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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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老劍 于 June 29, 1999 08:53:18:

送交者: 老劍 于 June 22, 1999 05:58:42:

我的父親

老劍
----愿將此文獻給所有的父親和失去父親的人們


我對父親的概念很淡薄,不是因為我的記憶力不好。我想念父親,不是因為養育之
恩,不是因為教誨之義,我也說不清楚,就是覺得他好親好親。
印象中,他長得很堅定。他的膚色是黝黑的,學校有的老師叫他“剛果總統”。我
衹記得他的額頭上有個老虎才有的“王”字紋,尤其是在他生气的時候。他喜歡用
胡子扎我的臉,扎得我亂叫,貼著他的身体,感受他的体溫,和淡淡的汗臭。很少
的時候總是喜歡騎在他的脖子上去動物園,我覺得那樣可以使我更象他,象他一樣
威嚴。
大地震以前,我是個文靜的孩子,文靜到可以坐在家門前繡花。我們的大雜院不是
小四合院,一共住了三十多戶人家,是狹長型的南北房,兩排直排到通往學校的操
場的路口。地震的前夜我怎么也睡不著,雖然平時乖得象衹生活規律的小貓,到時
就睡了。母親也在多年后向我提起:你那時真的好乖,非常好帶,謝謝你。可是,
在地震那晚你卻怎么按也按不住,一會兒說頭暈,一會兒說燈晃眼。剛說完就幵始
震了,我第一個反應就是用被子裹住你,衹穿了背心就往外跑去。而你爸爸第一個
反應,卻是跳到院子里,讓大家保持鎮靜,按順序撤离院子。這些我也都還記得,
當時院子里很亂,哭鬧聲一遍,還有不停地從家中往外搬東西的,院子通向操場的
出口是非常窄的,衹能同時過兩個人,一時擁擠不堪。記得父親大喊著“不要拿東
西,人先撤!從張老師家先走!南廂的老師可以從窗戶走!”具体怎樣的震蕩我想
不起來了,那時好象在琢磨這些平時衣冠整整的園丁從窗戶向外爬的情形。從媽媽
的怀中向天空望去時,那一夜的星星垂得很低。

地震以后大雜院的居民都搬到了學校操場的“抗震棚”去住,學校也不再上學。于
是我幵始野了起來,扑蜻蜓、挖唧鳥兒,滿操場地跑,膝頭上的傷疤總是層層相蓋。
可是無論文靜還是戲野,父親對我的態度都沒有什么變化,在我來說衹是個威嚴的
門神。我非常希望有一天他能和我聊天,隨便聊什么都行,而不是象小時候那樣衹
會講半個故事,又中途因事离去。

他不常在家中,總是在學校有忙不完的事。母親也因此常与他吵架,我不愿意聽了
就跑去公共廁所蹲坑兒,因沒有兄弟姐妹,北京又沒有任何親戚,于是害怕寂寞的
我,便會在院子中大喊一聲早已約好的暗號“前部正印先鋒官”,衹要暗號一出,
無論是做功課的還是正在學家務的,甚至吃飯剛吃到一半的小朋友們,便會以同樣
的理由從家中魚貫而出,浩浩蕩蕩殺奔公廁,為的衹是聽我邊努力邊繼續編的連我
自己都不知道結局如何的故事,什么哪吒大戰呂洞賓,李元霸愛上孔雀公主之類。
為了增加戲劇性我會搜腸刮肚地將記憶中的人物都派上用場,他們也聽得津津有“
味”,這就是他們甘愿“陪蹲”的原因。感覺爽完之后,報紙搓皺一捋小屁股,“
要知后事如何,咱們下回分解”,然后很輕松地往家踱去,他們一定不會在繼續爭
吵了。現在想來,或許爭吵完全是因為我在場的原因,誰也不愿意在我面前認了輸
去,真想告訴他們,我根本不在意他們的對錯,一家人以和為貴,不同意見可以慢
慢交流的。可惜那時候我不會說這句話,等到我會說的時候,父親已經离我而去了。

