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裳作品系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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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J-Girl 于 August 10, 1999 23:11:43:

沒 有 煙 抽 的 日 子 (一)
文章作者:[黃 裳] 1998-04-26, 00:20:02
黃先生, 大鼻子醫生雙手一攤, 你不能再抽煙了. 哦, 是嗎?
我付完賬, 天色漸暗, 榆花紛紛, 天上地下都是白色的碎片.
沒有煙抽的日子.
這好象是再早些年在北京上大學的孩子, 煙鬼与否, 都會的一首詩里說的:
沒有抽煙的日子/我總不在你身旁/而我的心里/一直以你為我的唯一的
唯一的一份希望/天黑了路無法延續到黎明/我的思念一條條舖在/
那個灰色小鎮的街頭/你們似乎不太喜歡沒有藍色的鴿子飛翔/手里沒有煙
那就划一根火柴吧去抽你的無奈/去抽永遠不會再來的/一縷雨絲...
最早偷學抽煙是十歲, 那時外公還在. 外公, 我閉上眼, 想到的是一條河
長長的影子. 黃梨洲是沅水下游的一個青色渡口小鎮, 河奔到這里, 向西北懸了
個大彎, 悄然無息的融入了菱菏紛紜的湖區. 一九二三年初夏, 還沒有
學會抽煙的外公一身青布的順沅水船下, 辰州, 岳州, 武漢, 然后沿
京廣線南下, 到花城, 那個洋溢著年輕沸血的學校叫黃埔. 這一走, 就是
三十年.
外公為什么离幵黃梨州至今仍是個迷. 我希望接下來的几天大家如有時間,
幫我一起想. 順便, 說一聲黃三的來歷(答寒梅), 外公大名黃箏度, 小時候
我在表兄妹中排第三. 湖南孩子三裳不分, 那還是在我學會講一口利落的
北京話前.
高考畢業后, 回黃梨州看外婆, 渡口賣三分錢黃梨糖片黃梨茶的六婆平仄的
輕聲吆喝. 六婆您還好嗎. 六婆的眼睛被早晨吹來的河風里睜幵了一點點,
什么都沒說.
在辰州外公遇到了三個年輕的同鄉, 方木匠, 廖四麻子和陳書生, 成了他在
黃埔的拜把子. 黃埔我九二年去看過, 不大的地方, 石青水暖, 芳草萋萋.
革命, 我可以想象當年這個詞在外公們手里的重量. 方木匠后來死在了炮聲
隆隆的仃泗橋旁, 血流了外公一臉. 再晚廖四麻子在東北俘在了陳書生手里.
廖四老弟, 我們又見面了, 陳書生的笑容謙和. 胜為王敗者寇, 廖四扭過頭去,
可惜黃老三不在.
是啊, 黃老三在哪里呢?
黃老三抗戰胜利后回家了, 一身青布的走的, 一身青布的回來了, 帶回來的是
一身藍白的太太, 兩箱書和三個高矮不齊的孩子.
在湘西老家我和對村的顧坯子惡打了三架后, 奶奶的心再也不能傷了, 順水
而下, 把我送到了黃梨州. 我至今不知道他們商量好的懲罰是什么. 第一次
見外公更小, 不記得什么模樣, 衹是白發白須的很瘦. 這次外公的眉眼看清楚了,
很象母親, 神聚于內, 從不外露. 外公呵呵送走親家母后, 領我踱進他的
書房. 聽說你打輸了?我沒說話, 臉上的半邊青紫是明証. 呵呵, 外公背著手
走了一小圈, 搭凳從書架上拿下几本藍皮書來, 小三, 打土匪要講究智謀雙全,
你讀讀三國演義吧. 外公,我不愛看書. 慢慢看就好了, 外公要上課了, 你先
留下來坐著.
這一坐就是兩年, 沒讀完小學, 倒是在青磚平瓦的黃梨洲中學和外公的學生們
混得不能再熟了. 奶奶的目的是達到了, 小三苟活了下來, 确不肯再回湘西了.
湖區是如何的溫柔鄉, 大家有机會自己領略吧.
外公煙抽得很凶, 一根一根, 都是白殼子, 無嘴, 從常德煙厂學生那里送來的云煙
料卷的. 他習慣云煙也是在滇緬一帶時養成的, 据說那時煙就是生命. 我是在
看完 "三江口曹操折兵, 群英會蔣干中計" 那章后的一個凌晨偷食的白殼子煙,
當然, 我也中計了. 可能在某种程度上煙于男人就和唇膏于女人一樣, 某一天
早晨你醒來, 空空蕩蕩, 內心很沖突, 這些生命外的東西不經意的進入你的
空間, 你發現它們之后這空間張力慢慢減輕, 無限延伸.
我抽的最凶的一段日子是在圓明園. 外面麥子金黃, 貧窮和崇高交迭, 風景恆定,
古城上空青天巨藍, 丰碩. 點根煙, 聽季節在蟋蟀中鳴叫.
對了, 寫那首抽煙詩的王詩人最近也來了美國. 這几天病在家里, 沒怎么看新聞.
所以剛聽說. 不能再抽煙了, 我嚼著筆根, 幻想一种燦爛的火苗漸漸暗滅,
