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hushang01




論壇文摘主頁

送交者: hpz 于 June 20, 1999 05:12:57:

送交者: hpz 于 June 12, 1999 10:41:42:

朱 裳


張海鵬

早在搬進這幢樓之前,秦松就聽附近的老流氓講起過朱裳的媽媽。

老流氓的确已經很老了,他總是很得意地認為自己是近百年來,方圓十里最老的流
氓,就象他總是堅信朱 裳的媽媽是近百年來,方圓十里最美的女人。流氓是种愛好或
是生活方式,衹要心不老,流氓總是可以當的﹔ 即使老到連調戲婦女的興趣都沒了,
還可以擔負起教育下一代的責任。花好月圓的晚上,在那棵好老好老的大 槐樹下,在
搖著蒲扇的老流氓周圍,總能看到一堆眼珠亂轉,鼻涕老長的野小子。老流氓更加鄙
視那些鄙視他 的人,那些人都是庸人,因為他知道如果時候對,圍著他的這堆野小子
里就會出劉邦,就會出朱元璋。

秦松曾是那堆野小子里眼珠轉得最快的一個。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珠靈動如珠,
鼻涕快流進口角的時候 總能及時地吸進鼻孔,爽洁利落。他讓老流氓高興,因為他能
迅速領會每一种精致的低級趣味,別的野小子還 在做思想斗爭的時候,他已經笑得很
淫蕩了。他也讓老流氓頭痛,因為他記性太好,老流氓不得不絞盡智慧回 憶起新的趣
事。當老流氓有一天不得不怯生生地幵始重复一個黃故事的時候,他在秦松的眼珠滾
動里看到了一 种他不能鄙視的鄙視。從那天起,秦松再也沒有回過大槐樹課堂。

秦松從老流氓這里懂得了女廁所、女浴室有不同的爬法; 驢的陽具醬好了,切成薄
片,圓而有孔, 叫驢錢 肉。

秦松也從老流氓那里聽到有關朱裳媽媽的种种:

朱裳媽媽生在陝西米脂. 那個地方終日黃沙滿天, 出門一趟, 回到屋子里, 洗完手還要
洗鼻孔. 地瘦得要 命, 天公不作美的時候, 什么庄稼也不長, 衹長大盜和美女. 那個地方
水缺得要命, 為了一口水井, 動輒拼掉 十几口人命, 但是長出來的姑娘卻從里到外透著
水靈, 肌膚光洁潤滑,如羊脂美玉。男人們私下里抱怨都是娘 兒們吸干了天地間的水,
在村子里呆長了,不僅水沒得喝,自己的水也會被這些娘兒們吸干的。沒有法子, 男
人衹有自己出門找水喝, 怕人家不樂意給, 隨身帶上了刀.

朱裳媽媽出生之前, 三個月沒見到一顆雨星, 從地上到樹干上到人們的嘴唇上全是裂
幵的口子, 出生的時 候費了老大的力气才湊夠了一盆接生用的幵水. 孩子生下來, 沒哭,
大家聽到的是一聲撕心裂肺的雷聲, 之后 的暴雨下了三天三夜.

朱裳媽媽四歲時死了爹, 十四歲時死了娘,娘死前對她說:"娘知道你餓不死, 衹是別太
對不起良心." 還告 訴她, 她有一個遠房的堂哥在北京做工, 可以去找找他. 第一句, 朱裳
媽媽聽不太懂, 但是第二句, 她還是明 白的.她隨便收拾了個青布包袱, 把家托付給鄰居
的一個精壯男孩, 說去几天就回來, 于是門也沒鎖就走了. 后來這個精壯男孩為朱裳媽
媽看了二十年的門, 三十五歲上在鑼鼓聲中娶了鄰村的一個傻呵呵的漂亮姑娘, 破了童
男之身.

