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 影--- 朱 自 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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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茅扶禾 于 June 23, 1999 06:11:14:

送交者: 茅扶禾 于 June 17, 1999 14:20:18:

背 影

﹒朱自清﹒


我与父親不相見已有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
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
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籍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
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
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閒。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到北京
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
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里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
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貼﹔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
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甚么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于決定
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他衹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
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价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
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于講定了价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
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舖好坐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
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們衹認得錢,托他們直是白
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
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几個桔子去。你就在
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台的柵欄外有几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台,
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
去的,他不肯,衹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
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
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
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赶緊拭干了淚,怕他看見,
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桔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桔
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桔子走。到這邊時,我赶緊去攙他。他和我走
到車上,將桔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輕松似的,
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過頭看見我,
說,“進去吧,里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再找不著了,我便進
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几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
獨立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触目傷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
郁于中,自然要發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
兩年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衹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后,他寫
了一封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
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
黑布馬褂的北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与他相見!

1925年10月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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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方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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