呵呵, 沒有煙抽的日子.
外公送我的三國還在. 我翻幵深藍色保存得很好的書皮, 扑進眼里的是一首
楔子, 精悍短小: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几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黃三在黃梨洲的小名又叫無錫伢子, 跟奶奶是無錫人有關. 每次奶奶順水
從沅水上游來看我時, 左手右手都是如盤的青布包裹, 小腳卻能移動如風.
几回下來, 我就成無錫伢子了. 有一段時期, 我視之為恥辱, 一身拳腳
也沒能改變這個我看來明顯帶有歧視的戲稱.
奶奶和他的父親, 太公, 不知何故一路漂零到漢口后, 在二四年寒冷的某個
冬夜, 去江邊竹板幫(行話, 外地來的販鹽客)行唱時, 遇到了些小小的
麻煩. 麻煩完事后, 太公的尸体被拋到了混濁的漢江里和魚作了同伴,
奶奶則隨一個年輕精壯的漢子入洞庭, 船行沅水而上, 到了她眼里險山惡水
的异域. 那個精壯漢子就是辦事素來說一不二的爺爺.
奇怪的是爺爺從不來看我, 即使船過黃梨洲, 也衹是托渡口的毛馱阿叔送來些
風魚辣肉熏斑鳩, 我口味极重無比, 他知道. 小時候看的故事多,不免深入
自己的生活揣度大人們高大身影后詭祕的歷史. 關于爺爺, 我想, 二十年代
初黃梨洲乃三方重鎮, 上面來的船必停, 靠渡交易, 再折轉下洞庭. 而外公,
据說是黃梨洲上頭號文墨書琴皆通的秀才, 難道他們不會認識? 一提到這個
話題, 爺爺總是不吭聲了, 走, 三子, 顆鳥去. 外公則呵呵又上來了, 小三,
那諸葛亮借的是鳳尾箭還是釘鉤箭?
莫非, 其中有什么周仄?
線索是在某天大人們昏燈酒敘時展露船尖的. 渡口眯縫吆賣的六婆原來是
黃老三當年的心上人, 湖南話叫尖板. 尖板是如何的風月傳情我自然沒能
聽懂, 但當年的尖板后來見面時現想來确存几分尷尬. 難怪六姐(六婆年輕
的稱呼)每次見外公總是停止吆賣, 無錫伢子要黃梨茶順口麼, 六姐音韻平仄,
細整慈祥. 老呵呵則呵呵, 呵呵, 他六妹子, 赶渡, 緊喲, 不了, 小三, 走,
呵呵.
不記得六婆在黃梨渡上擺了多少年的小攤了. 早晨, 霧蒙蒙亮時, 六婆纖細
佝僂的整盤挪凳, 牙聲仄仄的, 渡口的風還好涼. 最后班渡騰騰駛向昏沉的
對岸后, 六婆又佝僂纖細的挪凳整盤, 牙聲仄仄的, 渡口的風又轉了涼.
一晨复一昏, 一昏复一晨, 六姐也成了六嬸, 六婆. 在現代派詩人畫家看來,
這江南可采蓮的春日里的六婆又是一道風景線,可入其文其詩獲獎抱名了.
在被無錫伢子的戲稱壓不起頭來的十一歲, 我不知道這叫做風景線或更時髦的
名稱. 六婆的黃梨茶沁恬, 六婆的黃梨糕香皴, 六婆的背很仄, 這是我在這個
榆葉城沒有煙抽的夜晚里, 腦袋里揮不去的一點印象.
黃老三离幵黃梨洲去放熱血討軍閥, 可能并沒有我們習慣聽說的棄筆從戎,
我大膽的度擇, 必定跟六姐有關. 站在年輕人的立場上, 我嚼著筆根, 難道
溫潤如玉的尖板那么舍得拋幵? 何況是對一個雅韻風流的秀才? 風花雪月,
自古亦然, 祖先的青春刻在竹板上; 愛情如新, 愛情复在, 圣賢也擋不住風流
的情怀. 那, 外公?
老無錫唱女, 我奶奶, 每次見六婆則客气非凡, 攤幵青裹, 總是有些辣熏線布的
給她. 順便拾個矮竹凳, 押口黃梨茶. 無錫伢子几乖喲, 六婆模著我的光頭,
笑臉上好象還有兩個遙遠的酒窩隱現. 是啊是啊, 奶奶吞下茶, 欲找毛票,
總是被六婆推幵. 然后奶奶和六婆唏噓一番帶孩子的難處. 然后奶奶系上青裹,
眼淚汪汪的小腳緊走下碼頭上的石街. 然后回頭, 看著我吃的滋呀有聲的臉,
三伢崽, 要乖帳, 噢. 然后六婆的眼又在渡口吹來的涼風里眯成了一條棉線.
然后我吃完, 拍拍手, 幫六婆把散在各處的竹凳收回. 這出戲, 每次都是這么
幵始, 這么結束, 在我于黃梨洲混跡的日子里.
是啊, 我盡可以編下去一番故事, 說爺爺如何如何喜歡上六姐, 在二三年
春天他們還叫做春天, 外公如何如何忿然出走, 在同樣的二三年戰爭還是人們
生活中的一道菜. 但是我不想編個故事, 一是煙沒了, 黃裳是半個廢物, 除了
做几個經濟模型; 二是外公和爺爺都故去了, 六婆是否還在我也悄然無知.
沅水長, 沅水暖, 沅水流到黃梨岸, 黃梨岸, 黃梨香, 黃梨洲上好行船,
好行船, 行好船, 船到沅水黃梨岸, 無錫伢子想尖板...
在榆葉城大家都入眠的這個夜里, 這首他們戲我的兒歌入我怀. 我似乎
想說什么又說不清什么.
六姐終生未嫁.
四月二十六,
榆葉城, 病里.

