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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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采購員 于 February 02, 1999 18:09:32:

送交者: 采購員 于 January 30, 1999 21:40:44:

夜雨
曉光

南加州的天气一般說來比較乾燥,當一陣陣圣塔安娜過來的風吹起時,居然帶來了陰
云,及至黃昏,便下起雨來了。那雨絲隨風入夜,潤物無聲,它似乎將喧囂的一天給撫
平了,讓人們又回到可以傾聽一下自己心聲的世界。
孩提時,夜雨曾給了我一個教訓。那時我迷上了礦石机,自己花二角錢,買了透明塑
料肥皂盒,一粒礦石,買些電阻電容,繞一下漆包線,套上磁棒,便成了一個小小的礦
石机,耳机也可以自己繞線圈,裝進磁鐵,蓋上振動片,便可接上礦石机收聽節目了,
不過,這必須有天線高高挂起方能聽得清晰。扯天線大有運用巧思的余地,可以挂上天
窗,可以釘在高的建築物上,我呢,則把我的小小天線搭上了電桿上的磁瓶。每到夜晚
入睡前,怀抱小小礦石机,戴上耳机,聽著小喇叭節目,聽著“讓我們蕩起雙漿,小船
兒推幵波浪……”那种愜意及成就感,滿滿地充實了一顆少年的心。哪知一天晚上,下
起雨來,電桿濕透了,上面架設的火線年久失修,絕緣皮老化,被雨浸透而走電了。這
時候,我正美美地鑽進被窩,拿起耳机,突然一□
'7d強烈的電擊,把我的手猛地甩幵,頭腦嗡嗡地發麻,我大叫了一聲,惊魂未定地站立
一旁,不知所措,這時父親察覺了,擎著竹竿,走入電閃雷鳴的雨中,把天線撥落了下
來。當然,一頓訓斥是免不了的。但結果卻并不壞。在那以后,我積了些小錢買了二极
管、三极管、替換了礦石,机殼也更新了,可以說“升級換代”了。雷雨天,換著波段,
照樣可以收聽到心愛的節目,聽到悅耳的歌聲。那次雷雨夜的電擊,倒是使我常常記得
少年時的歡樂生活情趣。
到了知青下放到生產建設兵團的日子里,也有過一次印象較深的夜雨的洗禮。那時連
隊伙食貧乏,蔬菜吃不到,于是我們班被指派去連隊西北方的空地上幵墾菜園,我們在
四周深挖了水溝,排水濾鹼,從城市購來了多類瓜菜种籽,從后勤牛馬廄里拉來了牲畜
肥,到那雷雨頻至的夏日,菜地里已是瓜果滿園。于是,我和老倪兩人便在一個風雨夜
受命值更。
那一晚上的雨一陣又一陣,當嗖嗖的涼風裹挾著烏云逼近時,暗夜里真是伸手不見五
指,隨之便襲來了瓢潑大雨。我和老倪身上套了塑料尿素袋,提了風燈,在菜地溝邊的
堤埂上,眼睛盯緊了腳下泥泞溜滑的每一個落腳點,履行我們的職責。
說來我和老倪兩人卻都在一打三反運動中成了帶罪之身,我因寫了些“不滿現實”的
詩歌而成了反革命,而老倪則是從其他連隊因著什么我至今搞不清楚的原因背了個“壞
份子”的黑鍋,調來我連,都是牛鬼蛇神,因此倒也不懼怕那黑夜,而這時的雨則象是
從天上豁了口子似地往下瀉。隆隆的雷聲伴著舖天蓋地的豪雨,其它什么也看不到,什
么也聽不到。
正在這時,我的風燈一晃照見了一個人就在我腳下的水溝里趴著,一動不動,頭上頂
著滿滿一籮筐的黃瓜,我厲聲喝道“有人偷瓜!”這時我才注意到這水中的人是個十歲左
右的小女孩。一雙惊恐的眼睛望著我,隨即四肢著地,爬上溝沿。哪知,由著我一聲喝
叫,卻引發了溝對面菜地里一片嘩啦嘩啦的聲響,十几個背著籮筐的孩子從瓜地里竄出,
扑通扑通往溝里跳。我知道,他們想爬過齊腰深的水溝,繞過我和老倪,逃往北邊那一
片收割過了的大豆田地,從那兒朝北便是一望無際的曠野,一直延綿到散落在遠處的村
庄。這時我怔住了,不知該抓哪個。然而,說時遲,那時快,天空中突然一個閃電,把
大地照個雪亮,隨即便是一聲炸雷,這時令我更為吃惊的是,就在我身后的那片大豆地
里,几十個壯漢,手持鐵叉,棍棒,但卻不發絲毫聲響,在萬千條雨絲下虎視耽耽,向
我慢慢逼近。這衹是一瞬間,那蒼白可怖的天地又迅即沒入黑暗。這時我和老倪本能地
回頭向我們看瓜守夜的小茅屋跑去,我們想叫起尚在夢中的另一個知青,繞過灌渠,跨
過水槽,向連隊駐地去搬救兵。在全然看不清腳下路面的急跑中,風燈早已不知去向,
猛然間我被絆倒在一堆軟呼呼的馬糞堆上,那是白天運肥的火牛車翻了車卸下的,正擋
在路上,我倒在糞堆旁,聽見嘩嘩的雨聲里雜沓的腳步聲,濺水聲,從旁一路響了過去,
旋即消失在黑暗中了。也是僥幸,那瓢潑的大雨及無盡的黑暗讓我躲過一劫,也許那些
農民衹是掩護孩子們偷瓜,得了手,便“宵遁”了。
第二天清早,卻是一個令人可厭的大太陽的夏日。在菜地邊上,我碰到了昨夜脫身到
了連里的老倪,他說,連里干部一點也不在乎,他們有吃的,這菜是种了供應知青伙房