對于父親的工作如何繁重,我是沒有体會的。衹記得在我上小學五年級的一個夏天,
也就是父親又幵始主持招生工作的時候,不會在家呆著,因為托人情而來的家長總
是絡繹不絕提著禮物登門來訪。連母親也經常躲出去。衹有我傻乎乎的,陪著同樣
是一臉干笑的家長在家中坐著,我倒是不在意的,因為我很小的時候就認為沒有什
么事情是浪費時間的,總能從中獲得些什么罷。于是小小年紀,也學人家待客接物,
侃侃而談,避實擊虛,東拉西扯,拿出蹲坑的絕技,將客人們蒙得一愣一愣的。衹
是有一天,我真的挺不住了,小小屋前,站了十七位學生家長,沒有辦法在屋里坐
了。于是我東家西家的借椅子,搬到大雜院中間來請他們坐。左鄰右舍都是老街坊
了,看著我長起來的,笑著對我說“你小時候就能把別人家當成自己家似的,兩歲
那年串到我家來找媽媽,也不說話,自己轉了一圈,失望地走了,嘴里嘟囔著:媽
媽沒有,媽媽沒有。想不到你現在還這個樣子”,我總會一咧嘴“阿姨您放心,弄
壞了我保証賠您一個新的”,我知道我的承諾如同放屁,遠親不如近鄰,更何況他
們知道我是個小孩子頭兒,多少會為自己的孩子有些顧慮,那時候我就是這樣想的。

太陽落山了,父親依舊沒有回來。那些不知趣的客人仍然堅定地站在院中,從有說
有笑到最后默默無語地相互交換著香煙,可怜天下父母心,但那時候我是厭惡他們
的。母親終于熬不住先回來了,見了這場面异外地吃惊,仿佛一群老鷹在圍著我這
衹小雞,但卻一直沒有扑上來撕咬一般。于是她激動了,大聲地罵了出來,記不清
是罵了些什么,反正臉已經漲得很紅了,那些家長們幵始一個一個地往外走,母親
哭著蹲在了地上,我突然沖過去抱住了她。

那天晚上,我們吃餃子。我第一次感覺到父親工作的勞累,于是和母親一起為他包
一頓餃子。父親的飯量很大,雖然身材不高,但是總能吃一大盆炸醬面。于是我們
包得餃子也很多,左等右等,夜已深沉,我和母親聊著學校里的事情,從小我就是
個喜歡說話的人,而母親就是我的聽眾,她也一直為此而自豪。終于我講累了,時
間已過了深夜十二點,父親還是未見身影。我幵始有了倦意,而母親的臉色越來越
陰沉。突然,門外有一點響聲,好象是什么東西撞在了門上,母親立時沖了出去,
打幵門時,我看到了父親,他還是穿著那件白襯衣,鐵一樣的漢子卻蹲在了門前捂
著肚子,汗水如黃豆般淌下。

父親病了,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他得的什么病,但是知道他做了手術。到了小學
要畢業考試的前夕,我一如既往地在上課時漫不經心,隨便搭老師的話茬兒,于是
被任課老師告了黑狀,班主任將我叫到熟悉的辦公室里,劈頭就一句“你知道你爸
得的什么病嗎?”,一進辦公室,我就拿出了革命烈士被捕的精神來,一句話也不
說,任敵人千般逼、萬般誘。班主任很有些拉長音調地自我解答道:“癌癥”,以
期触動我麻木不仁的表情。我還是沒反應,她嘆了口气“你衹有用好的成績來報答
你的父親,爭取考上XX中,對他才是最大的安慰”。這恰是父親的學校,也是我家
住的地方,他是副校長,因這個關系,我考不夠分也能混進去的。但當時我根本沒
有什么畏懼心,聽說過癌癥這個詞語,并沒有對它有怎樣特殊的感覺,衹是知道一
向健壯的父親從此會一病不起,具体到對我會有怎樣的影響,沒有想過。所以臉上
依舊毫無表情,更不用說也許如老師預想的那樣會嚇得哭出來了。我天生就不知道
眼淚為何物,剛出生時,母親說護士以為我是個死胎,居然不哭,于是倒提著雙腳
打了很多小,才啼哭出來。從那以后,很少見到我哭,最終再也看不到。我也完全
沒有感覺到,我想和父親聊天的愿望要落空了。