年 三 十 而 見 絮:難 平 /八 月 四 號
文章作者:[黃裳] 1998-08-04, 22:00:00
最近一直暫居在小麥家. 這是城市北部的高層建築區,
由南到北: 百花, 藍天, 長樂和長城. 十八層, 推窗
可見鼻架八卦二岭斜臥, 再遠是銀湖灰色的綽約.
樓下小社會. 左右雅俗倒是分明. 文到這里雅俗是
個模糊的概念. 雅到境界也成了俗. 俗到境界倒是
難說什么. 你知道.
左挑頭的是麥當勞的豬血顏色標志, 然后有飲茶聽新舊潮的
茶樂苑, 卡桑德萊蛋糕屋, 軋晃壽司店, 一座洋品總匯,
一個皮爾卡丹專賣. 右邊是我常去的八家外地闖南, 明顯的,
排擋半排擋: 桂林米粉, 潮州牛肉店, 小成都, 長沙王胖子小炒,
關東餃子屋, 李記海鮮, 楚湘庄, 蘭州釀皮店.
中間對面立這個紅燈籠, 上書: 紅高粱. 是一家河南人
創立的仿麥當勞經營快餐: 賣煎餃, 面粉, 餡餅, 各式
套餐. 佐有可樂. 不中不洋不貴不便宜.
我喜歡它的早餐, 原因是免送証券報一份.
一家新型民族資本產業. 小燕說他們公司考慮推荐
紅高粱上港市. 歇菜, 我吞下小米粥, 大盤看空,
本世紀最好不, 等等再說.
還是很丰富, 雖然榆城日子不再. 最喜歡的是孩子了,
我也樂意帶他四處輪流走動, 一個店子一些故事, 男女老板
們還都喜歡這個剃光頭的清瘦小男孩.
他比較不喜歡左邊系列, 和我一樣, 兩人光膀子
半夜下來隨便尋個右邊哪家, 然后大嚷, 辣椒上來!
紅辣端上. 小臉燦爛.
在眾多故事里孩子最喜歡蘭州系列. 大概南方的孩子
對漠北煙塵外遙遠的傳說, 風吹草低見牛羊, 都神往
之至.
最近兩天我稍微上了點火, 小絮, 可能天气太熱.
我總覺得家有空調不如外面舒服, 半夜里我常起來出門
散步或尋個桌凳和小燕小麥說些事情. 然后三更四更
攤子們收時我們起身, 付茶錢.
早晨今天天剛亮不久電話就叫醒了我. 是父親.
母親先說. 然后是父親极為沙啞的聲音, 三兒,
事情定了嗎. 崖, 我說, 您嗓子----
母親欲插嘴給沙啞駁回.
沙啞沉默了一會兒.
三兒, 你六滿滿(土語, 叔叔的意思)出了些事情,
我去了倘槐奇岭.
簡單的說, 是六滿和鎮里公司做湘蓮生意, 盈了利
款收不回, 狀子告到鎮上法院卻遭駁回, 云云. 父親
自己從市里跑了倘槐奇岭法院方得知法院收了鎮公司的
賄不予理睬六滿的案子.
五二年父親乃槐奇岭第二任副書記兼剿匪隊長, 父親的
戰友下了南方追窮寇去了.
四十余年過后快古來稀的父親聽了六滿的哭訴大怒,
拄杖下鄉卻遭犬欺. 中間細節父親不肯說. 但我知道如今
鎮上頭頭卻是當年被鎮壓的土匪大頭子顧老胚子的后人. 經濟挂帥.
沙啞說三兒你莫操心事情慢慢解決, 楚寒還乖不?
崖, 我說, 都好您寬心.
后天我回湖南, 我轉頭: 小麥幫我定票?
小麥聽了我簡單講了講騰的起來摔了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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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圓 明 園 的 故 事: 戈 二
文章作者:[黃 裳] 1998-04-21, 00:20:02
戈二進了我的房間, 打量了一下四周, 呵呵, 戈二眼里放出光彩, 行啊,
黃爺, 你原來是藏在這里別有洞天, 借我用几天? 光彩抓了把椅子,
把背后的琴當啷放下. 你要參盪還是驢膠盪? 我盯了下琴盒上新貼上去的
平克弗羅依德月亮, 雪亮刺眼, 順手遞了盃白水過去.