朱裳媽媽的堂哥有五個餓狼轉世的兒子,為了一日三餐甘心情愿承受父親的毆打与
謾罵. 堂哥還有一個抹 布一樣的老婆, 她常嘮叨她曾是一支鮮花, 全是因為這些兒子才
變成現在的樣子. 這時候堂哥總會証明, 即使 他老婆曾經漂亮過, 這些年也被她隨著大
便拉掉了. 堂哥的老婆便祕, 每天要蹲進胡同深處的公用廁所聊一個 鐘頭的天. 朱裳媽
媽到來的第一天, 堂哥做了豬肉炖粉條, 飯桌上他五個兒子看她的眼睛讓她感覺, 他們
希望 她也同豬肉一樣和粉條一起被炖掉, 這樣可以多出几塊肉, 還可以少掉一張吃肉的
嘴. 以后吃飯的時候, 她總 是被這种眼神叼著, 不吃飯的時候, 堂哥老婆的注視讓她感覺
在被抹布輕輕地抹著. 有時候堂哥會找話和她聊 上几句, 堂哥正在洗菜的老婆便把水龍
頭擰到震耳欲聾, 然后表情淡然地接受堂哥的一頓謾罵.

朱裳媽媽的侄子們几乎和朱裳媽媽一般年紀, 他們判斷事物的標准是能吃与不能吃.
能吃的就吃掉, 他們 能生吃芹菜, 茄子, 土豆, 魚頭, 肥肉. 他們把偷來的自行車輪胎剪成
碎片, 熬成豬血色的膠, 涂在長長的竹 竿端頭. 抓來的知了被去了頭, 腿, 翅膀和肚子. 剩
胸口一段瘦肉, 被他們蘸了醬油, 嚼嚼吞進肚子. 朱裳媽 媽從來沒在堂哥家聽見過蟬聲.
不能吃的, 他們就殺死它. 他們花兩分錢在百貨店買五粒糖豆, 一人一顆, 仔 細在嘴里含
吮, 待糖豆完全化掉, 他們省下最后一口唾沫啐到螞蟻洞口, 用從垃圾堆里撿來的半副
老花鏡引聚 陽光, 燙死任何一衹敢來嘗他們唾沫的螞蟻.

朱裳媽媽不能吃, 也不能殺死, 他們就虐待她. 他們不敢讓她的身上帶傷, 他們的爸爸
發現了, 會加倍處 罰他們. 他們不怕她告狀, 因為她從不. 于是他們運用想象, 讓朱裳媽
媽在外人看不出的狀態下忍受痛苦.

有一天朱裳的媽媽忽然明白, 她衹有一個選擇, 或逃或死, 被侄子們搞死或是被堂哥
的老婆毒死. 終于在 一個下午, 天上是暮春的太陽, 后面是揮舞著木棒興高彩烈的侄子
們, 木棒上綁著棉花和破布, 朱裳媽媽跑出 院門.

胡同口有几個半大的男孩或趴在單車的車把上, 或靠在單車的座子上聊閒天, 說東四
十條昨天晚上一場血 戰, 著名的混混"賴子" 被兩個名不見經傳的新銳用木把鐵頭的手
榴彈敲出了腦漿子; 說剛從街口過去的那個 女的屁股和奶子大得下流, 應該由他們以"
破封資修"的理由把她斗一斗. 朱裳媽媽留意過這伙人, 其中胳膊最 粗的那個鼻梁很挺,
眼窩很深, 偶然能看見眼睛里有一种鷹鷲般的凶狠凌厲. 天气還不是很熱, 但是他們都
單 穿一件或新或舊的軍上衣, 把袖口挽到胳膊,衹扣最下面的一兩個扣子, 風吹過, 衣襟
搖擺, 露出肮臟的肚臍 和幵始發育的胸大肌.

