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初夏,我戀上了冬妮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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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發光 于 February 24, 1999 09:58:33:

送交者: 發光 于 February 22, 1999 17:39:04:


那一年,“文化大革命”早已取得了決定性的胜利,但革命沒有完,正向縱深發展。

戀上冬妮婭之前,我認識冬妮婭已近十年。《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我高小時讀的第一本小說。一九六五年的冬天,重慶的天气格外荒涼、沉悶,每年都躲不掉的冬雨,先是悄無聲息的下著,不知不覺變成了令人忐忑不安的料峭寒雨。

強制性午睡。我躲在被窩里看保爾的連環畫。母親悄悄過來巡視,收繳了小人書,不過說了一句:家里有小說,還看連環畫!從此我告別了連環畫,讀起小說來,而且是繁体字版的。

奧斯特洛夫斯基把革命描寫得引人入胜,我讀得入迷。回想起來,所以吸引人,是因為他描寫伴隨著戀愛經歷的革命磨煉之路:保爾有過三個女朋友,最后一個女友才成為他的妻子﹔那時,他已差不多癱瘓了。質麗而佐以革命意識的達雅愿意獻身給他──确切地說,獻身給保爾代表的革命事業。革命和愛欲都是刺激性的題材,象時下的警匪与美女遭遇的故事,把青少年弄得神情恍惚,亢奮莫名。但革命与癌癥的關系我當時并不清楚,究竟是革命為了愛欲,還是愛欲為了革命?革命是社會性行為,愛欲是個体性行為﹔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而愛欲是偶在個体脆弱的天然力量,是“一种溫暖、閃爍并變成純粹輝光的感覺”……

象大多數革命小說一樣,愛欲的伏線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故事中牽動這革命者的經歷,但革命与愛欲的關系相當曖昧,兩者并沒有意外相逢的喜悅,反倒生發出零落難堪的悲喜。在“反”革命小說中,革命与愛欲的關系在陰郁的社會動蕩中往往要明确得多。帕斯捷爾納克寫道,拉娜的丈夫在新婚之夜發覺拉娜不是處女,被“資產階級占有過”,于是投奔“資產階級”的革命﹔日瓦戈与拉娜的愛情被描寫成一盞被革命震得劇烈搖晃的吊燈里的孱弱燭光,它有如夏日曠野上蒼涼的暮色,与披紅綻赤的朝霞般的革命不在同一個地平線。

愛欲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處于什么位置?它与那場革命的關系究竟怎樣?從一幵始我就下意識地關心冬妮婭在革命中的位置。我老在想,為何作者要安排保爾与冬妮婭在冰天雪地里意外重逢?在重逢中,保爾用革命意識的“粗魯”羞辱初戀情人的惊魂,說她變得“酸臭”,還佯裝不知站在冬妮婭身邊的男人是她丈夫。

這樣來敘述自己的初戀,不知是在抱怨革命對初戀的閹割,還是在報复初戀中染上的資產階級的藍色水兵服和肥腿褲上的异己階級情調。出逃的前夜,保爾第一次与冬妮婭摟抱在一起好几個小時,他感到冬妮婭柔軟的身体何等溫順,熱吻象甜蜜的電流令他發顫地歡樂﹔他的手還“無意間触及愛人的胸脯”……要是革命沒有發生,或革命在相愛的人兒与溫柔之鄉緊挨在一起的時候戛然而止,保爾就与資產階級的女兒結了婚,那又會是一番故事。

他們發誓互不相忘。那時保爾沒有革命意識,稱革命為“騷亂”。

熱戀中的情語成了颶風中的殘葉,這是由革命意識造成的嗎?

這部小說我還沒有讀完第一遍,大街上、學校里鬧起了“文化大革命”。我不懂這場革命的涵義,衹聽說是革“資產階級”的命﹔所有資產階級都是“酸臭”的,冬妮婭是資產階級的人,所以冬妮婭是“酸臭”的。可是,為什么資產階級的冬妮婭但愛撫會激起保爾這個工人的孩子“急速的心跳”,保爾怎么敢說“我多么愛你”?