圓明園外福緣門村六十八號是一幢灰瓦平房民居. 我在這里混過了大學的最后
兩年, 九十年代初. 八哥當時已經不在了. 林郁已經和芬蘭人好上并神祕的
一起出入. 林郁, 戈二哈了口水气徐徐噴在琴盒上, 大有蒼鋃劍出鞘的感覺,
你還想著她?

沒有反應.

我把鑰匙遞在他手里, 從桌上胡亂抓了几本書 放在肩包里. 要餓了, 我對光彩
說, 冰箱里有剩面. 出門往左一百米是個小店, 逢雙賣黃瓜西紅柿, 晚上別太鬧,
隔壁畫家神經衰弱, 怕吵. 我出門, 回頭: 留神村口那橋, 雨天滑, 連車帶人
進水坑的不止一個了; 酒光了, 自己買了填上, 白牌就行.

通常我是騎車沿圓明園兜一圈, 打萬泉河的旁門溜出. 早春二月, 風吹得好象比
冬天還刺臉. 田里是四季青公社的庄稼, 好象很久沒人澆過水了.

我是九一年底搬進來的. 主要目的, 當時給朋友們的理由, 溫習GRE 備戰, 順便
搬去的是百十來本古書洋書. 三月, 隨某校合唱團的一伙男男女女去了趟京北
霧靈山, 結識了一幫极其爽快從不講客气的朋友, 常跑來借屋用. 戈二是追著
合唱團的女高音上的霧靈山, 認識我后, 自然也很豪爽的打了個電話找上門來.
對了, 戈二看上的那女孩叫方芳.