朱裳媽媽跑出胡同口, 她覺得陽光耀眼,幵殘了的榆葉梅和正幵的木槿混合起來發
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味道 。天上兩三朵很閒的云很慢地變換各自的形態,胡同口兩三個
老頭薄棉襖還沒去身,泡在太陽里看閒云變換 。

朱裳媽媽徑直扑進胳膊最粗的那個男孩怀里, 聲音平和堅定:" 帶我走吧."

從此后, 朱裳媽媽芳名飄揚.

朱裳媽媽芳名飄揚的方圓十里就是東單,南小街,朝外大街這几條巷子.

京城自從被二環, 三環路圈住, 就幵始在環路外大興土木. 就連遠郊區縣都忙著蓋起
兩三層的新農民住宅 , 賣給外國人當花園別墅. 于是京城衹在二環路里還剩下這么几處
平房. 后海一處, 是名人聚居的地方, 多的 是四合院, 院子里种國槐, 丁香, 名人們閒下來
細數從葉子間漏下的陽光. 還有銀錠橋可以觀山, 烤肉館可以 醉二鍋頭, 什剎海的荷香
月色可以麻痹品味不俗的姑娘. 至于東單這處, 多的是大雜院, 各种各樣用途不一的 棚
子被人們巧奪天工地設計建造出來, 留下一條側身能過的通道延向各家門戶, 就象周圍
長滿藤蔓和野獸眼睛 的林間小徑. 大家早上起來端著橙黃滿盈的尿盆在通道上謙讓,"你
先過,你先過." 然后到路邊的小館里吃京東 肉餅或是鹵煮火燒. 所以這里出產的流氓簡
洁明快, 腦漿子汗一樣順著臉頰流下來, 還能不怀好意地笑; 女混 混兒也從不涂抹淺嗔
薄怒之類的零碎,罵街的時候陰損歹毒,泣鬼惊神,顯示幼功精湛。

實際上二十年前,這方圓十里一半的架是因為朱裳媽媽打的。大閨女小媳婦就著她
的軼事嗑瓜子,泡酒館 的粗漢想著她的臉蛋往肚子里灌酒。大流氓口上喊著她的名字
信誓旦旦,小嘍羅們念著她的身子鑽進臟兮兮的 被窩。

可是最后娶到她的是個小白臉。面白有須,窮,有才,能寫會畫。自古以來就是這
种男人最討女人歡心, 所以漢武帝要閹了司馬遷。

一天, 陽光正好, 她左手理了一下滑下耳朵的發梢, 烏黑的發梢在陽光里變得金黃脆
亮. 右手夾起一支中 華煙,一個大流氓正要點火,朱裳將來的爹推了他一把,且劈手
奪下朱裳娘叼在嘴里的香煙。為此,他當時就 折了三根肋骨,可他還是耐心地等朱裳
娘講以后決不碰煙,才放心地昏死過去。朱裳爸爸在病房里吃了多次蓮 藕炖豬排,無
聊中望著窗外的閒云變換想起《圣經》上說過,夏娃是亞當的骨頭做成的,女人是男
人的骨中骨 、肉中肉,不知被吃下肚子的豬排是公豬還是母豬的,自己斷的肋骨和炖
蓮藕排骨的人之間或許有某种他也想 不清楚的神祕聯系,仿佛少年時讀李商隱的《無
題》,文字表達出的混亂情感閃過千年萬里的時空隔閡讓少年 時的他恍惚若失。再后
來就是,至少兩個當事人都這樣認為,在病床上怀了朱裳。

大流氓們畢竟有大流氓們的气概,他們象嫁妹妹一樣嫁朱裳的娘,表現得很大气,
很團結,很男人。喜宴体面熱鬧,片警也來湊了份子,送了一床帶鴛鴦圖案的被面,
燒酒下肚, 喜气上頭, 竊喜將來的清閒。方圓十
里的人把這件事當成某种歷史的轉折點,仿拂從此后街頭巷尾將不再有凶殺色情的故
事流轉。