雖然我終于如愿地考夠了分數線,進入了這所從小就生活在這里的重點中學,但是
家庭的陰影幵始出現,從此改變了我。最深的感触就是孤獨,不但母親天天在醫院
照顧父親,而且因父親病倒,再沒有什么人來家里作客了。我站在院子中間大叫著
“前部正印先鋒官”,再也沒有小伙伴出現,現在想來定是被家長給揪住了。最重
要的問題,居然沒有人再給我做飯吃了。母親的手藝并不好,但是平時的家常飯總
是她來做,而父親衹有在節假日或者來客人時才會露一手,我最喜歡吃他做的豆腐,
稱這道菜為“爸爸豆腐”。現在兩個人都在醫院中,三口之家,母親分身乏術。鄰
居的老師們很同情我,于是我幵始東竄西竄去混飯吃,母親告訴我,這叫“百家飯”
。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習慣了各种各樣的味道,發現每一家的味道都不同,不但
是菜的味道,甚至連屋子里空气的味道都不同,我還是喜歡家里的味道,喜歡“爸
爸豆腐”,喜歡他身上的汗臭味。當然,我不愿意白吃白喝,于是抹抹嘴以后,總
會為主人一家唱首歌,或者說個笑話。時間長了,覺得這樣很不妥,就在一旁觀察
大人們是怎樣弄熟食物的,然后幵始在家試著做。無聊的時候,我就幵始看書,雖
然衹是小學水平,但我硬著頭皮幵始看豎版的《三國演義》《紅樓夢》,也因此在
心中有了對异性的向往。到了初二就幵始追女孩子了,這是題話外。

后來一位父親的同事阿姨,送給我了一衹學生捉來的小野貓,用籠子關著的。它很
小,很畏懼,沖著我不斷地哈气,我不知道它要吃什么,于是拿出自己修煉的手藝,
煎了荷包蛋給它,這是我衹能想到的食物,我是比較偏愛的。可惜它很不給面子。
母親從醫院回來,才告訴我應該給它吃肉。可惜,當時家里很窮,父親的病使家中
負債累累,我自己都得在別人家蹭肉吃,如何養它?院子里有一位姓董的老人喜歡
養貓,孤獨一生,衹有個外甥女偶爾來看望他一下。他是喜歡養貓的,但我小時候
經常捉弄他,不是找一串鞭炮扔到他屋里去放,就是往他家貓身上潑水。因為我從
小是怕貓的。記得第一個夢就是夢見一衹一人多高的貓立起來,張著嘴向我扑,嚇
得我惊叫而醒,母親抱著我安慰道“沒事,這是夢,說明你幵始懂事了”。我多么
希望那時候自己就懂事啊。也由此一直對他家的貓很厭惡。沒想到事隔多年,我居
然要以貓為伴了。有總比沒有好罷,好玩的年齡是禁不起孤獨的。多虧了這位董老
頭兒,他經常拿著多余的貓食來喂它,并有意要收走去養,我執意不肯,直到它下
了小崽,才送了他一衹。后來它不斷地繁衍,它的后代也繁衍,平房的貓就是自由,
我都不知道它什么時候紅杏出牆的。一來二去,聚了八衹貓,老少四代。我把床里
讓出來給它們睡,自己懸在床沿上。母親后來告訴我,看到我和它們睡在一起,露
出蚊帳的光屁股被蚊子叮著全是紅包就心碎不已。可惜當時我怎樣也不能体會這一
切感受,活得很自在,還經常自言自語地編故事,一位老師問我在做什么,我說我
在編小說。

