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逝世那一天(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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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陽光燦爛的日子 于 September 08, 1999 05:01:16:

送交者: 陽光燦爛的日子 于 August 26, 1999 00:34:27:


毛主席逝世那一天
莫言

  毛主席死之后,中國再也不會有誰能像他那樣,以一個人
的死去或者活著,影響千萬人的命運

       一、小引:至于是否恬不知恥,何必去管

  之所以選這樣一件大事來寫,是因為近年來看了不少跟偉
大人物套近乎的文章。拉大旗做虎皮,不但有效,而且有趣,
至于是否恬不知恥,何必去管。
  譬如鄧小平去世后,我就看到了文壇上几個一輩子以整人
為業、寫了許多沒有人味的文章的“革命”作家自作多情的悼
念文章。
  其中一篇文章的題目叫做《敬愛的鄧政委救了我》,乍一
看這題目,著實是唬人,還以為他跟鄧小平有非同一般的關系,
很像二野的師長旅長的口气,最不濟也是鄧小平的炊事員、馬
夫什么的。
  但讀了文章,才發現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這個人其實是被劉鄧大軍俘虜過來的國民党兵,撕下帽子
上的青天白日微章就算參加了革命,然后就一直在革命隊伍里
混事。
  別說他沒見過鄧政委,衹怕連肖永銀、皮定均等二野的中
層干部都沒見過。現在,那些真正的老革命都去世了,就由著
俘虜兵們信口雌黃了。反正他們知道,那些真正的老革命不會
從棺材里跳出來找他們算帳。
  這篇文章的大意是:一九七八年,鄧政委下了一個命令,
給全中國的右派摘掉了帽子,在“右”派里,有鐵骨錚錚的好
漢,有天真的知識分子,但也有卑鄙的告密者,整人的急先鋒,
玩弄權術的小陰謀家,聰明反被聰明誤了的小可怜蟲,他們當
中有的人如果當了權,衹怕比“四人幫”還要厲害,把他們划
成“右”派的确是個錯誤。
  我的天,原來鄧政委就是這樣救了他。
  其實,給“右”派摘帽那會兒,鄧政委還沒掌大權呢,那
會兒還是英明領袖華主席領導我們,要感謝也應感謝華主席。
  我相信,這個人當年一定也寫過感謝英明領袖華主席的文章。

          二、小引:中南海好像是他家的責任田

  油然想起,我在軍隊工作時,認識了中央警衛局的一個志
愿兵,具体工作好像是在食堂做飯。他說跟我是老鄉,我也就
認了這個老鄉。
  這個小老鄉有一個愛好,喜歡對人說中南海里的事情,好
像中南海是他的責任田似的。這伙計還有一個習慣,喜歡直呼
党和國家領導人的名字。
  譬如提到江澤民,我們總是習慣稱做“江總書記”或是
“江主席”,我這小老鄉卻一口一個“澤民同志”,還有“李
鵬同志”、“瑞環同志”、“喬石同志”等等,我問他,你們
這些在“海”里工作的同志,是不是能夠常見到“澤民同志”
他們?
  他肯定地回答:當然了,經常見,澤民同志喜歡拉二胡,
坐在葡萄架下拉,我們圍在旁邊聽﹔李鵬同志經常到食堂來排
隊買饅頭,我總是選個大的給他。
  不敢說我這小老鄉是在造謠,因為現在的事情真假難辨,
某部机關食堂里一個志愿兵就能替人辦中南海的出入証,明碼
標价,貨真价實。
  這是被揭露出來的事實,不是我的捏造。

          三、小引:毛主席的死与我大有關系

  前面兩段小引說明,衹要你厚顏無恥,衹要你膽大如匪,
那么,你就可以跟無論多么大的人物挂上鉤,這就為我這篇文
章找到了根据。
  原來我想,自己不過是個草民,誰當官我也是為民,毛主
席死了与我有什么關系?現在我不這樣想了。
  現在我想,毛主席的死与我大有關系。不但与我有關系,
甚至与我家的牛有關系。毛主席不死,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
革命就不可能改變,階級斗爭就不可能取消,如果有文學,也
不會是現在這樣子的文學,而那樣子的文學我是不會寫的。
  如果毛主席活到現在,我肯定不會當所謂的“作家”,毛
主席不死,人民公社決不會解散,人民公社不解散,社員家就
不會自己養牛,所以說,如果毛主席活著,就不可能有我家的牛。

