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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不三不四 于 September 17, 1999 18:35:27:

送交者: 不三不四 于 September 09, 1999 22:30:56:

“詩人”存則詩廢人亡

 

                      作者:黃紀蘇


去年一天看電視,發現當年為朦朧詩做過宣言書的某位,如今在為
百貨寫廣告,豪情不減當年。我兒子對劇場外面的“戲劇性”一直不能
理解,我便拉他在電視机前就坐,又佐以革命党做了空空道人、大家閨
秀操起皮肉生涯的例子。他居然懂了,在跑幵之前設想他們班長下學期
成了流氓頭,門門功課倒數第一。
記不清這位前詩人圍繞下海上岸都講了些什么,總的意思是,如今
這年頭詩人實在沒法當。“詩人”果真洗手不干了,于人于詩,即便不
是福音,起碼也算喜訊。


               1

“詩”,我們知道,是表達感情的﹔而“詩人”,我們也知道,是
寫詩的。問題是,感情誰都有﹔可“詩人”衹有個別人在當。最流行的
解釋是,衹有這個別人感情特別發達,而且格外會表達。這話不能說一
點事實沒反映,但它掩蓋了一個更重要的事實:在這個沒一寸土地沒有
主兒──聽說月亮也被什么人注冊了──的世界上,有辦法的人,他們
的藏章是無處不至的。孤寡老人、下崗職工當然他們不要。從前原始社
會人人都跳的舞、都哼的歌,有些后來高雅起來,成為貴族上等人的特
供商品,像“京叭”“吉娃娃”一樣,被戴鑽戒的手指胡嚕來胡嚕去。
前些年還向大眾辦辦展覽的畫家,如今不都地下党似地跟有錢的收藏家
進行單線聯系么?
那么如今的詩又歸誰所有呢?歸一夥所謂的“詩人”。這話“詩人”
讀了一定拍案稱奇:如今的詩就像破產企業,我們留守在此無异殉道,
將來肯定追認烈士,哪兒談得上什么“所有”不“所有”啊!詩的确是
百業中最蕭條的,可這并不妨礙詩人從中盈利,“利”自然是廣義的,
可也沒廣到“私”字之外。但見詩人聚嘯酒吧沙龍,往大路上攻奪聲名,
土徑上劫掠女色﹔待到鬧出了名堂,便被請到紐約巴黎一帶的詩歌節上
戴著腳鐐跳舞,順便在附近小黑屋里觀摩一絲不挂的舞蹈﹔更上一層樓
的,就要考慮諾貝爾文學獎的獲獎策略了:評委家附近的景色如何入詩?
反共聲明選在哪個黃道吉日發表?不一而足。他們那些密電碼似的“詩”,
中國老百姓見了固然一毛不拔,外國人也未必真能識貨。不識貨就對了,
這些詩本來就不是寫給當代蠢物看的。好在外國人明白這個道理,常能
替子孫后代預付一些美元馬克,賠錢翻譯出版他們的詩集,還把人接過
去,讓他們一邊游山玩水一邊哭訴這邊的“生存狀態”、“生活狀態”
──好像還有一种“生命狀態”。名額雖衹給個別人,希望卻屬于全体。
那么,少數人又是如何把像吹口哨一樣普通自然的東西据為己有的呢?
說來很簡單,就是把寫詩變成競技。都較量些什么呢?技術和天份。這
兩樣東西之于文藝既得利益者的美學,就像警犬之于豪宅。舊時代的士
大夫階級以“詩法”“詩律”“詩格”“詩式”嚴肅其事,把廣大讀不
起書的人推搡出門外。牛背上的情种衹好把心里話向一截竹子傾訴,騷
人墨客見了有趣,欣然寫入畫圖﹔山里的姑娘衹好把她的世界唱給溪水
鳥雀,落魄的書生聽了“嘔呀吵喳”,越加愁苦。說來有趣,就連東坡
的詩(詞),他們都認為不符合技術標准,還是胸怀大些的同仁指出,
蘇某之“破”其實是在法度之內。頭十來年我們還能聽到做舊体詩的老
師傅嚇唬小學徒:“做詩可是講究用典的!”最能体現這种技術原則的,
便是所謂“學人之詩”。這路詩做到极致,一群博士配備一部《永樂大
典》也未必不留“存疑”。現代白話詩辦的是“大眾化”的牌照,可它
摔門出了士紳的精舍,沒兩步便拐入中產階級的沙龍,然后從后門鑽進
詩人俱樂部就再也不出來。“詩人”們斜倚著書架,策划著什么“抑揚
格”什么“先拉菲主義”,把白話詩像牲口般往自家學問技能的場院里
不住吆喝。他們號稱“學貫中西”,所做的詩自然像被蘇格拉底以來的
無數死鬼附体,亂糟糟的不知在說些什么。到如今詩人跟讀者兜圈子本
領更有長足的進步,讀他們的詩就仿佛參加“中秋猜謎燈會”。有心走
近詩歌的常人,一見那沒頭沒腦的語言──明明是中國字,卻又不像中
國話,便轉攻高能物理、吐火羅文去了。社會學家研究過化學術語的形
成,据說“二芬”“六烷”之流的一大功用,就是高牆深塹,讓外人望
而卻步。這其實是各個領域通用的驗方。比如提到平等正義問題,專家
學者把XX方程一念,圍觀群眾就都老實了,否則炸油餅的廚子還以為自
己最有發言權呢。
  技術淘汰掉一大批人后,還可用“才性”繼續裁員。前者因為是對
付普通勞動群眾,讀書人哪兒有不齊心的,所以一下就搞定了。作為民
間精神体現的《詩經》遂成絕響。后來歷代的竹枝詞,也就相當于小攤
上的灌腸爆肚,有錢人偶爾會來碗解悶。而后者要在知識階級內部搞利
益集中,便沒那么容易了。歷史上“才人”之詩与“學人”之詩此興彼
替,這邊几尊“詩伯”,那邊几位“詩怪”,誰也不讓誰。“才性”的
標准著實凶險:曹植馬不停蹄走了七步,詩竟做好了﹔賈島為煉一字,
居然圍水塘繞了三年。這樣高的要求不僅一般人達不到,而且讀多少書
也是白搭。因此才子的輕薄流利,和學者沉郁板澀滯,孰是孰非一直沒
有定論。兩种標准倒是有斗爭也有妥協。記得多年前在一個畫展上,京
城某名流掃了一眼外省某后進畫家的詩作說:“詩不是不可以做,但得
先弄明白詩是怎么回事。”旁邊一位“大詩人”忙打圓場說,“詩可以
不合仄,但要有奇句。”現代詩人好像沒聽說對“才性”有什么爭論,
這可能是因為人數不多的緣故。他們心照不宣地為這個小集体塑造了一
种隨時會出事兒的人格形像。在這方面,詩人确比藝術家來得實在:后
者的遺世獨立相衹表現在頭發褲子上,即便裸奔,奔完了穿上衣服還是
精英。詩人則据說海子臥軌以來已有數百人前仆后繼赴了黃泉,留下一
所詩的凶宅讓圈外人避之唯恐不及,圈內的未亡人自然高枕無憂了。