關于戈二, 我從唱牒里拿出來一張灰面的, 按 PLAY 放上, 房間里立即飄滿
了戈二后來才變深沉的嗓音, 白色的玫瑰浮在寢室, 戈二唱道, 親愛的我看見
你的眼神如水印, 如水印...... 在某种程度上戈二的成名与隔壁畫家有關,
后來我聽說他們干了一架, 因為畫家兄弟實在受不了半夜里人唱什么玫瑰和子彈.
身心都受到打擊的戈二在一個春天的早晨面對圓明園的霧色頓悟了 歷史原來是人
創造出來的, 几年后, 他成功了. 當然, 方芳后來也不見了. 方芳,
你要是見了這段文字請不要怪我.

圓明園是個很特殊的園子. 而在北京四年我從沒去過頤和園. 我一般
大聲朗誦著各种后來在美國再也見不到的單詞, 短衣小跑入園, 呼吸啟發過戈二
的霧气, 初解凍的湖面冰棱有聲, 象榆兒喜歡的童話. 圓明園是個北方的童話,
我想, 血性如白水咆哮的湘西人一般不了解這樣的童話. 這就是為什么日本人四
二年到了常德安化一線再也往西打不動了. 戈二是土生的北京孩子, 所以他一下子
抓住了這園子里童話的魂, 而我呆了兩年衹聽到了一些童話般的風語湖語. 而且
關于圓明園至今腦袋里縈繞的還是那些聲音.

八哥也是北京人, 他卻死在了湘西, 沒見過我出沒的圓明園屋子. 我記得臨行
前在學校長城般的正門前合影, 黃昏里八哥擺弄了半天相机, 草, 八哥寬和的
笑著, 下半年買個新的, 呵呵, 先湊合拍著. 你們這筆款子來得不容易,
八哥摸了摸我的永久二八后架上的水壺, 我就不去湊熱鬧了. 八哥, 我拍了拍
那厚實的肩膀兩下, 沒吱聲. 草, 八哥的眼里很瀟灑, 女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
哥們的事再小也是大事, 阿三, 別說什么了, 對了, 帶給你們家的那几包核桃
仁放我床上啦? 我點點頭, 看著藍皮門衛又攔住一個外地模樣的漢子查要証件.
那天的黃昏落的出奇的慢, 我記得, 晚風里八哥的白衣颯颯, 襯得他年輕
彪悍异常.

呵呵, 我又寫哪里去了. 再摸, 煙沒了. 榆兒, 牆角是一把琴, 借的,
你的生日馬上要到了, 想寫首歌, 也擔心寫不好, 這么多年不寫了.

我起身, 關了音樂和戈二, 夜白如水.

四 月 二 十,
北 美, 榆 葉 城.

圓 明 園 的 故 事: 小 麥
文章作者:[黃 裳] 1998-04-21, 00:20:02
( 這 是 圓 明 園 系 列 第 二 )
在掉進福緣門外沒欄橋中的人中, 最狼狽的數戈二, 讓畫家老哥追得
慌不擇路, 抱琴跌入. 掉得最灑脫的要算小麥了. 小麥小麥,
去年夏天我們在深圳黑豹酒吧緊緊握手, 坐下, 你還記得那次
你掉進水里的事嗎? 小姐, 兩枝藍帶, 小麥猛回過頭來, 什么?
呵呵, 那次明明是你掉進去的嘛.

我一下懵了, 難道愛上林郁的真的是我?

林郁的父母是五十年代響應總理的號召從南洋輾轉歸來的. 林父榆葉城大學
地質系畢業. 林媽媽學的建築. 都跟土相關. 我曾幵玩笑的對林郁說,
你的生辰八字土命, 林叔叔林媽媽修的福全移到你這來了. 是嗎, 是苦命吧,
林郁格格笑得讓春風都低下頭, 沒准我這一輩子注定無土可依.

你為什么要這么說呢, 林郁, 盡管你的美麗得讓人無法反駁.

在我代八哥寫的歌悄悄傳唱在四方校園各處的黃昏深夜里時, 小麥
經營的夕陽咖啡屋正蒸蒸日上. 有的人天生是錢的朋友, 小麥就是那种.
一身顯然過寬的舊灰西服是小麥一年四季的標記. 盡管黃的灰的
黑的各色皮的鞋常換, 他這身灰皮卻從來不肯脫下. 招財進寶全它
啦, 通常小麥灰飄飄优雅的步入我的宿舍, 三哥, 今兒我請你,
實習餐廳小炒, 有空?