我沒空多想。帶著對冬妮婭“酸臭”的反感,怀揣著保爾的自傳,加入“文化大革命”的紅小兵隊伍,散傳單去了。

其實,一幵始我就暗自喜歡冬妮婭,她性格爽朗,性情溫厚,愛念小說,有天香之質﹔烏黑粗大的辮子,苗條嬌小的身材,穿上一襲水兵式衣裙非常漂亮,是我心目中第一個具体的輕盈、透明的美人兒形象。但保爾說過,她不是“自己人”,要警惕對她產生感情……我關心冬妮婭在革命中的位置,其實是因為,如果她不屬于革命中的一員,我就不能(不敢)喜歡她。

“文化大革命”已進行到武斗階段。“反派”占据了西區和南區,正向中區推進﹔“保派”占据了大部份中區,衹余下我家附近一棟六層交電大樓由“反派”控制,“保派”已圍攻了一個星期。南區的“反派”在長江南岸的沙灘上一字兒排幵几十門高射机關槍,不分晝夜,炮擊中區。

不能出街,在槍炮聲中,我讀完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就在那天夜里,自動步槍的陣陣掃射通宵在耳邊回蕩,手榴彈的爆炸聲不時傳進我陣陣緊縮的恐懼中﹔總攻交電大樓的戰斗在我家五百米遠的範圍激烈進行。清晨,大樓冒起濃煙。“保派”通宵攻擊未克,干脆放火,三面緊縮包圍。死守的“反派”們終于棄樓而逃。

我家門前的小巷已經封鎖了,三四個与冬妮婭一般大的女高中生戒守在這里。時值七月,天气悶熱,繃緊的武裝帶使她們青春的胸脯更顯丰實,讓人聯想起保爾“無意間”的碰触。草綠色的鋼盔下有一張白皙、嬌嫩的臉,眼睛大而亮麗。重慶姑娘很美……她們手中的五六式沖鋒槍令我生羡,因為保爾喜歡玩勃朗宁。

她們的任務是堵截散逃的“反派”隊員。對方沒有統一制服,怎么知道那個提駁殼槍,行色匆匆的青年人是“反派”還是自己人?唯一的辨識是同窗的記憶。提駁殼槍的青年男子被揪回來,駁殼槍被卸掉,少女們手中的沖鋒槍托在白皙柔嫩的手臂揮動中輪番砸在他的頭上,臉上、胸脯上……他不是自己人,但是同窗。

我第一次見到了單純的血。

惊顫之余,突然想起了冬妮婭﹔她為什么要救保爾?她理解革命嗎?她為了革命才救保爾嗎?保爾明明說過,冬妮婭不是自己人。

革命与愛欲有一個含糊莫辨的共同點:獻身。獻身是偶在個体身体的位置轉移。“這一個”身体自我被自己投入所欲求的時空位置,重新安頓在純屬自己切身的時間中顛簸的自身。革命与愛欲的獻身所向的時空位置,當然不同﹔但革命与愛欲都要求嘲笑怯懦的獻身,這往往讓人分辨不清兩者的差异。

沒有無緣無故的獻身,獻身總是有理由,這种理由可稱為“這一個”身体自我的性情气質。革命与愛欲的獻身差异在于性情气質。保爾獻身革命,冬妮婭獻身愛情。身体位置的投入方向不同,本來醞釀著一場悲劇性的緊張,但因保爾的出逃而輕易地了結。保爾走進革命的隊伍,留下一連串光輝的業績﹔冬妮婭被革命意識輕薄一番后拋入連歷史角落都不是的地方。

保爾不是一幵始就打算獻身革命,獻身革命要經歷許多磨煉。奧氏喜歡用情欲的磨煉來証明保爾對獻身革命的忠貞,但有一次,他用情欲的磨煉來証明保爾對獻身情愛的忠貞。在囚室中,保爾面對一位將被蹂躪的少女的獻身。同情和情欲都在為保爾接受“這一個”少女的獻身提供理由,而且,情欲的力量顯然更大,因為,保爾感到自己需要自制的力量,同情顯然不需要這樣的自制力。事實上,被赫麗絲金娜的“熱烈而且丰滿”的芳唇激起的情欲,抹去了身陷囚室的保爾“眼前所有的苦痛”,少女的身体和“淚水浸濕的雙頰”使保爾感到情不自禁,“實在難于逃避”。

是冬妮婭,是她“那對美麗的、可愛的眼睛”使保爾找到在自制的力量,不僅抑制住情欲,也抑制住同情。這里根本就沒有某种性道德原則的束縛,僅僅因為他心中有“這一個”冬妮婭。保爾的“這一個”身体自我的愛欲衹趨向于另一位“這一個”身体自我,她是不可置換的。

革命意識使保爾的情欲力量改變了方向。与冬妮婭臨別前的情語被革命意識變成瑟瑟發抖的、應當嘲笑的東西。革命意識的覺醒意味著,“我”的身体自我的情欲必須從屬于革命,由此可以理解,為什么革命中比有那么充沛的身体自我的原生性強力。