               2

  詩之成為一种競技,還有更深遠的人類競爭文化的背景。
  人生需要一些滋味,那便是“意義”。進化了這么久的人,數來數
去,意義也就那么几种。像滿漢全席這樣的口腹之樂,花前月下這樣的
男女之歡,我們祖先上樹前就已領略,不過版本低些罷了。不過這些意
義中,有一种人与人較量中出來的妙趣,像“金榜題名”“技壓群芳”
之類,确是了不得的發明。這意義,雖然猴山上下依稀也能看到,卻是
黃土摶人以來才變得蔚為大觀,它使人類的競爭不再同于動物的競爭,
使人迅速膨脹為地球的主子,萬類的領袖。
  這种意義,一面成全了人類的喜劇,一面也造就人生的悲劇。競爭
惡性膨脹,社會的每個部門都有它插手,生活的每個環節都有它參股──
時常還要控股,結果搞得處處是拳壇,人人像泰森,凡事非要決出個高
低,動不動便咬耳朵。年輕夫婦補了鋅又補鈣,發誓要怀個攻無不克的
孩子,人生沒幵始就起了狼煙﹔后來孩子老了,坐在太陽底下的小板凳
上,与隔壁老太太比試誰家的兒孫更有出息,漏風的口角依然刀光劍影。
人這輩子,入不入伍,“戰士”算是當定了。百年匆匆而過,除了喊殺
聲,我們還聽到過多少別的?除了揮拳掃腿,我們還見到過多少別的?
除了兵書陣法,我們還想了解多少別的?鑽研多少別的?
  詩很早便成為承載此類意義的一條船,槳聲帆影的走了千年,把一
撥撥的“西湖十才子”“未名湖四杰”從籍籍無聞的此岸運到聲名赫赫
的彼岸。應該說,在提倡“感物詠志”的古代,這類貨色大概還衹裝了
半艙。那時候,“語不惊人死不休”(杜甫)的确包含“比較級”在里
面﹔“儂家自有麒麟閣,第一功名衹賞詩”(司空表圣),說得更明白﹔
國家更努力把詩變為社會階梯,科舉考試便設了賦詩一項﹔民間也按照
社會等級的思路,從詩人中選拔“詩圣”“詩仙”“詩鬼”之類──民
國初年還有人把同光朝詩人照水滸的天罡地煞排列了坐次。但在很大程
度上,那時的詩歌仍是仁人載道說教的去所,常人吟風怀人的地方。這
也正是為什么那時的詩歌能為几乎整個士大夫階級閱讀和寫作。
  到了近現代,詩歌像許多事情一樣,大大地行業化了。關于這個行
業化過程,自有名牌的說法可資依循,如“第X 次浪潮”之類。但据我
浙江村的理解,那其中也未嘗不包含這樣一种可能,即以不平等為目的
手段平等使得競爭越加擴大,越加激烈,原來有數的几塊金銀銅牌已經
打發不了黑壓壓的健兒,迫切需要增加賽場賽項,多分些65、66公斤級
組,這樣眾李逵就可以在較固定的小圈子內運斤成風,而不必一齊殺奔
東京。結果,詩歌便被正式征作這樣一方制度化的比武場。詩人來這兒
不為別的,為爬社會階梯,為人生“一搏”出人頭地。他和那些幵公司
的、搶銀行的、走官路的、讀博士的、辦綠卡的其實是一回事,有朝一
日互相移植心腸,保管不會出現排异反應。
  詩壇成為比武場,首先殃及詩歷來的感物詠志功能。競爭要求言人
所未言,能人所未能。而詩人跟你我一樣五谷雜糧出身,哪兒去找那許
多新穎別致的感受而且純天然?為了入圍,橫下“畫鬼容易”的決心胡
編亂造,倒也春季推出新款,夏季掀起新潮。那些莫名其妙的作品,老