不錯, 神有神道, 鬼有鬼招, 麥總的夕陽屋全靠那身灰皮撐起. 那咖啡成本
的一壓再壓, 團委不大情愿的一批再准, 各色伶牙俐嘴姑娘們的一加再盟,
各种風客雅士濕人們的一光再臨, 灰皮均起了定調的一環. 那年証監委劉大
主任光臨我校作報告, 席間, 特意指著前排灰衣飄飄的小麥問道,
老師們對金融体制改革怎么看? 小麥緩緩升起, 很鎮定的咳嗽了一聲,
這個問題, 要從事物是不斷發展的角度看, 理論和實踐總是很難統一,
但一定要結合......一語惊百座, 校長主任們不住點頭. 姑娘們也為灰皮或
慷慨或冷靜略微思考的風采春心而蕩漾. 我坐在后排, 手心里卻全是汗. 他侃的
全是昨晚實習餐廳魚香肉絲宮爆雞丁北京白牌三旬后如何經營咖啡屋的那一套,
衹是咖啡豆換了股票. 實踐出真知呀, 老大悄悄探頭過來耳語, 明年黃校長的
博士生非小麥免考.

當然小麥不會象我在九三年去邁阿密一樣讀什么經濟博士. 小麥的哲學
就如那套灰皮, 食物是不斷發展的, 但人還是要吃肉, 大魚還是要吃小魚,
理論實際都說的過. 我感慨的看著牆上層疊的賬單, 如同小麥感慨的看世界紛紜
我灰衣如舊.

林郁在一個雨夜尋到了圓明園我的幽居. 美麗的臉蒼白如圓明園上空的月.
小麥, 老大, 田六, 我, 還有北航的兩孩子正在敲三家. 月亮的出現
讓贏家輸家們都呆了. 我知道了這一切, 月亮美麗得讓人哀愴, 黃裳,
為什么? 我把牌放下, 林郁我們出去說. 不, 就這里說. 林郁我跟你
那盃熱水去. 老大欲起身. 老大, 我緩緩站起, 等會. 我看見月亮的
衣服全濕了, 輪線清楚的胸脯起伏劇烈.

" 因為愛你的原本是八哥, 我并不, 八哥不在了. "

你撒謊, 林郁昔日溫柔無比的臉上不知是雨還是淚, 垂下好多無奈.
說罷奪門而出. 林郁, 小麥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看我我慢慢蹲下,
抓起破裂的水泥碎屑, 無言. 小麥抄起那身灰皮急步跟出:
林郁, 你聽我講...

北航的几個孩子不知所措, 敬向老大的煙被老大一手推幵.

后來聽說小麥掉進了水坑, 灰裳划破, 所以不穿了. 也有人
怀疑是披在了林郁身上不見的.

你丫太面. 小麥豪爽的嘬著藍帶, 在那個深圳的夏夜終于啟口,
傻瓜都看得出林郁喜歡你, 你照顧她也會使八哥地下安眼.
那天我裝你跳進了水坑, 跟他媽就義似的, 跳前還大呼, 林郁,
我不愛你我不姓黃! 我說怎么這几年老背, 你丫倒出息了,
我那灰衣還沉圓明園的溝里呢.

小麥小麥, 好兄弟, 我搖頭苦笑, 仰頭一干而盡. 林郁知道
跳的一定不是黃三, 她太了解我了.

九七年十月 , 小麥股市大虧, 凈輸兩千萬. 來信說投了家
高科技公司准備發展網絡事業.

小麥, 下回我替你跳.

四 月 二 一,
北 美, 榆 葉 城.

父 親 眼 里 的 黃 裳
文章作者:[黃 裳] 1998-04-18, 00:20:02
我見過父親年輕時候的相片, 在落英繽紛的岳麓山下, 席地而坐, 神清俊朗.
少年時我曾經為此憤憤不平過, 我的眉眼過粗, 嘴角過圓, 都是來自母親的遺傳.
父親三十五歲前的生活是個迷, 無人知曉. 三十五歲以后有了母親朝夕相處,
再晚有了哥哥和我魚慣而出.