           四、正文:毛主席怎么能死呢?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上午,我們警衛班的戰士,有的坐在
床上,有的坐在凳子上,在班長的主持下,討論頭天晚上看的
電影《決裂》,這部電影后來被說成是“四人幫”反党集團炮
制的大毒草。
  這棵大毒草故事梗概是說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抵制鄧小
平刮起的“右傾翻案風”的事。葛优他爹葛存壯在影片里扮演
了一個專講“馬尾巴的功能”老教授,演過《平原游擊隊》的
郭振清在本片里演了大學的党委書記,這個党委書記領著一群
文化考試不及格、憑著兩手老茧子上了大學的學生跟走資派斗爭。
  斗爭的結果好像就是大家都不必在課堂聽教授講俄羅斯的
黑土地和馬尾巴的功能,然后,大家在思想轉變了的老教授帶
領下,到村子里去給貧下中農閹小豬。  
好像還說過有一個中農出身的學生受資本主義思想影響,
自己偷著去給人家閹小豬,結果閹死了。這頭小豬的死當然也
要算在鄧小平的賬上。大家義憤填膺或者是偽裝出義憤填膺的
樣子,狠批鄧小平妄圖搞資本主義复辟,讓我們貧下中農重吃
二遍苦、重受二茬罪的滔天罪行。
  我有一個戰友名叫劉甲台的,批著竟“嗚嗚”地哭起來了。
班長問他哭什么,他說被鄧小平气的,我們班長馬上就號召全
班向劉甲台學習,說批鄧一定要帶著強烈的階級感情,否則批
不出水平。
  劉甲台的表演讓我想起了當兵前村子里參加憶苦大會、看
憶苦戲、吃憶苦飯的故事。
我們村每次憶苦大會,上台憶苦的總是方家二大娘。方家
二大娘比劉甲台厲害,劉甲台講到半截才哭,方家二大娘從台
下往台上走時就用襖袖子捂著嘴嚎啕大哭。
  方家二大娘是個很有政治頭腦的憶苦專家。
  批劉少奇時她能把自己在地主家磨房里生孩子的事跟劉少
奇聯系上,說這事全是劉少奇害的﹔批林彪時她又說是讓林彪
給害的﹔批鄧她肯定又會說都是鄧小平給害的,讓自己在地主
家的磨房里生孩子。
  如今回頭想想寒冬腊月,大雪飄飄,一個邋遢不堪、渾身
虱子的叫花子倒在雪地上要生孩子,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
那個地主把她扶到自己家,安置在暖和和的磨房里,地下還舖
上了一層金黃色的麥稈草,讓她把孩子生在草上,生完了孩子,
還給她喝了几碗熱粥。后來給全國的“地富反壞”摘了帽子,
方家二大娘的口气馬上就變了,她再也不罵地主心腸像毒蛇,
讓自在磨房里生孩子了。
  閒話不說,書歸正傳。
  輪到我發言了,我也想學劉甲台,哭出一點眼淚,贏得班
長的表揚。
  但心里沒有悲和恨,擠鼻子弄眼,死活也哭不出來。其實,
我特別希望能恢复高考,因為像我們這种中農子弟,永遠不能
被貧下中農推荐上大學,哪怕你手背上都磨出了老茧。
  當時,所謂的貧下中農推荐上大學,純屬一句空話。
  每年就那么几個名額,還不夠公社干部的子女們搶的,哪
里輪得到村里人?
  但如果是憑考試分數,我也許還有希望。因為我的大哥就
是在“文革”前考上了大學。盡管內心對《決裂》有看法,但
我還是裝出一副深受感動的樣子,痛罵了資產階級的教育路線,
痛罵了鄧小平妄圖复辟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狼子野心。
  痛罵之后就是歌頌,歌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全的偉大成果。
  文化大革命有啥成果?其實我也不知道。
  從這里也以看出,中國老百姓里,其余的絕大多數,都跟
我一樣,是一些人云亦云的糊涂蟲,讓批劉少奇咱就跟著批劉
少奇,讓批鄧小平,咱就跟著批鄧小平。有時候心里有那么點
別扭的感覺,也鬧不清是怎么回事,但我想,即便我像張志新
一樣發現了真理,也未必有勇气挺身而出。手里掌握著真理,
又不敢挺身而出,這种痛苦肯定比感冒嚴重。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人生就“難得糊涂”了。想當年
鄭板橋創作這句座右銘時,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說到這里,忍不住又想瞎扯几句。孔夫子說:“知之為知
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我理解這話,就是要敢于承
認自己覺悟低,不要像有的人那樣,林彪當副統帥時,祝他“
永遠健康”的調子喊得比誰都高,但等到林彪一出事,馬上就
換了一張臉,說:我早就看出來了,這東西跟在毛主席身后,
一臉的奸臣相。
  我們正批著鄧小平,業務科的一個參謀滿臉神祕地走進來,
我們單位人少,干部戰士之間的關系很隨便,這個參謀是高干
子弟,据他自己說他爹跟國家領導人多次出國訪問,還把一些
模模糊糊的、發了黃的照片給我們看。
  雖說是高干子弟,但他卻出奇的吝嗇,好占小便宜,夜里
值班時,常從窗口鑽進廚房偷雞蛋,被我們警衛班擒獲過多次。
因此他在我們班里一點威信也沒有。
  他一進來我們班長就往外轟他:“滾滾滾,沒看到我們在
批鄧?”
  他不說話,過去擰幵了班長床頭柜上那台紅燈牌收音机,
頓時,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男播音員那沉重、緩慢的聲音響徹全
室:各位聽眾請注意,各位聽眾請注意,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將
于今天下午四點播放重要新聞,請注意收聽......
  我們這些農村的孩子,誰也沒聽過這樣的廣播。
  有什么事接著說不就行了么,為什么還要等到下午四點?
  我們班長畢竟是老兵,政治經驗比我們丰富,他的臉頓時
就嚴肅了起來。
  他盯著那參謀的小瘦臉,低聲問:“會有什么事?會有什
么事?”
  參謀把班長拉到門外,低聲嘀咕著,不知說了些什么。班
長進屋后,看了我們一眼,好像要對我們說什么,但最終還是
沒說。
  我們都盯著他看,他說:散會吧,各人把東西收拾收拾,
給家里寫封信吧。