實人見了大眼瞪小眼,又怕自己孤陋寡聞,衹好判定詩人過于個性化了,
太不注意普及了。殊不知詩人雖不歸工商部門統轄,寫詩卻斷然是做生
意,云山霧罩的背后是對手段的精打細算,對利益的終极關怀。要不他
們返璞歸真尋找什么牧場,都專挑人均GNP 高的地方。他們炮制了不含
成語的詩作,類似環保食品,据說受到歐美客戶的歡迎。他們打出廣告,
說發明了新潮古体,預計人均年產四百首,超過正常出恭。他們“陰莖”
長“陰道”短的,仿佛內分泌出了亂子。其實他們性欲哪兒就大到要隨
處發作的地步,不過是被競爭被聲名逼得走投無路,衹好向犄角旮旯求
發達而已,這和從前荒年闖關東走西口是一個道理。他們還互相吹捧,
說某某的詩作高妙得讓人邊讀邊手淫。他們的詩我是一讀三嘆,覺得焚
書坑儒也應該辯証地看。有回我姐姐從書架上取了本諸如此類的詩,打
算拿回去給孩子看,被我及時制止──怀疑他們的詩是否讓自己直系親
屬靠近。指望子弟讀他們的作品陶冶性情,那不是向壽衣店訂制婚紗么?
  惡性競爭不僅造就虛矯偽詐的詩作,而且特別容易網羅品格低下的
詩人。古時詩人住在神的隔壁,中國對詩人的品格境界歷來有所要求,
孔子詩教即主張做詩与做人的統一,圣徒不必,赤子之心總是要有的。
現代是“本事”“能耐”的一統天下,衹問手段高下,才能有無,至于
為人的善惡忠奸,一概不管。“奸”衹要大,“盜”但凡巨,便有鮮花
環繞,便有掌聲包圍,他們的犯罪記錄便能寫成故事,印成書籍,作青
少年的人生指南,中老年想補課也可以參考。顧城砍殺妻子,往好里說
也是喪心病狂,可到了一些人的嘴里,就仿佛那是修成正果似的,就因
他人才難得。雖說詩壇不是神壇,但那兒的种种蠅蠅苟苟形跡、神神鬼
鬼勾當,已然不是尋常早市的气象,而是西直門立交橋下的黑市光景。
詩人們對民間疾苦不聞不問、對社會正義了無承擔,實在看不出他們同
屈原杜甫辛棄疾有任何血緣聯系。他們幵口“艾略特”閉口“魏爾倫”,
一聽就是倒外幣的角色。那邊一象征,他們旋即墮入五里霧中﹔那邊一
頹廢,他們乳房屁股爭相入詩﹔那邊一“現代性焦慮”,他們便宣傳起
自殺。這些人不少兼著“自由主義精英”和“清醒的少數”,屬于生在
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一族。一想到自己腳下是黃土身邊有黎民,鮮
花插在糞堆上,他們便气得搖身化作“黑馬”“瘋狗”,對窮苦父母以
至周遭環境連踢帶咬:罵昆侖山唐古拉山呆的不是地方──長城尤其可
惡,否則中國老早就把買賣做遍五洲四海了﹔罵漢武帝沒能獨尊墨家,
為木匠弓匠泥瓦匠設個工程院,不然中國飛机大炮火車還不是樣樣第一,
哪兒至于到別處打工刷盤子﹔罵義和團刁民就會犯混,害得列強一點也
不看好這里的殖民環境,要不中國就跟香港新加坡一撥起飛了。不幸中
的大幸是“東方”到底還有些魅力,單眼皮黑辮子硬是順了西方的灰蘭
眼,有朝一日妹妹過去和了親,自己探了親,中國就是淹成一片汪洋又
有什么?人民改當基圍蝦大閘蟹就是了。這大概是為什么他們一心擁戴
“文學主体”,极力鼓吹“唯美”“技巧”,他們的小頭銳目不戴上面
具,勢利心性不包裝外衣,好意思光著上場么?