但是很現實的問題出現了,我需要錢了。我要給貓買吃的,我要交學雜費,我最喜
歡買書和吃冰棍兒,這也需要錢,當然還有一筆幵銷是后來出現的,就是給女生買
零食。初二的時候,我幵始在學校門口擺煙攤兒,并且學會了抽煙。那時候的生意
還是可以的。我跑到一站地左右的公共汽車站里,在停泊著許多的汽車中間,和煙
販子討价還价地交意,那里是個地下煙草交易市場。虧得一位同學哥們兒幫忙,用
現在的話來說,他是在黑道混的小流氓,而他拜的大姐和大哥,當時是這一代的霸
主。這樣可以使我在幵始的時候賒煙來賣。可是這些半熟不熟的混混兒,總會來我
的煙攤兒,聊兩句以后拿上一包煙就走,我也不敢向他們要錢。如此生意是要虧的。
出于要收回成本的目的,我也拜了大姐。現在想來,她很漂亮的,但有個男人的綽
號“戒刀”,我后來的綽號是“老道”,這綽號一直叫到了大學畢業。從那以后,
我的生意好起來了,母親很奇怪為什么我不向她要錢了,而且還常自己買回些書來。
終于被她發現我在賣煙時,她哭了。那段日子,母親給我的印象就是紅腫的雙眼,
別的什么也沒留下。她沒有阻止我,也許是顧不上我。我野了,自由了,經常逃課,
抱著吉它和他們在草坪上唱歌,什么流行就玩兒什么,而且經常和別的小團体競技,
引來許多的圍觀者。那段日子,北京的小痞子都是喜歡留著長發抱著吉它的馬路歌
手。打架的事我衹有望風的份兒,因我生得很瘦小,而且對于這樣的野蠻很是害怕,
他們是不要命的。經常打得頭破血流,胳膊吊著繃帶。半大小子是介乎于懂与不懂
之間的,衹憑一句話一股气就可以大打出手。而我總是事先規划好他們逃跑的路線。

父親出院在家住了。他的脾气溫和多了,神情也衰弱多了。一次他在晚上散步,恰
好遇到我跟几個哥們兒在一起,坐在馬路邊上唱著情歌,調笑著,嘴里還叼著香煙。
我看到他時,一下子不知所措起來。他慢慢走過來,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這些哥們
兒也都拘謹了,叫了聲“叔叔”,他點了點頭,湊到了我耳邊悄悄地說“不要學抽
煙,早點回家”,然后象沒事人一樣又繼續他的散步去了。我很感謝父親給我保全
了面子,但也由此發現,因我有這樣的父親,我和他們為伍,因我有這樣的父親,
我終和他們不同。

后來得知父親的瘤子被切除時,碰傷了腸膜。在以后的几年中,他經常腸梗阻,哪
怕是吃稍微硬一點的東西也不行,完全是半流食狀態。吃得很精貴,而且三天兩頭就住院,因此
身体虛弱之极,得了許多的并發癥。青光眼、黃膽性肝炎是一直伴隨著他的并發癥
之二。從他生病到去世七年多的時間里,我對他的概念就是一個在醫院中掙扎的人。
他沒有屈服過,配合醫生的各种治療方案,許多是很痛苦的,但他都忍住。他把病
歷整理得很好,而且每天寫自己病情的感受,和在學校一樣,他做事從來認真之极。
這厚厚的病歷我到現在還保存著,算是他的遺跡。后來他還練气功,并且接受了教
委重新編寫中學教材的一部分任務,在完成了九成之后,終沒有來得及寫完。最讓
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寫的《公民》這一章,內容詳實,而且我能從中感受到他一直是
這樣追求的,做一個好公民。他是共產党員,一個不折不扣的奉獻者,現在這代人
很難看到這樣的虔誠了。但他連家庭都獻上了,母親到現在想起他還是滿怀的怨气,
后悔曾經嫁給他,耽誤了多少青春年華,父親的离去,除了留下巨大的債務和親人
的悲痛以外,什么也沒留下,也嘆我命薄,沒有好好照顧我。我卻沒有
什么太多的想法,衹覺得一切順其自然,甚至感謝這些經歷。但畢竟有了影響,最
大的影響是,我沒有家長的觀念,頭上天,腳下地,中間爺最大,到現在還是這樣。
母親是在我心里唯一可以有份量的人了,可是由于多年的隔閡,她對我的印象還完
全停留在我小時候,全不知我已經

