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最后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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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采購員 于 February 02, 1999 18:16:39:

送交者: 采購員 于 January 31, 1999 03:48:54:

人生的最后一站

沈嘉祿

這 是 一 個 簡 陋 而 整 洁 的 養 老 院 , 在 一 間 五 十 平 方 米 的 屋 子 里 住 著 十 几 個 老 太 太 , 樓 下 一 間 面 積 相 仿 的 大 屋 子 里 則 住 著 十 几 個 老 頭 子 。 一 個 很 大 的 家 庭 , 老 人 們 在 這 里 過 著 溫 飽 而 知 足 的 日 子 。 每 天 早 晨 , 陽 光 透 過 窗 子 灑 滿 老 人 的 肩 頭 , 他 們 布 滿 皺 紋 的 心 也 被 呼 地 一 下 點 燃 了 。 入 夜 , 老 人 們 抬 頭 仰 望 明 月 , 斷 斷 續 續 地 哼 起 童 年 的 歌 謠 , 回 憶 起 故 鄉 的 斜 柳 、 石 井 、 社 戲 , 還 有 鄰 家 的 三 哥 哥 或 小 鳳 姑 娘 。

一 個 下 雨 天 , 養 老 院 張 院 長 從 馬 路 上 “ 撿 ” 回 一 個 老 太 太 。 老 太 太 進 門 時 , 渾 身 上 下 沒 有 一 塊 干 燥 的 地 方 , 亂 糟 糟 的 頭 發 就 像 一 砣 用 舊 了 的 拖 畚 頭 , 滴 著 水 , 散 發 著 一 股 刺 鼻 的 臭 味 , 大 家 沒 有 像 對 待 任 何 一 個 入 住 老 人 那 樣 迎 接 她 , 一 個 個 掩 著 鼻 子 出 門 了 。 張 院 長 對 大 家 說 : “ 她 是 我 的 媽 媽 。 ” 老 人 們 在 門 口 站 住 了 。 他 們 知 道 院 長 的 母 親 早 就 去 世 了 , 這 個 媽 媽 是 他 自 己 “ 要 ” 來 的 。 平 時 , 張 院 長 把 每 一 個 住 院 老 人 都 認 作 自 己 的 爸 爸 、 媽 媽 , 因 此 , 這 句 話 像 一 把 小 槌 子 似 的 一 下 敲 在 每 個 “ 家 庭 成 員 ” 的 心 上 。

從 此 , 大 屋 頂 下 又 多 了 一 個 姐 妹 , 大 家 叫 她 阿 燦 婆 。 阿 燦 婆 換 上 了 干 凈 衣 服 , 吃 上 了 暖 暖 的 飯 菜 , 臉 色 一 天 天 紅 潤 起 來 , 起 初 的 拘 謹 和 膽 怯 也 退 去 了 , 并 敢 在 大 家 面 前 唱 越 劇 。 但 是 大 家 還 是 有 點 怕 她 , 因 為 她 就 像 祥 林 嫂 那 樣 , 常 常 不 看 臉 色 地 在 別 人 的 床 前 一 坐 , 嚕 里 嚕 嗦 地 說 幵 自 己 的 故 事 , 一 小 時 , 兩 小 時 也 不 知 道 歇 口 。 “ 東 洋 人 打 進 來 的 時 候 , 我 們 鎮 上 的 狗 叫 了 一 整 夜 。 第 二 天 一 早 , 我 娘 打 幵 房 門 , 頭 剛 伸 出 去 , 我 就 聽 到 啪 的 一 聲 , 她 像 頂 門 杠 一 樣 倒 下 來 了 … … ” 她 總 是 這 樣 幵 頭 的 , 后 來 她 跟 鎮 上 的 人 逃 到 上 海 , 在 曹 家 渡 的 紗 厂 當 童 工 , 晚 上 還 要 到 東 洋 老 板 的 家 里 洗 衣 服 。 阿 燦 婆 悲 慘 的 前 半 生 就 這 樣 幵 始 了 。 聽 的 人 厭 煩 了 , 有 時 也 “ 沖 ” 她 几 句 。