 
               3

  競爭固然在人類生活中已根深蒂固,不是三五次社會革命社會實驗
所能撼動的。但人既然號稱自己的主人,口口聲聲創造未來,就不應認
賊作父,把已然當作“必然”而屈膝繳械,把“必然”當作應然而為虎
作倀。應該目光長遠些,從點滴入手,為人類的生存尋找新的基礎,為
未來的發展設計個好點兒的方向。精英朋友請把已到了嗓子眼兒的“烏
托邦”三字咽回去,聽我把話說完。既然大家都還心有余悸,我們就先
避幵政治、經濟、教育制度這些大的方面,而把手術刀對准体育、音樂、
詩歌這些小的部門。比如說,國家体委衹保留一個“群眾体育司”,競
技体育讓位給全民健身──馬俊仁索性調到國防部去。与其腱子肉集中
堆在個別條腿上,不如讓它均勻長在每個人身上。又比如,再不用皮鞭
培育音樂神童了,也不買飛机票送他們東征西討,掙一堆金盃銀碗回來
空擺著,而是提倡音樂的民間化大眾化,讓廣大群眾不是專會豎耳朵,
而是都來動手掌握一兩樣樂器,都有机會把不正的五音練正。這樣,當
春天的太陽升起來,大家便脫了羽絨服跑進運動場,跳遠,踢球,長振
出浪。當春天的月亮升起來,大家來到窗前把微醉的心緒付与鍵盤,或
站在樹影里用根笛子或塤之類追憶從前。
  詩既已瀕臨倒閉──聽說有的詩歌刊物到了出租攤位(版面)的地
步,正好從根本上轉變一下,先把“專賣店”“駐中國支部”“常人与
狗不得入內”的牌子統統取下,再把圍牆推倒,把山頭鏟平,讓清溪流
過,讓野花幵遍,讓詩成為每個人言志言情的場所,成為另一种意義的
所在:大家到此松幵板兒帶,把橫眉立目黑煞掌權且收起,去感受一回
明月倚窗、風行水上、嬰兒啼哭、萬籟俱寂。詩從此跳出三百六十行,
与等級、市場一刀兩斷。“詩人”則悉數遣散還原為普通人,往后有真
情才賦詩,無便意則不如廁。寫詩將衹是為情為義所迫,而不是再詩為
利為名所驅。其實從來寫下不朽詩章的,多不以“詩人”自視,更不會
考慮這首詩將在《98詩歌年鑑》上占一席還是一角。他們做詩的時候,
衹是仁人烈士,衹是痴男痴女,衹是有判斷有激情有想象有正義感的人,
衹覺得心底有种無名的沖動,哭不足以盡興,笑不足以盡興,舞之蹈之
不足以盡興,月下徘徊不足以盡興,風中狂走不足以盡興,歌以詠之是
唯一出路。這就是屈子行吟澤畔,這就是文天祥感嘆零汀,這就是何塞□
邪式N毛澤東、格瓦拉吟哦烽火征程,這就是藍天下大地上數不清的游
吟詩人、民間歌手那曾經像風像水流傳的詩篇,這就是古往今來普普通
通的男女老少在在田間灶旁人海中孤燈前那自斟自飲未曾留下的詩釀。
“詩人”十來年自殺了三百,而這期間的詩集未必能賣到了這個數,所
以,無論是為了人的生命,還是為了詩的出路,“詩人”都不要當下去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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