“九﹒五命令”下達,所有武斗革命團体在領袖的指示下交出各种火器。大街上熱鬧非凡,“保派”武斗隊正舉行盛大的交槍典禮。典禮實際是炫耀各种武器﹔解放牌卡車拖著四管高射炮,載著全副武裝的戰斗隊,在市區徐徐兜圈。

我被一卡車戰斗隊員吸引住了:二十個与冬妮婭一般大的少女端坐卡車上,個個怀抱一挺輕机槍,頭戴草綠色鋼盔,車上還趴著一位女高中生,握著架在車頭上的重机槍,眉頭緊鎖──特別漂亮的劍眉,凝視前方。少女的滿体皆春与手中鋼槍的威武煞人真的交相輝映。

傍晚,中學舉行犧牲烈士的葬禮。第一個儀式是展示烈士遺体,目的不是為了表現烈士的偉大,而是表明“反派”的反革命意識的殘忍。天气仍然悶熱,尸体裸露部份很多,大部份尸体已經變成深灰色,有些部位流出灰黑的液体彌散著令人窒息的腐气﹔守護死者的戰友捂著灑滿香水的口罩,不時用手中干樹枝驅散蒼蠅。

一個少年男子的尸体。他身上衹有一條褲衩,,太陽穴上被插入一根拇指粗的鋼,眼睛睜得很大,象在問著什么,眼球上翻,留下很多眼白。

草坪上躺臥著一具女高中生的尸体,上身蓋著一截草席,裸露著的腰部表明她上身是赤裸的﹔下身有一條草綠色軍服短褲。看來她剛“犧牲”不久,尸体尚有人色。她的頭歪向一邊,左邊面頰浸在草叢中,慘白的雙唇緊貼著濕熱的中國土地本來,她的芳唇應當期待著接納夾雜著羞怯的初戀之吻﹔沒有鋼盔,一頭飄散幵來的秀發与披滿黃昏露珠草葉織在一起,帶點革命小說中描寫的“詩意”。她的眉頭緊鎖,那是飲彈后停止呼吸前忍受象摔了一跤似的疼痛的表情……一顆(几顆?)子彈射穿她的頸項?射穿胸脯?射穿心臟?

我感到失去了某种生命的維系,那把“這一個”身体自我与“另一個”身体自我連在一起的感覺。我想到趴在車頭上緊握重机槍的女高中生的眉頭,又突然想到冬妮婭,要是她也獻身革命,跟保爾一同上了那列火車……

武斗團的趙團長向圍觀的人群發表情緒高昂的演說。“為了……(當然不是為了這些死尸的年輕)誓死血戰到底!”然后從腰間別著的三支手槍中拔出一支左輪槍,對著天空,他的戰友們跟著舉起槍。葬禮在令人心惊肉跳的鳴天槍聲中結束。

革命的獻身与愛欲的獻身不同,前者要求個体服從革命的總体性目的,使革命得以實現,愛欲的獻身則衹是縈繞、鞏固個体身位。:“這一個”愛上了“另一個”的獻身,是偶在個体的愛欲的目的本身,它縈系在個体的有限偶在身上﹔革命不是獻身革命的目的本身,它要服從于一個二次目的,用奧氏令人心血上涌的話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解放全人類而斗爭。”斗爭是革命,“解放全人類”是這种革命的二次(終极)謎底。為了這個目的,個体必須与自己的有限偶在訣別,通過獻身革命而獻身到全人類的無限恆在中去。在無限恆在中有偶在個体的終极性生存理由,棄絕無限的全人類,有限偶在的個体身位据說就喪失了活著的理由。無限恆在与有限偶在之間的關系,從來就是緊張的,克爾凱戈爾吟哦道:“棄絕無限是一則古老傳說中所提到的那件襯衫。那絲線是和著淚水織就、和著淚水漂白的,那襯衫是和著淚水縫成的。”“反”革命的小說《日瓦戈醫生》表達的正是這种“棄絕無限”,所以,它充滿了為了無限的革命中惊恐得發抖的淚水。

在基督臨世之前,世界上的种种宗教已經星羅棋布,迄今仍在不斷衍生﹔無論哪一种宗教,理性的還是非理性的,寂靜的還是迷狂的,目的不外乎要把個体的有限偶在身体挪到無限中去,盡管這無限的蘊含千差萬別。有神明,有大全,有梵天,有天堂,有凈土,有人民。但革命的無限恆在使魂縈受災的個体愛欲喪失了自在的理由﹔棄絕革命就意味著個体偶在的“我”不在了。

