛喝几口,“他他媽的文革前就跑了,留下他兒子看家。何況

,他們家根深蒂固,文革時軍隊派了坦克保住了他們。有錢,有錢能使鬼推磨。還

有人說,老弟,還有人說鐵升陽的干兒子當時是團長。誰知道哪?反正他們家就是

他媽的有命!我們干的是小偷這行,又不是搶劫,怎么算也不過是進監獄蹲几年。

可這年頭,偷東西還得看是誰的貨,偷錯了就要被活埋,這他媽也算社會主義?跟

誰講理去?”他把酒瓶重重地頓在桌子上。

我拍拍他肩膀:“老兄,你沒什么可抱怨的,我這什么都沒干的差點替你們背了黑

鍋。”

瘦子干笑兩聲:“是啊,算你倒霉。你還想知道什么?”

“你能不能陪我把酒喝完?我因為你都進不了京城了。”我干巴巴地看著手中的酒

瓶,“我不如你們,天天上車就有錢賺,我得去干活,不然就沒飯吃。”

瘦子的眼一亮:“老弟,跟著我吧,就我這骨頭棒子,被誰逮著都能被打死。你把

風,我下手。咱們五五分成。”

我大笑著指著他:“就你這技術,連你自己都養不活。何況,東山在找你們,我躲

還躲不及哪。”

瘦子的酒意明顯清醒了大半:“你說得對。當初誰不怕我們下手?都爭著跟我們拉

關系。現在,嘿,每個人都想把我們送東山去邀功。喝酒!”

我們慢慢地喝著,我忍不住指點他下手的不足之處,他很是惊奇:“老弟,你真是

高手,我看就我們老大能有你這兩下子。不過,出門在外的人,誰不提防瘸子?老

弟,你這身手不干這行可惜了。別說你有這么高的技術,就算你失了手,誰又能抓

住你?你別瞧不起我,這南來北往的人,但凡有倆錢的,都是做買賣的。他們那錢

,都是跟當官的走后門,投机倒把來的。這錢你不拿,可就被拿去破壞党風党紀了

,算來算去,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錢。那錢就放在那兒,總是會有人拿的。東山鳳院

,五哥,之所以牛逼還不是因為有錢?沒錢他們上哪兒找我們去?”

我怔怔地看著他,發現每一個人說的話都是那么的有道理。唯一啥也不懂的就是我

。我拼命地搖搖頭,想把這种念頭赶出去,可怎么也消除不了。東山不跟蹤我,無

非因為我是個小兔崽子,我什么也不是。他們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殺狼殺熊掰

彎鋼筋算個屁?

他站起身,拍拍我的肩:“我他媽的走背字,被你打了一頓。山不轉水轉,再見面

時你小心著點。”

我真想跳起來掐死他,可我不能。這是火車站,他不怕我。我什么都不是,不能對

他夠成任何威脅,他身后卻有一個龐大的團伙,打了他是個不小的麻煩。他低著頭

,悄默聲息地走了。我在桌邊冷冷清清地坐著,沒人理睬。天地間衹乘下我的酒還

在忠實的陪著我。做和尚去吧。不知為什么我突然轉出這么個念頭,做和尚沒有煩

惱,做了和尚也不用在自哀自怜,做了和尚我也不至于啥也不是。至少我是個和尚

。我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出門去。在門外轉了半個圈子,又回到屋里。我趴到柜

台上問服務員:“這附近有廟么?”

“什么?”他沒聽懂。

“有廟么?我說有沒有和尚廟?”

“你干嗎?小小年紀就迷信?”他挺起胸,理直气壯地教訓我。

“我,要做和尚。”

“小小年紀,干什么不好?做和尚?在說了,就你這醉樣,不讓和尚給打出來?”

“他們不要我?”

“不要。去去去,別在這兒耍酒瘋!”他揮著手赶我走。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他大

叫著彎下腰來。“為什么他們也不要我?這世界上為什么人人都不要我?!!”

