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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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 于 June 29, 1999 08:29:48:

送交者: ## 于 June 21, 1999 19:35:51:

車衣厂的工友愛聊天,這大概是環境使然。因為工作單調而枯燥。
不受拘束的聊天其實是一种享受。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雞毛蒜皮。
三教九流、古今中外、家長里短、神魔妖怪。可以出言無忌、指桑
罵槐,也可以天馬行空、虛言妄語。情至濃處忘乎所以時甚至不妨
擦一擦“黃”邊。其酣暢淋灕不亞于一場身臨其境的藝術表演。
可是事情也有不盡人意之處。總是一伙人,見聞有限,脫不出一定
範圍。身邊的几個故事翻來覆去,天長地久也就興味索然了。
正當此時我們厂新來一位“舖紗工”。出于對老人家的尊敬,大家
稱之為許伯伯。据說他在大陸還是位教授呢!
教授,顧名思義自然是博學廣聞的。女工們像是得到了取之不竭、
挖之不盡的“話藏”。聊天似乎可以源遠流長了。
卻也巧,許伯伯的工作台居高臨下,正處在二排衣車組的頂端。籠
統望去也卻具一番講壇景象。
可是這位許伯伯卻是個寡言少語的老人,對人從來不主動講話。每
天在“講壇”上正襟危坐,眼觀紗、手撫紗,心無旁鶩,目不斜視
。莫說聊天,即使普通的招呼寒暄,必要的工作交流,也都盡可能
的簡短。女工們“手捧金飯碗沒飯吃”十分不甘心。
年輕的女工的心思确有胜人之處。大概是經過了一番默契吧,她們
采取了“進攻”策略﹔
“許伯伯!”十九歲的阿巧首先“發難”:“聽說你是教授,什么
專業呀?”
她從對方本身談起不容不作答。
許伯伯抬起頭,從老花鏡的上沿對著阿巧端詳了一番,旋即又埋下
頭:“什么教授不教授,我一天講台也沒上過。”不知是謙虛還是
牢騷,反正令人摸不著頭腦。
“那你一定是那种衹寫講義不上講台的高級教授了?”阿香插言了

“飯碗總是要混的。”仍然不著邊際。
“能告訴我們你的著述嗎?”
“說來可笑!我這一輩子所寫的東西大部分可以一言蔽之,就是檢
討書和認罪書。”說罷哈哈大笑。
“什么?”阿巧不懂。
突然他似警覺的一楞,在慎重地環顧周圍之后,仿佛掩護失言一般
地說:“笑話!笑話!。。。”隨即乏善可陳了。
盡管這樣的“幵場白”并不精采,但對女工們來說卻是一個鼓舞。
表明許伯伯被拉入了聊天陣營,從此有問有答了。
一天,午飯時間,阿香指著一張報紙向許伯伯問道:“法國的歌舞
劇演員,中國的導演,在北京的太廟上演意大利的歌劇。這是怎么
回事呀?”
“生意經嘛!”許伯伯沒有抬頭,但回答得很爽快。
“‘圖蘭多(Turandot)’是什么故事呢?”
“一個貼了中國標簽的洋故事,天方夜譚的翻版。”
“作曲家了不起!他用了中國音樂呢。”阿香十分贊賞。
“优美的《茉莉花》被用于和尚念經,簡直是褻瀆!”他居然憤怒
起來。
“可普契尼是名家呀!”阿香不服气。
“名家也有敗筆。普契尼不懂中國音樂!”
他的神情不似信口而出。這使阿香感到惊訝:這個老人什么都懂而
且有著令人難解的自信和偏執。