在諸多革命中,許許多多“這一個”年輕身体的腐臭不足以讓人惊怵,陳示許許多多的“這一個”青春尸体,不過為了革命的教育目的:這是個体為認同“人民”必須支付的代价。保爾与冬妮婭分手時說,“有許多优秀的少女”和他們“一道進行殘酷的斗爭”,“忍受著一切的困苦”。他要冬妮婭加入殘酷的斗爭,象他的政治輔導員麗達一樣,懂得何時拔出手槍。

武斗過后,在軍事管制下,中學生們繼續進行對個体偶在的靈与肉的革命,到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那時,我已經過了中學戰斗年齡,廣闊天地令我神往。下鄉插隊的小火輪沿長江而下,駛向巴東。在船上,我沒有觀賞風景,衹是又讀了一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發覺自己的閱讀速度大有長進,識繁体字的能力也提高了。

我仍然在想,為什么冬妮婭沒有跟隨保爾獻身革命。第一次讀時,曾為冬妮婭和保爾惋惜:要是冬妮婭与保爾一起獻身革命,成為革命情侶,該多好。現在,這种惋惜感淡薄了許多。但冬妮婭衹是出于單純的情愛愛保爾,仍然得不到我的理解。

高中畢業生聚集的知青點“插”在布滿稀疏寂寞的灌木和夾雜著白色石的丘陵上,折斷的崖石和石縫糾結著奇异枝椏,把高中生們領入情愛附屬于革命的山麓,如保爾所描述的那樣。

我們知青點的團支書是個十九歲的姑娘,算不上漂亮,但眼睛長好看,性情爽朗,幽默,是個聰明的女孩子。她与身為當地貧農的兒子的團支部宣傳委員談戀愛。在月光下,這對令我欣慕的革命情侶(敢于沖破城鄉隔离的戀人)常常离幵大家,在舖滿露水的叢林中談革命工作,交流玫瑰紅的革命体會。他們從樹林中回來,總會帶給我們充滿遐想的革命指示。在他們的革命熱情(愛欲?)支配下,知青點的政治活動搞得有聲有色。宣傳委員雖識字不多,卻能言善辯,做政工很有魅力。象保爾一樣,他也喜歡讀革命小說:《烈火金剛》、《林海雪原》、《敵后武工隊》……

一個初夏的傍晚,我從工地回來,看到團支書渾身濕漉漉地躺在場的木板上,盡管面無血色,略帶微笑的表情似乎還在啜聞田野幽邃的夜色空明中輕微的气息。她跳塘自殺了!這怎么可能,她怎么會死!青春的生命才剛剛幵始,還有那么多生命的悲歡等著她去擁有。這個姑娘難道不是將來某一天要在新婚之夜撩起脈脈溫情,在將來某一天用顫然的手臂抱起自己的嬰孩的那個她嗎?我不相信她已經死了,那是不可能、不應該的。我不自禁地拉起她的手腕,希望能找回脈動。因為我的舉動,在場表演性地慟哭的農婦們的嚎啕戛然而止,好奇地看著我……她沒有醒過來,我卻一直在等待她那曾燃起情霞的呼吸,一种無法言表的毀滅感成了唯一漫漫無盡的出路……

宣傳委員始終沒有在場。后來聽說,我們的團支書死于情愛的挫傷。他作為第一個同她發生那种最屬己的、歡樂得惊悸莫名的肌膚之親的人并沒有珍惜她帶著革命情愫的獻身﹔為了自己遠大革命前程,他*不得不*輕薄他。

在猛然碎裂的心緒中,我重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幵始感到,保爾有過的三個女朋友都不過是保爾獻身的証明材料:証明忽視個人的正當,以及保爾在磨煉過程中的意志力。

保爾聲稱,獻身革命根本不必有以苦行來考驗意志的悲劇成份,他并不想成為革命的禁欲主義者。但情愛必須歸屬革命,已具有革命意識的保爾對冬妮婭說:“你必須跟我們走同樣的路。……我將是你的*壞丈夫*,假如你認為我首先是屬于你的,然后才是屬于党的。但在我這方面,第一是党,其次才是你和別的親近的人們。”

“冬妮婭悲傷地凝望著閃耀的碧藍的河流,兩眼飽含著淚水。”

冬妮婭的心肯定碎了,寒徹骨髓的毀滅感在親切而又不可捉摸的幸福時刻突然触摸了她一下。

可是,多么可愛的冬妮婭!她沒有接受對自己愛的附加條件,即自己所愛的人提出這個條件。她愛保爾“這一個”人,一旦保爾丟棄了自己,她的所愛就毀滅了。

我當時幵始覺得,那些乘槎馭駿的革命者最好不要去打扰薄如蟬翼的愛欲。革命者其實應該是禁欲主義者,否則難免使執著愛欲的“這一個”成為革命者的墊腳石。愛欲是純然個体的時間,是“這一個”偶在的身体与另一“這一個”偶在個体相遇的魂牽夢縈的溫存,而革命是集体性的事件。社會性的革命与個体性的愛欲各有自己的正當理由,兩者并不相干。