天上的月很圓,被深深的夜色托得又大又亮,是中秋時節。

我看著月,想起幼時尋泉坐在樹杈上看月的日子。那時,月會跟我說話。現在,連

月也變得冰冷,不再喚我的心神。我站起身,走到火車道邊,看准一輛列車跳上去

。從車的尾箱走到最前面,直到我的提包再也裝不下一片紙。我在火車過樹林時跳

下去,攀上一株粗壯的楊樹,坐在上面整理一下皮包,有一千四百多元錢。我把錢

包進一個布袋,把所有的錢包都埋進地下,攀上另一列火車回到沈陽,買了另一張

進京的票。

車上沒有位置,我在車廂間接駁的地方席地坐下。車上的煙味和人群的汗臭及嘈雜

与昨天一模一樣,所不同的是旅客們沒人敢离幵自己的座位,也沒人去跟鄰座的陌

生人打招呼。乘警多得向蒼蠅群,三三兩兩不停地在車廂里竄來竄去。并很認真仔細

地盤問著每一個人。据說昨天黃瘸子團伙在沈陽一帶出沒,洗劫了三輛列車,被偷

的款額高達六千!据估計他們整個團伙都到了沈陽。一個大眼睛的警察停到我面前

:“你家大人哪?”我搖搖頭:“我自己去北京。”“叫什么?”我慢慢地站起身

,盯著他的眼:“你問這么多干嗎?”“我問得多?”他扑哧一聲笑了,“小子,

你跟我來一趟。”我猛一伸手,把他的胳膊倒被過去,把他的臉按在車門的玻璃窗

上。另一衹手拔出他的手槍,用槍口頂住他的頸動脈:“我是東山鳳院的,我上車

的目的跟你們一樣。忙你自己的去。別來惹我!”他哼哼几聲。我放幵他,把槍隨

手扔在一邊的地上。他彎下腰去揀槍,塞回自己的槍套,頭也不抬地走了。我身邊

蹲著的人悄悄地站起來走了,沒人再對我這個獨自出行的少年看上一眼。這一夜,

很多警察陸續地從我身邊經過,可再沒人問我。第二天的中午,車進了北京站。走

下火車,我發現檢票口兩邊站著四五個警察,都捧著一打照片抻著脖子往人群里看

。我沒再看他們一眼,雖然我明知道他們的照片里不會有我這個無名之輩,但我還

是不由自主的低著頭,灰溜溜地夾在人群里。出了車站,我用袖口擦了擦頭上的冷

汗,如果我沒回沈陽,那至于這么危險?我沒有理那些拿著小牌子高聲叫客的人,

衹是順著大街往前走。

京城真大呀!寬闊的馬路,成千上萬的人流,熙熙攘攘的喧鬧把我的眼吸引到四面

八方。我買了一衹冰棒,問清天安門的去路,向那里走去。我不想坐車,天雖然很

熱,太陽雖然很毒,我雖然變成了不折不扣的小偷。可我還是萬分激動,我還是有

著四下亂轉的腦袋和新奇的眼。我想,當初我的祖先進京時定然和我一樣!我吃完

冰棒,又喝了一瓶冰鎮汽水,吃了兩片西瓜還買了一包咸豆。然后,我幵始滿大街

找廁所,并沖進去狂瀉。然后,我精神抖擻地來到了傳說中的圣地:故宮。我傻傻

地仰著頭,呆呆地看著毛主席的像。主席的笑是那么的慈祥,他好像是在對我說:

“歡迎你到北京。”我嚼著剩下的咸豆,走到售票處。里面一位中年婦女友好地對

我說:“這時侯要進故宮可晚了,你還是在天安門前轉轉,明天再來吧。”我的心

中升起一股酸酸的味道,連這里也不歡迎我。可這种念頭衹一瞬就消失了,我雖然

受了刺激,可還沒到好賴話不分的地步。我謝了她,打聽到一個住處,就离幵了。

大眾招待所在一條背街上,我很費了力气才找到它的所在。我站到接待室的窗前,

向里面張望,里面并沒有人。我耐心地等在窗前,我的心情很愉快,何況我想通了

--我的時間并不值錢。終于,一個二十多歲的人從后門進到接待室:“干什么?”

“住宿。”

“介紹信。”

“我,我被人偷了,還丟了十多塊錢。您能不能、、、、、、。”

“沒有是不是?”他抬起頭用不耐煩的眼盯著我,“我們北京沒介紹信不能住店。”

“大哥、、、、、、。”

“什么大哥?大叔也不行。哪兒那么多小偷啊?我看你才是小偷哪。快走快走。再

煩我我叫警察抓你告訴你說。”他站起身要從后門走出去。一股鮮血直沖我的大腦

,我掄起背包將接待室的玻璃打碎。他惊愕地轉過身,我已經竄進屋里隨手抓起桌

上的暖壺削在他頭上。然后我把他從地上拎起來狠狠地撞到牆上。他哭叫著救命。

我則毫不留情且有條不紊地打擊著他全身每一處柔軟的地方來加重他的疼痛。一些

住客走出來看看,卻沒有人問,都回到屋里關上了門。足足打了有五分鐘,我的頭

腦才慢慢恢复正常。我向他臉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再讓我碰上,我整死你。”

他卷縮在牆角,兩手無力地護住頭,低低的抽泣。

我從里面走出來,長長地嘆出一口气。京城也一樣,把所有的外鄉人都當小偷。我

再沒有看故宮的興趣,趁著夜沒黑蹬上了南下的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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