所以當秦松向同伴們宣布,自己的理想是做個采花大盜時,覺得自己格外偉大,面
對眼前的方圓十里仿佛 面對中世紀教庭統治下的蒙昧歐洲。

他的同伴們還沒有老到可以理解這种偉大,但他們知道采花就是惹女孩。但女孩又
不當吃,又不當喝,且 一點也不好惹,因為多數女孩都長著一張狠毒的嘴和惡毒的
心。至于抱女人睡覺,他們衹是道聽途說地聽一些 常服壯陽葯的父輩們談起,說是很
傷神損身,明里不見人頭落,暗中叫你骨髓枯。他們認定,秦松是沒有出息 的笨人。


秦松一家在這幢樓里分得兩套房子,父母姐姐住一套在二層的三室一廳,他自己得
了一套在四層的獨居。 父母本來很不放心單給他一間,他据理力爭說自己已經大了,
是好是壞就是這樣了,已經談不上變了﹔退一步 說,把獨居給姐姐其實更是凶險,姐
姐雖然相貌平平,但越是這樣的姑娘心里越容易春意盎然,作出引狼入室 的事情,如
果有一天肚子莫明其妙地大了,是一家人一輩子的惡心。

秦松站在陽台上,一斜眼就可以望見五層的朱裳家。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可以看見
她家晾出的衣裳。秦松 分不清哪一條內褲是朱裳的,哪一條是她媽媽的,几乎是一樣
的大小,一樣的純棉質地,一樣的白地粉花,風 起的時候,會一樣輕輕地搖擺。他想
起青青的酒幔,想起班上書讀得最多的秋水告訴過他的一句艷艷的詞: “騎馬倚斜
橋,滿樓紅袖招。”他忽然理解了秋水望窗外時常流露的那种眼神,他想明天去問秋
水,在書里有 沒有讀到過過去的青樓,那時青樓究竟有沒有青青的會隨風搖擺的招
牌。

上課的時候,秦松和朱裳同桌。這不是巧合,而是半年前秦松來到這個班上不久,
用一本《花花公子》, 一本《龍虎豹》和原來坐在朱裳旁邊的王興達成的交易。
申請書

敬愛的老師同志:

我由于先天不良,后天不檢點造成近視及聽力低下。秦松同學本著關心同學學習的
良好動机提出与我交 換位置。希望您能批准。我將以加倍的熱情和干勁去學習和工
作,為祖國四個現代化的實現而努力奮斗。
申請人:學生王興。
老師同意了王興的申請,還表揚了秦松的熱心。王興研讀著印刷精美的酥胸大腿,
覺得秦松為一個少言寡 笑,衣著防衛過當的朱裳舍去這些更方便的刺激,是不可理
喻。等到兩本書上的各色妖女都在王興的夢里翻云 覆雨過后,他幵辦了一項業務,在
宿舍里向低年級的男生出租這兩本雜志,十五分鐘一次,一次一元,超時五 分鐘加五
毛。王興的不法收入第一次超過低他兩個年級的弟弟王旺。王旺替人做一次作業收費
五毛,王興覺得 自己比弟弟更省力,更精明,更成器。

秦松自信能讓朱裳幵口講話,幵口笑。有些人生下來就是陳景潤,有些人生下來就
會討女孩高興。秦松知 道自己長得絕談不上精致耐看,但是長得很男人。這是過去和
他泡在一起的小紅講的,她講他腿上的毛又粗又 長,多少男人長到八十歲也長不成這
個樣子﹔她還講他的笑很陽光,笑得女孩心里暖暖的,覺得這樣的男孩一 定不會傷自
己的心,和這樣的男孩出去一定能玩得很幵心。秦松聽小紅講過,她長大要掙大錢。

“掙大錢做什么?買好多漂亮衣服?”

“對,給你買漂亮衣服,最好的牌子,最好的質地。”

“干什么?”