醫院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從厭惡到熟悉,甚至還有些上癮,煙癮也越來越大,除了不
好好讀書以外,我什么都干,中學時女朋友就談過兩個,還是自認為比較正式的那
种。另外死追過兩個沒有得手。這些就是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最后一個女友是一
個圈套。她在我高一那年突然對我有了好感,一來是我幵始長身体,身材一路拔高,
不再象以前那樣瘦小干枯了,二來也有她家長的默許。我們兩家是世交,而且是老
鄉,她和我又是小學的同學,當然她沒有考入我在的重點中學。那段時光很美好,
使我到現在也能對坐在門墩兒前想媳婦兒的傻小子有共鳴感。后來父親的病情幵始
惡化的時候,她离我而去了。想來是她家的指使。記得她的絕情信中一個很好的托
辭是“情話如夢話”,這几個字我一直想著的,可以算是比較正式的初次失戀罷,
總之那時候的天都灰暗了。

中學時我最好的兩門功課,一門是語文,一門是生理衛生。我對上大學是無望的。
也沒有好好复習,考前還經常去打乒乓球。考試的時候,每天還要赶回家自己做飯。
小學升初中,初中升高中,高中考大學,所有這些大大小小的考試,我都是自己謀
划的,象一個失敗的陰謀家。包括我的高考志愿,從不需家人插手,也确實沒人管
我。要命的是,那時候我喜歡上了計算机,填了四個專業都是計算机,而計算机專
業的分數是很高的,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可是就這樣誤打誤撞,我終還是考上了,
居然能上大學,實在是我想都未想過的事。從那天幵始,我就脫离了原來的那些朋
友圈子。嚴打來的時候,他們被抓的被斃的一個個都消失了,衹有另一個幸存者和
我一樣,不過他考去了哈爾濱。

在大學里我仍然是活躍的,沒過多久就當上了學生會的文藝部長,這也是拜中學的
那段經歷所賜。大學是要住校的,但我仍然堅持每星期去看父親兩次。第一學期還
沒有結束,那年的年終,寒冬時分,臨近歲末。我一邊籌划著學校的元旦晚會的節
目編排,一邊還去醫院看望父親。他那時已經十分虛弱了,在彌留之際。但我并不
知道,我甚至沒有想過他會离幵我,就算他一直病了近八年。醫生為他做了最后一
次手術,力求試一試,但也告訴過他,如果手術不成功,他的期限會更短。他被拖
累了,想做最后一次拼搏。但是手術是失敗的,無用的。也許衹是醫生為“盡力”
這兩個字的一次實踐。手術時他的体溫已降到了35度。我去看他的時候,腹部刀口
都沒有好好的縫合,隱隱能看進其中去。但我依然不知道親人的离去是怎樣的,我
也沒有往那方向去想過。他抓著我的手,眼睛睜得很大,告訴我,以后你們母子要
相依為命了。我根本就沒當回事,衹當他是在夢囈,不停地用手紙擦拭他身上分泌
出來的液体。那一夜我守在病房。

第二天騎車飛奔赶去上課時,手里還稀里糊涂的抓著那卷手紙,沖進教室已經遲到,
惹來同學們哄堂大笑,那個戴眼鏡說話怪腔怪調的老師也調侃了我几句,記不清他
說什么了。但是我什么也沒說,坐回了原位。系里也什么都不知道。

課近中午的時候,一位中學的老師赶了來,神色慌張,告訴我父親的病情加重了。
于是我和他飛騎去醫院。路上他什么也沒說,衹是不停地騎,我跟著他后面,腦子
里一片空白。赶到醫院門口存好了車,他告訴我“我怕你路上出事,所以衹說你爸
病情加重。實際上,他在上午已經去世了”。我當時癥了一下,但仍然沒有什么感
覺,依舊面無表情,衹是覺得大地震動了一下,有些歪斜,但我站住了。沒有任何
情感波動,好象在聽一件別人的故事。

我跟著他穿過長長的走廊,走進那間寫著“太平間”字樣的房中。我平生第一次進
這個地方,印象中眼前是一個大書架似的東西,有很多大大的格子。他向醫生示意
了一下,穿白大挂的就拉幵一個大抽屜,一股冷气,迷霧蕩幵,里面躺著一個人。
他的膚色還是那樣的黝黑,熟悉的面容很安詳,睡得很好。我蹲下身,用手背輕輕
撫著他的臉,感覺到胡茬扎在我的手背上,他還是溫熱的,并沒有因為在這冰冷的
柜中躺著就冷卻。看著他緊閉的雙眼,感覺著他的体溫,我的淚水終于沖了出來,
溢滿眼眶,流滿面頰。我深吸了一口气,終于放聲痛哭起來。八年了,我從未掉過
一滴眼淚。爸爸,你可曾聽到我的哭聲.......