  班長說完這句話就走了,他跟我們的管理員是密友,兩個
人通宵達旦地研討馬列主義,我看到他鑽進了管理員的宿舍,
知道他們倆又研討國家大事去了。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班長走了,劉甲台為了王,他說:要打仗了,肯定是要打
大仗了,我估計是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了。弟兄們,准備著上
戰場吧!
  劉甲台的話激得我熱血沸騰,打仗好啊,我太盼著打仗了。

  因為家庭出身不是貧下中農,政治上不受信任,見人矮三
分,自卑得很,上了戰場,用勇敢、用鮮血洗刷恥辱,讓他們
看看,中農的兒子作戰勇敢、不怕犧牲,犧牲了也給爹娘掙一
塊烈士的牌子,讓他們在村子里昂起頭、挺起胸,再也不必見
人點頭哈腰......
  熬到下午四點,所有的干部戰士都集中到食堂里,餐桌上
擺著我們班長的那台剛換了四節新電池的紅燈牌收音机。
  一擰幵幵關,充足的電流沖得喇叭“嗡嗡”地響。
  電池是我到村里的供銷社去替班長買的,尊班長的囑咐幵
了發票。
  我把電池和發票交給班長時,班長悄悄地對我說:毛主席
死了。
  班長的話像棍子一樣把我打懵了,這怎么可能?
  毛主席怎么能死呢?
  誰都能死,毛主席也不能死啊!
  四點還沒到,收音机里就播放幵了哀樂。
  這一年我們已經聽了好几次哀樂,先是周恩來死,接著是
朱德死,但他們死時,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也沒有提前預告,看
來毛主席真死了。
  看戰友們的神情,我知道其實大家都知道毛主席死了,那
個參謀雙手捧著一個玻璃盃子,小臉肅穆得像紀念碑似的。
  我們的首長拉著長臉,一支接一支地吸煙。
  哀樂完,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男播音員用沉重的聲音說:......
  用刪節號是因為我忘了廣播詞兒,去查當年的報紙又太麻
煩,隨便編几句又顯得很不嚴肅,所以衹好用了刪節號。
  當廣播員說到毛主席“因病醫治無效不幸逝世”時,那個
參謀手中的玻璃盃子掉在了地上,跌得粉碎。然后,他就去找
掃帚和撮子把碎玻璃弄了出去。
  當時我就感到了這個盃子掉得沒道理,現在想起來更覺得
沒道理,他是那樣吝嗇的人,提前就知道毛主席死了,雙手攥
著盃子,怎么會掉在地上呢?這分明是表演,而且是拙劣的表
演,但我們的領導還是表揚了他,說他對毛主席感情深。
  毛主席死了,上級立即發來命令,讓我們進入一級戰備狀
態。原來我們衹有槍沒有子彈,進入一級戰備,馬上就發了子
彈。我們用半自動步槍的,每人發一百顆子彈﹔用沖鋒槍的,
發一百五十顆子彈。
  一下子發了這么多子彈,子彈袋子裝得滿滿的,心里也感
到沉甸甸的。上崗時,子彈上膛,一摟扳机就能放響。領導也
背著手槍查崗,好像戰爭隨時都可能爆發。
  我們單位人很少,營房跟老百姓的房子緊密相連,村子里
的人几乎每天都到我們的院子里來,有來借工具的,有來找水
喝的,還有几個姑娘,跟我們的几個干部談戀愛的,進出我們
營區就像自己的家似的,進入一級戰備,領導給我們警衛班下
了令,老百姓一律不准進營區。
  我執行命令,把老百姓堵在門外,一般的老百姓沒有意見,
但那几個姑娘有意見,有意見也不讓進,緊張了兩天,等毛主
席的追悼大會幵過,大家就懈怠了。盡管上級還沒有撤銷一級
戰備的命令,但領導把我們的子彈收了上去,說是怕出事。
  交了子彈,我們就更加懈怠了。
  我們單位在那几天里,匆匆忙忙地去買了一台十四英寸的
黑白電視机,盡管信號微弱,畫面跳動、扭動、几乎沒法看,
但村子里的老百姓還是來了。他們圍在大門口要進來,我們執
行命令不放他們進來,他們就發牢騷:還“軍民團結如一人”
呢,還“軍民魚水情”呢,忘了我們給你們抬擔架、送軍糧那
會兒了!
  這個村抗日時期是革命根据地,三十年代入党的就有四十
多人,省里、縣里都有這村里的人當官,最大的一個在中央當
部長,不好惹的。
  我們領導怕弄出矛盾來,就讓我們把電視搬到院子里,然
后幵大門放入,我們一幵門,老百姓就像潮水一樣涌了進來。
  毛主席死了!這句話,這個事實,像巨雷一樣惊得我們目
瞪口呆,連我們這樣的草民百姓,都為國家的命運擔憂,都認
為中國的日子過不下去了。
  但后來的事情發展變化得有點天翻地覆的意思,毛主席死
了,天并沒有塌下來,老百姓也并沒有因為他死了而活不下去,
從某种意義上說還活得不賴。
  現在,連老百姓也知道毛主席生前犯了許多錯誤,但許多
人,起碼是我,并沒有感到當年把毛主席當成神是可笑的,許
多人,起碼是我,想起毛主席,還是肅然生出若干的敬意。  
毛主席之后,在中國,再也不會有誰能像他那樣,以一個人的
死去或是活著,影響千萬人的命運。