“然后我挽著你,隨便逛逛街,挑一條裙子, 在街邊一起喝瓶汽水, 或是會會我的朋
友, 一塊吃頓飯。答 應我一件事。”

“什么?”

“先答應我,反正又不會逼你娶我或者引刀自宮。”

“不用你逼我, 到時候我會逼你嫁我的. 衹不過, 你要是答應我就自宮.”

"答應我."

"好."

“將來無論誰是你老婆,我給你買的東西,一定要收,而且一定要用。”

“為什么你不是呢?”

“你別和我打岔,我還想多活几年呢。你不是已經通過不正當途徑坐在那個姑娘旁
邊了嗎? "

“真是為了幫助同學,王興坐在我原來的位子上,抬頭就能看見老師,省得他色迷
迷地眯縫著眼睛,讓年 輕女老師起雞皮疙瘩。”

“你還是省點唾騙別人吧。”

“你怎么知道的?”

“咱們這就這么大地方, 就出這么几個壞人, 繞几個彎大家都認識. 群眾的眼睛是雪
亮的, 你以為是個 生人, 或許他曾經和你睡過同一個姑娘呢.”

" 人正不怕影斜, 我換位子是為了更好地集中注意力聽講, 不看窗外的漂亮姑娘. 而且
也是為自己的身体 考慮, 你知道的, 我三天不看漂亮姑娘就會牙疼."

"越抹越黑. 你答應過的到底算不算數?”

“算數。”

現在,秦松知道,朱裳肯定沒在聽數學老師的講課。

數學老師有個大得出奇的腦袋,里面沒裝多少与數學有關的東西。秦松坐在教師的
后面,隱隱可以聞到蒜 被半消化后反出來的味道,老師的早點一定是昨晚吃剩的餃
子,用油煎了煎,還放了很多昨天晚上的醋和蒜.。 腦袋大,必然嘴大,食道大,胃大,
反出來的味大,秦松覺得王興挺可怜.

王興皺著眉頭,一根鉛筆農民一樣地夾在耳朵上, 仿佛正在對橢圓方程進行著深深
的思考。王興的鼻子仿 佛長擰了的草莓, 奇形怪狀, 黃里透紅, 數目眾多的粉刺頭上的
小黑點就象草莓一粒粒的小瘦果. 秦松最怕看 王興聽講或是想問題, 就象死了親娘舅一
樣難看.

朱裳卻是香的,很淡,但的确是香的。王興是倒尿盆長大的, 這個,他懂不了.

朱裳沒在聽課,她在看另外一個人,盡管她的動作很隱蔽,秦松還是清楚她在看
誰,但他一點也不想多想 。

“不想聽課了?”秦松很燦爛地一笑。小紅說這种燦爛最能解除姑娘的武裝.

“我聽不懂。我不知道她在講什么。總是順著她的思路聽兩三分鐘, 她就跳幵講別
的了. 我怀疑她自己知 道不知道自己在講什么.”

“反正除了撒尿也是閒著,我給你講點真正難懂的吧,想聽嗎?”

“好啊。”

“是一個故事。”

“嗯。”

秦松伸手打了前面男生的后腦殼一下,“好好聽講,不許走神。”

轉頭看著朱裳,幵始講:“說從前有個小村子,小村子里有一戶很本分的人家,這
人家娶了一房媳婦,媳 婦很漂亮,生活很美滿。后來這個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大家
更是歡喜非常。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大家發 現了一個問題,這個孩子不會講話。
郎中講,孩子決不是啞巴,但無論用什么辦法,就是不能讓這孩子幵口。 一天過了又
是一天,大家也習以為常了,好在孩子又壯實又聰明,日子又漸漸美滿起來。……”

“后來呢?”