命運對華人似乎特別苛刻。在美國凡有華人的地方總會有兩個“跟
班”---盜竊与搶劫。
星期六下午按照慣例是出糧(發薪水)的日子。三名蒙面匪徒突然闖
進我們這個制衣厂,很明顯是為了糧款而來的。老板娘十分机警,
在釘鈕工小黃配合下把糧款藏在一堆衣料中,使匪徒無法找到。但
卻因小黃的手忙腳亂而引起匪首的怀疑,誤認為他是老板。對小黃
進行反复的拷打,,,。
全厂工人被搜之后集中在大門后一塊較寬敞的地方,面對著匪徒的
肆虐(頗有點象日本鬼子進村后的情景)。
誰知小黃竟是條硬漢,宁死也不肯說出藏款。匪首惱羞成怒,把槍
口抵著他的太陽穴,一副准備行刑的架式。
場面恐怖到了极點。兩位老年女工被嚇昏過去,几個工人上來將她
們扶到一旁。多數工人掩面不敢仰視。
极端出人意外,許伯伯竟然越眾而出,,,。
“Please don't!”他對著匪首雙手合什并且稽首央求著說。
匪首揮拳欲打,但當他看清對方居然是一頭白發的老人面孔時,手
竟在半空停住了。
“All of us are workers , the boss is not here
!”他以純正的英式口音反复地說著:“Please don't,,,。”
或許是盜亦有道吧,也可能是匪首覺得在此地已耽擱了太久而不可
久留,事情突然就此結束。他先用槍柄把小黃打昏,又用臂肘把許
伯伯拐倒。然后呼哨一聲,匪徒們共同搶出大門,幵車絕塵而去。
就財物來說,除了工人身上的一點現金及首飾外,損失不大。而就
人身來說,小黃住了三天院。最令人擔心的許伯伯在醫院衹不過觀
察了兩小時。總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自此之后許伯伯成了我們制衣厂的“圣人”。可以想像工人們對他
的尊重与信任﹔阿秀為身份請他做顧問﹔阿香為升學求他做參謀﹔
經他勸說,玉珍放棄了离婚的念頭﹔沈嫂接來婆婆照顧孩子。總之
許伯伯變得無所不在了。女工們的聊天也變得廣泛而實用。

不過許伯伯仍秉承一貫“風格”:有問才有答,無問則無話。遇有
敏感問題則有問也不答。
一天,新入厂的湘玲提出一個問題:
“許伯伯!什么叫做‘异化’呀?”
“這還不懂?就是移民歸化嘛!”阿秀脫口而出。
“瞎扯!”阿香駁道:“根本不是一碼事。”
“哪兩個字?”許伯伯問。
“大同小异的‘异’,化學的‘化’。”湘玲答。
“這大概是個哲學概念。是說一件事物在一定的條件下走向它的反
面。”許伯伯宛如在口授講義。
“什么亂七八糟的!聽不懂!”阿秀抱怨道。
“比如這衹橘子,,,。”他指了指自己放在桌上准備午飯后享用
的一衹橘子:“它的用途是供人以營養。可是它腐爛了,就變成害
人的東西了。這就叫异化。”
“那末‘社會主義异化’呢?社會主義也會腐爛嗎?”湘玲繼續追
問。
突然,許伯伯摘下了眼鏡,雙眼直視著湘玲。一衹手戟指著她,口
唇哆嗦著說不出話。在場的人都大吃一惊:許伯伯這是怎么了?
意外的舉動造成意外的結局。許伯伯不但不再講下去,而且連工作
也無法做下去了。他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工作台,激動地走出了工厂
大門。所有在場的人都惑然不解。
許伯伯好几天沒來上班了。大家既想念又擔心。過了兩周,阿巧和
阿香借送工資的机會拜訪了他。許伯伯面露熱情卻十分寡言。倒是
許媽媽直道熱腸。她先請阿巧和阿香向湘玲轉致歉意。說:由于許
伯伯在大陸是政治“運動員”(即政治運動的批斗對象),造成神經
過敏。所以一談政治話題他就認為是針對他來的,因此對湘玲很不
禮貌,請她原諒。
“許伯伯老說他從未上過講台,這是怎么回事?”經過一番融洽的
聊天之后阿香突然問道。
“那是老頭子的牢騷!”許媽媽笑著說:“他自從當上教授就同時
當上了‘運動員’,被認為壞人不能上講台。后來平反了,卻因年
老体衰上不得講台了。”
“一生坎坷!”阿香嘆道。
“最近他在大陸的學校捎話來,說希望他能回國參加一場學術討論
會。”
“他打算回去嗎?”阿巧急切地問。
“他倒想回去,我說要再想想。”許媽媽依然笑眯眯地說。
告別時二位老人送她們倒門外。
“順便問一句,許伯伯的專業?,,,”阿香說。
“生物化學。中國的第一代生化專家!”許媽媽一邊笑著說一邊瞧
著許伯伯。
“可惜了!”阿香心里深深地嘆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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