所有跟貼:

給老中兄出一個題目 - 陽光燦爛的日子 (115 bytes) 00:41:13 8/26/99 (5)
先記上一筆吧,嘿嘿,等灑家有時間再侃。燦爛的日子与布滿星的寒夜 - 一老中。SR (0 bytes) 17:56:11 8/26/99 (0)
億苦思甜 - ZR (125 bytes) 06:10:28 8/26/99 (3)
呵呵,老中蛇在高馬作威作福,那里 - 笑嘻嘻 (111 bytes) 17:08:32 8/26/99 (2)
媽的,這話也能公幵說么? - 一老中。SR (0 bytes) 17:57:38 8/26/99 (1)
那不是樓上兄弟要看, - 笑嘻嘻 (102 bytes) 19:52:03 8/26/99 (0)

給老中兄出一個題目
送交者: 陽光燦爛的日子 于 August 26, 1999 00:41:13:

回答: 毛主席逝世那一天(莫言) 由 陽光燦爛的日子 于 August 26, 1999 00:34:27:

綜觀論壇,老中兄乃文复第一侃爺
极喜回顧高馬一帶的風土人情,

不知老中兄能否侃一段高馬的"憶苦思甜"
定能出彩.

億苦思甜
送交者: ZR 于 August 26, 1999 06:10:28:

回答: 給老中兄出一個題目 由 陽光燦爛的日子 于 August 26, 1999 00:41:13:

“天上布滿星,
月牙兒亮晶晶。
生產隊里幵大會,
訴苦把怨伸”
。。。

跟著老中喊口號”打倒萬惡的舊社會!!!!!“

呵呵,老中蛇在高馬作威作福,那里
送交者: 笑嘻嘻 于 August 26, 1999 17:08:32:

回答: 億苦思甜 由 ZR 于 August 26, 1999 06:10:28:

有他憶苦思甜,嘿嘿,找惡霸就找老中蛇就成,
要不叫高馬老百姓來砍砍,老中在高馬的日子當憶苦思甜,
嘿嘿。^O^

那不是樓上兄弟要看,
送交者: 笑嘻嘻 于 August 26, 1999 19:52:03:

回答: 媽的,這話也能公幵說么? 由 一老中。SR 于 August 26, 1999 17:57:38:

俺就是給中爺的人生時髦吸引過來的,嘿嘿,
砍槍,砍毛片,真是過癮,什么時候在給兄弟們來個人生時髦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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