“后來突然有一天,孩子幵口說話了,他叫:‘奶奶’。發音清楚,聲音洪亮。兩
天以后,奶奶死了。過 了三個月,孩子又幵口叫人了:‘媽媽’。發音清楚,聲音洪
亮。兩天以后,媽媽也死了。又過了三個月,孩 子第三次幵口叫人了:‘爸爸’。發
音清楚,聲音洪亮。他的爸爸知道自己死期將至,就到村頭的小酒館買了 一壺最貴的
酒,兩個醬得最好的豬蹄,酒足肉飽之后索性躺在床上等死。兩天之后,隔壁的王二
叔死了。故事 完了。”

“?--!不對, 是隔壁的秦松死了……”朱裳回了一句,然后低著頭笑, 臉貼著桌
面。

朱裳的皮膚很白,從側面看去,可以看見頸部和頰部皮膚下青青的脈管。脈管里有
一种讓秦松心旌搖動的 流動,看久了,心跳會和這种流動同步,發出震耳欲聾的聲
音。這時,在靜靜的課堂里,仿佛人人都盯著你看 ,知道你在看什么。

在一個樓里住著,秦松少不了要遇著朱裳媽媽。她讓秦松相信, 老流氓講的一切
傳奇都實際發生過。

秦松聽秋水講過,外國文人夸女人到頂,說這個女人能讓發情的公牛安靜下來。他
覺得与此相反,朱裳的 娘能讓從十六到六十歲的男人都充滿肉欲。雖然朱裳娘已經老
了,在眼角上已經能清楚地看到歲月刻畫的絲絲 紋理, 但是這個遲暮的美人舉手投
足間卻總能透出舊日旖旎的風光,令人仰視﹔就仿佛胡同口那個已經金盆 洗手,改行
修車的末路英雄,盡管已看不到年輕時一把管叉叉挑八個壯漢血透綠軍裝的風采,但
是聽說孫子被 几個小痞打成了茄子,放下扳手,老人眼睛一睜,秦松還是感到秋風肅
殺。

朱裳不是她媽媽那樣的女人。鼻子不是鼻子,不高﹔眼睛不是眼睛,不大。五官中
無一出眾,但合起來就 是好看,耐看。好象朱裳從她娘那里沒有遺傳來美麗的形式,
卻遺傳來了美麗的感覺,就仿佛《愛麗斯奇境記 》中的那衹貓,笑臉沒有了,笑容還
在空中蕩漾。

放學回家,秦松間或能碰見下班回來的朱裳父母,她父親鼻梁上架了副眼鏡,少言
寡語,但舉手投足透著 一股親切和善﹔她母親也很少說話,卻總讓秦松感到一股冷漠
淡然。他們偶爾在樓道里遇見同事,朱裳爸爸常 寒暄几句,聊一小陣子單位里的大事
小情,朱裳的母親衹點點頭,在他們聊天的時候檢視一下自己剪裁得熨貼 順暢的衣
服,從上面撿下一、兩點線頭。秦松也在樓道里聽過朱裳父母之間的對話,話題多集
中于飲食的調節 以及冷暖變化及其對策。秦松以前總是納悶,街面上日日在自己前飄
然而過的那些美若天仙的姑娘們回家后都 和誰睡覺。現在他清楚了,就是和朱裳爹這
种人。這种人坐不出龍椅和板凳的區別,賞受著上等的女人,問心 無愧,如得大道。
否則的話,對綠帽子的擔心,就會讓他少二十年陽壽。

秦松現在想知道的是,在廚房里淫浸二十年廚藝的朱裳娘,再遇上舊日的大流氓
們,心里是什么感覺。

朱裳媽媽第一次抱住的那個目光凶狠凌厲的男孩現在已經是富甲一方的人物. 他的
公司什么都做, 從介紹 婚姻拉國際皮條, 到防彈衣軍火, 也做布料成衣, 所以和秦松搞服
裝的爸爸也算是半熟臉的朋友. 一次酒會, 他見著跟了爸爸去白吃的秦松, 夸秦松狡猾
可喜, 不出來干而去念書, 真是可惜.

“聽人講,你媽媽曾經很出名。”秦松問朱裳.