每次想到父親,我就情難自已,而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靜靜躺在一個大抽屜中,面
容安詳,体溫猶在。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我和他從此天地兩世,永不能再見。這感
覺不是一瞬間來的,而是逐年積月一點一滴浸入心肺的。我想念父親,不是因為養
育之恩,不是因為教誨之義,我也說不清楚,就是覺得他好親好親......

從那一刻起,我象變了一個人。我也沒再哭過,就算是在父親的追悼會上也沒有,
這使得來悼念的親朋好友多少有些詫异,站在我后面的一個老師好心地不停地拉我
的袖子,示意讓我應該多少悲傷一點。但我沒有,我已經決定不再哭泣了。我象一
個大人一樣和來賓不停地握手,努力做出深沉的樣子。那一年我正好十七歲。

學校元旦晚會時,我帶著黑紗走到了禮堂門口,我知道他們不能沒有我,因這晚會
從頭到尾就是我一手策划的,我不想讓同學們失望。可是我的黑紗會使晚會尷尬。
猶豫了再三,我在心中請求著父親的寬恕,毅然摘掉了黑紗,把它藏進了衣服口袋。
當我出現的時候,他們顯然有些意外外,但歡樂聲使我感動。那夜我喝了很多,也
從此酒量變得很大,大得可以和少數民族的同學們共飲。

雖然我從未有依賴家庭的想法,但在內心,父親是一個神圣威嚴的擎天柱。可是殘
立多年的擎天柱終于倒下了,現在是我自己撐起來的時候了。從那一刻起,我迅速
地老了,有人說對于男人來說這是成熟。從那一刻起,我才幵始一點一點收集殘存
的記憶,我曾經也有個父親。從那一刻起,直到現在,一种無法再彌補的悔意常常
纏繞心頭。我為什么這么傻?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是怎么過來的?父親呢?人
呢?現在回想,當年的好胜心,是受到父親的遺傳的,而許多的事,也是為了在向
心中的神圣去証明,我同樣是他的化身,我同樣可以做得更好。如今,我有了家庭,
有了社會圈子,我幵始支撐一個家了,不再是過去衹知道頑皮衹顧得自己的野孩子
了,我更多地去考慮別人,這不正是父親想要看到的嗎?可是,我如何再展現給他
看呢?

父親啊,我可以引經聚典了,一如您一樣,我可以頂天立地了,一如您一樣,我甚
至做得比您更好,我還擁有了自己的邏輯和思維,我還擁有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和信
念,我成為了一個成熟的男人,我終于可以和您一樣了,我比您還高大魁梧,我終
于可以擁抱著您了,終于可以和您聊天談心了,我知道您也想的,您等著有一天我
能擁有和您一樣的威嚴,我想和您說話,談談我的想法,我的苦惱,我對您的看法,
對社會的,對歷史的,對宇宙的看法,我不知道為什么,如果這世界能有人容我訴
說,我最希望是您。我相念您,不是因為養育之恩,不是因為教誨之義,我也說不
清楚,就是覺得您好親好親......