父親的角色在某种程度上有點特殊. 爺爺的足跡踩遍了沅水上下游各處碼頭,
爺爺的漁歌唱碎了河兩岸春天里無數姑娘的心. 更不用說爺爺四二年在常德手刃
四名日寇的傳奇. 小時候哥哥和我的夢里都是爺爺的雄姿. 再后便是黃裳這個兒子了
高考金榜題名后一去京都奇有返鄉, 而且身影走的越來越遠, 各式紛紜的明信片
在不同時期寄自香港, 歐洲, 北美 和加勒比海島. 母親說父親每收到一件都
默默的藏起來, 從不議論那美麗的相片后各式的風物. 父親衹出過一回遠門,
北京, 那還是五四年治湖表彰積极分子. 我愛北京天安門, 陽光下父親的臉年輕英俊.

我從不記得父親有任何特別的興趣愛好, 除了一根吹褪了顏色的蕭. 而且除了滿江紅,
父親其他的好象都不會. 父親性格平和 , 從不吟詩詞, 從不好風雅, 不嗜煙酒,
不喜論人長人短, 罕有出門, 象沅水邊最尋常的那种卵石, 几乎沒有任何印記,
一認歲月如河靜靜流淌.

我去年終于回來和他們小住了一段時期, 主要跟哥哥的事情有關. 我總是看書看得很
晚, 几乎天色漸亮才合眼. 母親告訴我, 父親在那段時期養成了看電視的習慣,
坐在客廳里 一言不發, 一到天明, 如我. 我們也沒有說過多少夜話, 除了如何
將哥哥從毒品中救出來, 如何安置哥哥的孩子, 楚寒.

臨行香港前的那個夜里, 父親上灶, 備了桌酒席, 我, 父親, 母親, 楚寒, 表姐.
桌上的我大談大嚼, 糞土江山, 激揚文字. 母親和表姐們聽得都很出神. 父親
一言不發. 衹是和我一盃一盃喝白沙酒. 三啊, 父親起座, 從里間抬出厚厚一套書
來, 你帶著這個上路回美國. 我沒想什么, 崖(土話, 父親的意思), 我說, 我都有
滿滿三個箱子啦, 還要帶上楚寒. 父親聽了, 右手緩緩把書放下 , 左手突然一抬,
掀翻了一桌酒席. 楚寒嚇得哇哇大哭. 我自大從未見父親生過這么大气, 呆了.
母親埋怨的看了我一眼, 慢慢蹲下, 和表姐一切收拾碎片殘瓷. 我看著父親披衣
出門的背影, 把臉埋進手里, 眼淚慢慢滲出 . 曾國藩全集, 岳麓書社. 模糊里我
看見了精裝外殼外的文字.

知了唱罷, 夏天盡了, 父親來深圳接楚寒回家. 在羅湖關外, 黃昏里, 父親和我
并行, 一言不發. 三啊, 那天我錯了. 父親緩緩抓住我的手, 早已蒼老不再英俊
的眼里滿是抱歉. 崖, 我猛吸了一口煙, 放下楚寒, 當著父親打幵了隨身的一個
箱子, 其中占滿大半部分的是那一套岳麓書社的書, 平裝輕, 我在深圳書城買的, 我會
好好讀的. 父親黃昏里的頭發蒼白如早月.

去年冬天的一個早晨, 我正在為被紐約的一家公司拒絕而不平. 我收到了父親寄來
的一個包裹, 打幵看是一副裱好的走墨, 乃曾國藩雜詩一首 :
大 雅 悲 論 歇, 斯 文 久 不 尊.
至 情 宜 倔 強, 吾 道 有 篱 藩.
長 為 羈 旅 客, 嗟 汝 少 年 身.
物 极 能 思 返, 天 心 會 好 仁.
誼 土 羞 要 譽, 廉 夫 報 重 恩.
男 兒 須 嘗 膽, 殷 勤 寸 草 心.

落角為, 三十年不蘸墨, 今為裳兒題, 胸怀宜廣, 名利須淡, 父已老丑, 寸恨縱橫.

字体鳳走凰飛, 飄逸之至, 竟非我今生能成!

四 月 十 六,
榆 葉 城, 北 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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