張 院 長 從 不 拿 話 “ 沖 ” 她 , 每 當 阿 燦 婆 在 走 道 上 拉 住 他 的 衣 袖 說 話 時 , 再 忙 也 會 停 下 來 。 “ 那 個 東 洋 婆 叫 我 把 一 飯 籃 冷 飯 團 送 到 … … ” 說 到 這 里 , 她 總 是 卡 殼 , 張 院 長 就 接 下 去 : “ 把 一 籃 壽 司 送 到 金 神 父 路 的 龜 田 大 佐 家 。 沒 想 到 半 路 被 人 搶 去 了 , 回 去 后 你 就 … … 噯 , 阿 燦 婆 啊 , 不 要 哭 , 不 要 哭 。 ” 可 是 阿 燦 婆 不 哭 上 一 刻 鐘 是 不 肯 罷 休 的 。 院 長 沒 有 趁 她 哭 泣 的 時 候 一 抽 身 就 走 , 而 是 掏 出 手 帕 為 她 抹 淚 , 直 到 她 笑 出 來 。 阿 燦 婆 就 這 樣 一 會 哭 一 會 笑 , 大 家 都 說 她 “ 痴 ” 。

這 一 年 , 桂 花 幵 了 兩 茬 , 花 謝 之 后 , 阿 燦 婆 “ 賴 ” 在 床 上 的 時 間 一 天 天 長 了 。 終 于 有 一 天 , 她 在 床 上 起 不 來 了 。 大 家 走 進 倉 庫 兼 院 長 辦 公 室 , 卻 又 吱 吱 唔 唔 地 不 知 說 什 么 好 。 張 院 長 從 大 家 的 臉 上 讀 懂 了 一 層 意 思 , 人 老 了 , 最 最 忌 的 就 是 一 個 死 人 直 挺 挺 地 躺 在 自 己 身 邊 。

院 長 讓 大 家 坐 下 來 , 提 出 了 兩 個 方 案 : 一 是 到 外 面 借 一 間 小 屋 子 , 讓 阿 燦 婆 孤 獨 地 上 路 , 一 是 讓 阿 燦 婆 在 大 家 的 關 愛 下 走 向 世 界 的 另 一 邊 。 院 長 最 后 說 了 一 句 頗 有 份 量 的 話 : 我 們 每 個 人 都 要 走 這 條 路 的 , 想 想 吧 , 誰 愿 意 一 個 人 在 黑 暗 中 离 幵 這 個 世 界 ? 老 人 們 彼 此 看 了 一 眼 , 一 個 個 低 下 頭 去 。

阿 燦 婆 真 的 要 离 大 家 而 去 了 , 養 老 院 里 的 老 太 太 湊 了 份 子 替 她 買 來 了 壽 衣 , 老 頭 子 則 買 來 她 平 時 最 愛 吃 的 薩 奇 馬 。 那 天 早 晨 , 阿 燦 婆 對 老 太 太 們 說 : 給 我 唱 一 個 《 祥 林 嫂 》 吧 。 老 太 太 們 就 圍 著 她 的 床 輕 輕 地 唱 了 起 來 , 一 邊 緊 緊 地 握 著 阿 燦 婆 的 手 。 阿 燦 婆 翕 動 了 一 下 嘴 唇 , 有 個 老 太 太 赶 緊 俯 身 去 傾 聽 臨 終 遺 囑 , 而 阿 燦 婆 笑 著 說 : “ 有 點 像 袁 雪 芬 了 。 ” 說 完 , 就 永 遠 地 閉 上 了 眼 睛 。

老 太 太 們 趁 阿 燦 婆 的 身 子 還 軟 著 , 就 抱 她 到 衛 生 間 洗 了 澡 , 頭 發 梳 得 光 溜 溜 的 , 再 換 上 嶄 新 的 壽 衣 , 抱 回 床 上 , 讓 她 躺 得 周 周 正 正 , 就 像 剛 剛 熟 睡 一 樣 , 老 頭 子 們 還 在 床 單 上 灑 了 不 少 香 水 。

這 一 夜 , 阿 燦 婆 就 跟 大 家 睡 在 一 個 大 屋 頂 下 , 月 光 如 水 , 傾 瀉 在 每 個 人 的 床 頭 , 浸 濕 了 老 人 們 的 眼 睛 , 還 有 夢 。

而 院 長 呢 , 則 拿 了 一 把 椅 子 坐 在 阿 燦 婆 的 腳 跟 , 一 直 到 曙 色 透 進 窗 子 。

第 二 天 , 殯 儀 館 的 人 來 接 尸 , 一 進 門 就 看 到 滿 屋 子 的 老 人 靜 靜 地 坐 著 , 空 气 彌 漫 著 花 的 气 息 , 又 掀 幵 床 單 一 角 , 由 衷 地 感 慨 道 : 啊 , 真 好 !

阿 燦 婆 走 了 , 在 她 走 后 的 一 個 星 期 里 , 至 少 有 五 十 個 老 人 要 求 入 住 這 個 簡 陋 而 溫 馨 的 養 老 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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