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采購員 于 February 02, 1999 18:06:22:

送交者: 采購員 于 January 30, 1999 19:00:23:

玄想集

賈平凹

我 忘 知 才 要 玄 想 。

一

你 問 我 有 什 么 ？ 我 有 我 的 身 子 。 我 之 所 以 活 得 這 般 累 ， 身 子 累 我 。 身 子 要 吃 要 穿 ， 要 循 聲 逐 色 ， 要 遵 禮 守 法 ， 要 孝 親 和 人 ， 要 做 官 ， 要 為 名 ， 還 要 生 病 ， 身 子 不 能 使 我 大 自 在 。 世 事 洞 明 皆 學 問 ， 這 學 問 愈 多 我 愈 小 。 人 間 是 身 子 的 世 界 。 可 我 若 不 要 身 子 ， 誰 又 知 我 ？

三 年 前 在 西 安 城 南 ， 有 狗 咬 我 ， 我 跳 出 來 站 在 半 空 ， 這 是 第 一 次 我 与 我 的 身 子 分 幵 。 看 到 那 丑 陋 的 身 子 倒 在 地 上 ， 我 又 回 到 了 身 子 。 我 有 什 么 辦 法 呢 ？

二

我 正 在 寫 《 怀 念 狼 》 的 小 說 。

“ 狼 來 了 ！ ” 這 是 流 布 全 世 界 的 寓 言 。 但 現 在 沒 有 狼 了 。

一 個 地 區 專 員 在 報 告 上 講 ： 我 們 地 區 有 萬 平 方 公 里 的 面 積 ， 有 平 方 公 里 的 森 林 ， 人 口 萬 ， 高 速 路 條 ， 礦 山 座 ， 狼 十 五 衹 。

沒 有 了 狼 的 世 界 還 有 什 么 恐 懼 ？ 恐 懼 越 來 卻 越 大 了 ！ 因 而 ， 我 們 怀 念 起 了 狼 。

三

世 上 既 然 產 生 著 人 ， 人 的 形 成 和 形 成 的 部 位 一 定 与 這 個 世 界 上 別 的 物 質 有 關 系 ， 比 如 ， 牛 羊 樹 木 山 川 河 流 。 我 了 解 了 我 的 身 体 ， 我 也 能 看 懂 了 牛 羊 樹 木 山 川 河 流 等 等 。 我 用 我 的 身 体 來 感 應 世 上 的 一 切 。

四

在 我 的 家 中 有 尊 佛 像 ， 母 親 每 日 都 要 燒 香 的 。 我 每 有 心 事 或 者 休 息 ， 喜 歡 坐 在 佛 像 前 默 然 吸 煙 。 在 案 頭 燒 香 是 為 了 敬 佛 ， 默 坐 吸 煙 卻 是 自 敬 。

五

在 動 物 界 里 ， 老 虎 就 是 老 虎 ， 老 鼠 也 就 是 老 鼠 ， 形 体 的 大 小 ， 能 力 的 強 弱 雖 不 同 ， 但 這 是 本 真 。 但 凡 既 像 這 又 像 那 ， 想 綜 合 性 的 ， 都 不 可 能 成 為 動 物 家 族 中 的 重 要 角 色 ， 如 蜥 蜴 ， 壁 虎 。 或 者 ， 那 衹 能 成 為 虛 幻 ， 如 龍 、 鳳 、 麒 麟 。

六

讀 到 一 篇 關 于 庄 子 的 隨 筆 ， 是 歌 頌 庄 子 的 高 洁 与 世 俗 的 不 合 作 。 這 是 對 的 。 現 在 的 學 人 喜 歡 強 調 古 人 的 某 一 點 做 文 章 。 但 是 ， 庄 子 是 大 的 ， 大 到 一 定 境 界 了 ， 他 的 自 由 狀 態 是 平 常 的 ， 而 不 是 刻 意 的 。

看 大 型 的 足 球 賽 事 ， 什 么 是 強 隊 ， 什 么 是 弱 隊 ， 從 其 心 態 上 即 可 看 出 。 黑 馬 并 不 等 于 強 隊 。 愈 想 露 臉 的 愈 不 能 露 臉 ， 越 緊 張 越 不 能 充 分 發 揮 。 一 切 競 技 靠 實 力 ， 有 實 力 就 平 和 了 。

七

死 是 人 生 的 一 項 主 要 內 容 ， 而 壽 命 的 長 短 又 是 什 么 原 因 呢 ？ 据 說 決 定 于 遺 傳 基 因 ， 如 一 個 瓷 做 的 盃 子 和 一 個 鐵 做 的 盃 子 ， 它 們 各 自 一 做 成 ， 壽 命 就 決 定 了 ， 肯 定 瓷 盃 不 如 鐵 盃 。

但 是 ， 我 的 鄰 居 朋 友 ， 父 親 在 五 十 九 歲 死 去 ， 今 年 他 的 妻 子 又 病 逝 ， 他 的 身 体 又 一 直 不 好 ， 而 他 的 奶 奶 卻 還 健 在 ， 已 經 九 十 八 歲 了 。 這 樣 的 情 況 我 見 過 好 多 。 鄉 下 人 的 理 論 ， 老 年 人 的 歲 數 太 大 是 要 將 晚 輩 的 壽 活 了 去 的 。 這 又 是 為 什 么 呢 ？

八

上 帝 創 造 了 人 以 后 ， 世 間 隨 之 有 了 房 屋 ， 工 具 和 衣 物 ， 且 不 斷 地 有 了 汽 車 ， 電 話 ， 電 視 ， 打 火 机 ， VCD。 人 是 小 偷 ， 偷 竊 著 上 帝 的 家 財 ， 上 帝 是 越 來 越 窮 了 。

九

昨 天 夜 里 ， 我 從 街 上 往 回 走 ， 拿 打 火 机 打 火 點 煙 ， 火 打 著 了 ， 我 突 然 感 到 了 恐 懼 （ 雖 然 我 十 多 年 來 一 直 用 打 火 机 點 煙 ） ： 火 怎 么 就 這 樣 出 現 了 呢 ？ 這 火 原 本 就 在 世 界 中 ， 又 在 世 界 上 的 什 么 地 方 呢 ， 還 有 那 聲 音 和 顏 色 。

十

在 《 高 老 庄 》 里 ， 寫 到 崖 崩 几 乎 壓 了 高 家 祖 墳 ， 書 寫 成 后 ， 原 型 的 祖 墳 真 的 發 生 了 塌 方 ， 几 乎 毀 了 墳 墓 。 寫 高 子 路 的 伯 父 去 世 ， 原 型 也 真 的 不 久 去 世 。 還 有 《 美 穴 地 》 等 小 說 也 是 如 此 。 世 事 如 此 之 巧 ， 這 令 我 惊 恐 害 怕 ， 寫 文 章 再 不 敢 草 率 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