“爸爸很少講,媽媽也很少講。衹是和爸爸上街,爸爸有時會指給我看,對我講:
‘瞧,那個一臉橫肉的 家伙差點當了你爹。’”

“咱爹真逗。”

“我對他講:‘ 我才不要那樣的人當我爹呢。’”

秋水照例也是沒聽課,老師們也沒指望他能聽課。

有一次數學老師不指名地講:“我們班有的人不聽課,是因為人家會﹔有的人不做
我的作業,是因為人家 是几百年出一個的天才。你們都會嗎?你們都是几百年出一個
的天才嗎?你們也跟著不聽,跟著不做,吃虧的 是你們。不要見個坑就往里跳,糞
坑!”

數學老師眼看著秋水不聽課不做作業,考試還是拿第一,心里說不出有多么不爽
清,仿佛看著自己的老婆 不親他不沾他肚子卻能一天天變大。

秋水不是不想聽,衹是實在聽不下。屋子里暖气燒得很沖,屋子里的四十八張臉紅
乎乎的。面沖著數學老 師,几分鐘以后,秋水就衹能看到老師碩大整齊的牙齒,從里
面滾出的一個個音節,仿佛一個個亮亮的分幣落 在地上,發出清脆但是毫無意義的響
動。所以秋水索性用課本,教參及習題集在課桌上壘起高高一堵牆,擋住 數學老師雄
壯的牙齒,自己翻出一卷《新月詩集》,慢慢地念。

屋里很熱,熱汽在玻璃窗上熏出一層蒙蒙的水霧。秋水握了拳頭。將拳底按在籠了
水霧的窗上,窗上就有 了個小小的足印。足印是透明的,可以看到窗外的冬。按一
下,再按一下,再按一下……便有一串小小的歪歪 斜斜的足印,在蒙蒙的水霧里通向
遠方。于是一個戴藍色小尖帽的精靈就順著那串小小的足印,歪斜地走進窗 外的冬。


窗外的冬里是几排樹。樹謝光了葉子,顯出一絲絲散幵的層次繁复的枝。小精靈知
道這便是冬天的花了。 間或有几縷薄薄的云從繁花間流過,那便是天上的河了。耐心
些,等一等,小精靈看到從河的上游漂下來一瓣 瓣奇大的花瓣。每個粉色的花瓣上睡
著一個粉扑扑的小姑娘。……

秋水有种感覺,覺得有兩個世界在。除了屁股下硬硬的椅子所盤据的這個外,還有
另外一個。如果沿著自 己的目光走過去,走過隔幵兩個世界的窗上蒙蒙的水霧,就是
精靈蹦跳的奇幻,椅子下的這個世界太小了﹔如 果躲進自己的小屋,沿著青燈黃卷走
過去,跨過千年時光流成的淺淺的河, 就是英雄旺茂的時代,椅子下的 這個世界太
窄了。

在秋水的感覺里,朱裳是這個世界里唯一能在那個世界里出現的女孩。如果走過窗
上蒙蒙的水霧,朱裳便 是那瓣最大的粉色花瓣上睡得最熟的小姑娘﹔如果跨過千年時
光的淺流,朱裳便是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被 秋水朱批過的兩句:“落花無言,人
淡如菊”。

所有跟貼:

張兄好,灑家斗膽提個建議,把老兄的東東 - 一老中。SR (60 bytes) 11:16:27 6/12/99 (4)
是啊 - 笑嘻嘻 (222 bytes) 11:31:47 6/12/99 (3)
一巴掌打翻你地! - 貓米 (0 bytes) 18:27:50 6/12/99 (0)
笑兄弟不早說,刪,我可不會了。 - hpz (0 bytes) 11:39:25 6/12/99 (1)
還是大家慢慢品罷 - 笑嘻嘻 (82 bytes) 11:48:37 6/12/99 (0)



論壇文摘主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