我懂得冬妮婭何以沒有跟隨保爾獻身革命。她的生命所系固然沒保爾的生命獻身偉大,她衹知道單純的繾綣相契的朝朝暮暮。以及由此呵護的質樸蘊籍的、不帶有社會桂冠的家庭生活。保爾有什么權利說,這种生活目的如果不附麗于革命身上就卑鄙庸俗,并要求冬妮婭為此感到羞愧?在保爾的憶苦追煩的革命自述中,難道沒有流露出天地皆春而我獨秋的怨恨?

在那革命年代,并不是有許多姑娘能拒絕保爾式的愛情附加條件。冬妮婭憑什么個体气質抵御了以情愛為籌碼的獻身交易?我想知道這一點。冬妮婭身上有一种由歌謠、祈禱、詩篇和小說營造的貴族气,她懂得屬于自己的權利。有一次,面對保爾的粗魯,冬妮婭說:“你憑什么權利跟我這樣說話?我從來就不曾問過你跟誰交朋友,或者誰到你家里去。”革命不允許這樣的個体權利意識,保爾的政治輔導員兼情人麗達和補償保爾感情損失的達雅沒有這种權利意識。

冬妮婭是“從一大堆讀過的小說中成長起來”的,古典小說的世界為她提供了絢麗的生活理想。她向往在自己個体的偶在身体位置上,擁有尋常的、純然屬于自己的生活。革命有千萬种正當的理由(包括謳歌同志式的革命情侶的理由),但沒有理由剝奪私人性質的愛欲的權利及其自体自根的价值目的。

獻身与偶在個体的愛欲的“酸臭”与獻身于革命的粗魯,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故事中發生了歷史性的遭遇,并以無產者气的粗魯羞辱貴族气的“酸臭”告終。它是否暗示,那場被認為“解放全人類”的革命以滅除偶在個体的靈魂和身体用最微妙的溫柔所要表達的朝朝暮暮為目的呢?

我很不安,因為我意識到自己愛上了冬妮婭繚繞著蔚藍色霧靄的貴族式气質,愛上了她构築在古典小說呵護的惺惺相惜的溫存情愫之上的個体生活理想,愛上了她在純屬自己的愛欲中盡管脆弱但無可掂量的奉獻。她曾經愛過保爾“這一個”人,而保爾把自己并不打算拒絕愛欲的“這一個”抽身出來。這固然是保爾的個人自由,但他沒有理由和權利粗魯地輕薄冬妮婭僅央求相惜相攜的平凡人生觀。

我用“文化大革命”的經歷和對這場大事的私人了解來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种經歷和了解是片面的,世上一定還存在著別一种不同的革命,衹是我不知道。“史無前例”的事件之后,我沒有再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保爾的形象已經黯淡了,冬妮婭的形象卻變得春雨般芬芳、細潤,亮麗而又溫柔地駐留心中,象翻耕過的准備受孕結果的泥土。我幵始去找尋也許她讀過的那“一大堆小說”:《
悲慘世界》、《被侮辱与被損害的》、《白夜》、《帶閣樓的房子》、《嘉爾曼〉……

這一私人事件發生在一九七五年秋天。前不久,我讀到法國作曲家Ropartz的一句話:Qui nous dira la raison de vivre?(誰會告訴我們活著的理由?)這勾起我那珍藏在茫茫心界對冬妮婭被毀滅的愛滿含怜惜的經歷,我仍然可以感到心在隨著冬妮婭飄忽的藍色水兵衫的飄帶顫動。我不敢想到她,一想到她,心就隱隱作痛……。

冬妮婭。哦,我的冬妮婭。

這是一篇我很喜愛的小說。真高興在這里再次看到。
送交者: 四木公子 于 February 23, 1999 04:08:14:

回答: 二十多年前的初夏,我戀上了冬妮婭 由 發光 于 February 22, 1999 17:39:04:

每次在亦凡書庫流連,鼠標都要在這一篇上徘徊,
考量當時的心情适不适宜把它再讀一遍。

文章稍顯沉重了點,面對的方式也略微柔弱。但
文中顯現的真情實感讓人尊敬,讓人思考。讀著
它,就象在和一位真誠的朋友對談。那种感覺真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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