的,今年請客生產隊的土地爺,洋河大曲走了味,酒菜沒到火候,偷不偷,与其信其有,
不如信其無,大家睡個安穩覺。那個雷雨夜的一幕,比紅日普照的早晨更真切地告訴了
我那時農村的現實。我們的連隊及菜地便象是汪洋中的孤島,老百姓窮得叮當響,自然
視農場為肥羊,動輒來個人民戰爭,而我們自然是鬼子,絕不是劉文學,向秀麗。
來到美國之后,一如在地球的另一半,雨天是不罕見的,對我個人來說也從未覺得這
兒的風雨比中國的風雨更為暴烈。但有一天夜晚,一個電話打進來,卻引起心頭不小的
感慨。那是一個中國的訪問學者打來的,我在UCLA的宿舍里接了電話,窗外是滾響的雷,
与嘩嘩的雨。時值圣誕前一個禮拜。電話那頭是個上了年歲的男子的聲音:“我是
KEVEN的室友,KEVEN說你是他的中國朋友,我就冒昧給你談談,我真是進退兩難了!我
來美是公派,但一切費用由我自己來。我聯系了美國的一個研究所,干了一個多月,老
板突然說經費沒了。我國內的工作已辭掉了,你叫我怎么辦哪?我到處去找工作,可哪那
么容易啊!沒車、英語也不行,年紀也大了。我就在能走到的人家去一家家敲門,什么活
我都可以干,可人家不要哇!在國內,我是副教授,可現在這么去討食,這臉面和自尊心
受不了啊!國內家里的人以為我一定混得不錯,兒子還等著我幫忙辦他的出國……唉唉!”
一邊說著,一邊那聲音便哽咽了。我連忙勸慰,說了不少聽來像是牧師的話。我又窮盡
了自己來美的經驗,告訴他到哪去找工作,怎么去找工作,讓他不必感傷,我們來到這
塊新大陸,過去的那些榮耀也罷,窩囊也曇,就擱在那兒吧,路,還是有的。那個夜晚,
他需要人談談,我奉陪了一個多小時 ,以前我在黃河故道看瓜的茅屋里有此体驗,來美
后在中西部小城過圣誕時也有此体驗,几個中國人,孤魂湊在一起,便有了熱气,有了
信心。但放下聽筒后,我禁不住想到:“若他是我的父親,我宁可勸他歸去來兮。這位
先生,任重而道遠啊!”
那個風雨夜,一晃已是十年過去了。現今我無從知悉那位訪問學者是歸去來兮,抑或
憑著咱中國人的堅韌,在美國扎下了新根,長出了枝葉,蔭庇了他的后代。
在我寫下這斷續的文字時,又是圣誕將至,時間已近六點鐘,偏偏這又是一個風雨夜,
我在辦公室稍稍赶了點工作,那窗外西海岸僅存的一線余輝也早早沉入夜幕,公司的大
樓早已寂靜下來。沒有雷電,衹有雨點斜斜地打在巨大的窗玻璃上。正在這時,電話響
了,一個的女人聲音:“陳先生,你把我忘啦!克里斯蒂娜,我從圣拉法耶爾給你打電
話。”我一時想不起來哪個克里斯蒂娜,公司里有那么兩個同名的女職員,想想都不是,
我窘了一會,突然想起來了,“噢!克里斯蒂娜,我記得,你的意大利語說得要比中文好
多了,還學中文嗎?很高興聽到你的聲音,可是,你怎么到北加州去了呢?”這時我腦子
里克里斯蒂娜的形像逐漸清晰起來,日爾曼、意大利血統各占一半,已是五十出頭,性
情幵朗、獨身、挺漂亮,但五十多年的風霜在臉上刻下的印記已是老態畢露了。她二年
前干的是程序設計,公司兼并時,總部及主机都遷往北加州,她不想去,于是領了失業
救濟,這兩年,未再聽到她那飛揚的笑聲,如今怎樣呢?在電話線那頭的克里斯蒂娜告訴
我說,她試著找了不少工作,雖然電腦業挺熱,但是跨了行業去找机會,就不太容易,
而最緊要的,是她的年紀。“人們不喜歡我,我也覺得在新環境里難以競爭,所以最后,
我還是跟盪姆說,我愿意去北加州,盪姆,你當然知道,還是要我的,所以……”。這
個夜晚,我理解克里斯蒂娜,一個獨身女子,在這圣誕前的風雨夜,拿起了電話,你就
不得不陪上點時間。我陪到最后,她才點到正題,“陳先生,我要把你在主机上所不用
的陳舊文件及數据都刪除掉了,沒事吧?盪姆叫我給你打電話問一下。”“沒事,都好几
年了,刪掉吧!”
我放下聽筒,從辦公室出來,鑽入電梯,急急地下樓,驅車赶往家去,一路上,濕濕
的路面映照著華燈初上,流光溢彩的都市夜色,收音机里在談論著法國后結构主義對美
國的政治生活、文化生活的詮釋,并將之歸結于美國的布爾喬亞現象。我疑惑了,美國
這艘超級鐵達尼號在暗夜里自顧自地搖著爵士,亮著燈火,溢著香檳,它在向大洋的何
方漂流而去?我們也許在抗拒著某些文化的“重构”,但又不愿意被從“主机”上靜靜地
刪掉。
一陣急雨扑面打在了前窗上,我赶緊擰快了雨刷。隨著雨刷有節奏的振響,我的腦際
又響起了少年時代《祖國花朵》中“讓我們蕩起雙漿”的歌聲,然后又是知青歲月的鐵
馬冰河,失落的訪問學者,漸入老境的克里斯蒂娜。哦,這世界,哦──這南加州的夜
雨。

寫于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圣誕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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