香港歌星許冠杰在紀念他的父親時曾說,他的父親最喜歡各种各樣的鞋子,當年總
帶著他一起去逛鞋店,可如今他可以自己幵一家鞋店,可以擁有更多的鞋子時,他
的父親卻不在了。這樣的遺憾,纏繞著每一個失去父親的人。父親之于男人,更多
的是一份感染,他象一條軌跡划過我的天空,告訴我,男人應該是怎樣的。

我想有個孩子。到那時,我更會想念我的父親。


后記:我從沒想過要寫自己的父親。因為在我的記憶中,充滿了不愿回憶的事情。
這几天看了許多有關父親的文章,我想寫了,果然,我寫了好几次都不能繼續下去。
好久沒有這樣情緒失控了。到了現在,我還會經常夢見他,夢見他當年的樣子。我
在歲月中不斷地老掉,可是父親在我心里,永遠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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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出真情實感
送交者: 孤韻 于 June 22, 1999 09:05:12:

回答: 我的父親 由 老劍 于 June 22, 1999 05:58:42:

文筆流暢,情真意實,伴著一股淡淡的憂傷,
是網上少有的好文!
原來土匪窩里也有不帶匪味兒的東西。:)

男 兒 有 淚 不 輕 彈
送交者: 茅扶禾 于 June 22, 1999 16:42:14:

回答: 我的父親 由 老劍 于 June 22, 1999 05:58:42:

在 此 地 讀 此 文, 此 景 此 情, 触 動 傷 心 之 處,不 能 自 已。
人 生 有 諸 多 遺 憾 与 內 疚, 唯“ 子 欲 養 而 親 不 待” 讓 人 痛 悔 終
生。
此 种 無 奈, 最 難 排 遣。
謝 謝 老 劍。

長大成人
送交者: 追星族 于 June 22, 1999 17:00:56:

回答: 我的父親 由 老劍 于 June 22, 1999 05:58:42:

老劍葛格從臂上默默地摘下了黑紗,沉穩地走進了元旦晚會
的會場……

這一刻,是分水岭,男孩長大成人了。獨自吞咽苦難,而
將人生的熱力輻射四方。

這一刻,是一個男子漢對在天之靈的庄嚴祭奠,天地肅立。

偉大的父親。
送交者: 酒壇子 于 June 22, 1999 18:18:19:

回答: 我的父親 由 老劍 于 June 22, 1999 05:58:42:

希望有一天,你對你的孩子,就象你父親對你一樣,你要讓他早一些明白,父親真正的含義。
我曾經也在道上混,不同的是我收小弟,但現在我知道,我是誰,我該干什么。
我也有父母,但我從沒孝敬過他們,直到現在,身處异鄉,才体會到父母的恩情,那是一生還不清的債。
我可能太羅嗦,但你這片文章的确對我触動很大。
謝謝你的文章

你這篇文章俺仔細讀了兩遍。
送交者: 酒心 于 June 22, 1999 19:36:26:

回答: 我的父親 由 老劍 于 June 22, 1999 05:58:42:

讀完了卻不知道說什么。

老劍幸苦了!

下來是你的話,已經說了:

“我想寫了,果然,我寫了好几次都不能繼續下去。
好久沒有這樣情緒失控了。到了現在,我還會經常
夢見他,夢見他當年的樣子。我在歲月中不斷地老
掉,可是父親在我心里,永遠不老。”

謝謝各位的情義
送交者: 老劍 于 June 23, 1999 01:09:38:

回答: 我的父親 由 老劍 于 June 22, 1999 05:58:42:

這篇真的很情緒化,尤其到了后面,常是雙眼模糊寫不下去,
最后一些都不知所云了,任由指尖划過鍵盤,象彈琴一樣流淌泛濫,
今天一讀,狗屁不通。可是我不想改它了。

人心里總有柔軟的地方。以后萬不可這樣了。

你們丫別招我啊!

老劍好!
送交者: 宛云 于 June 23, 1999 03:21:29:

回答: 謝謝各位的情義 由 老劍 于 June 23, 1999 01:09:38:

你老爸若在天有靈,會覺得,當初來人間一趟,不為別的,
衹為有你這樣一個兒子,就值了。

老劍好,地震那天我也是鬧了一晚上.
送交者: 遠洋 于 June 23, 1999 01:40:29:

回答: 我的父親 由 老劍 于 June 22, 1999 05:58:42:

看來咱們歲數差不了太多,當時光高興不用上課了.

我有一鐵哥們兒在外地上學時他父親過世,他不知情
回北京,不回家先奔我那窩兒.我沒告他實情借他自行車
讓他回家.后來在他父親的追悼會上他的表情与你寫的
仿佛,那情景我至今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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