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不平的事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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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诺克 于 October 02, 1999 09:07:18:

送交者: 诺克 于 September 16, 1999 16:23:16:

6。

我和章玉会相视而笑,赶紧起床套上衣服,我几步跨到门前,神秘
兮兮回敲了三下,并放开喉咙:

“你美丽吗?你贞洁吗?算了,不要再骗人了!上帝原本给了你一
张脸,可你却为自己另外造了一张,你卖弄风情,你矫文饰字,你
油腔滑调,你虚情假意,够了,我不想再多说什么!”

我哈哈大笑地打开门,于明满身湿漉笑容依旧一拥而进,夸张地亮
相,一把抱住胳膊:我亲爱的哈姆雷特傻X王子,请允许我代表挪
威国王福尔布拉丁向你问好。

接着一侧身走到早已乐得前仰后合的章玉面前,抓起她的手深深吻
了一下,学着丹麦国王克劳地的声调:可爱的章玉欧菲利亚小姐,
我的御前大臣你的父亲波隆尼尔老汉一向可好……

于明脱掉外衣,从衬衫的脖领里抽出领带,我给他打开一厅啤酒,
指着他发福的肚皮说,肥肠满肚的怎么把台词背丢了。他晃了晃头
说,一年没背了,要是你乌尔都兄弟再不回来,莎爷的那台好词儿
早就给忘光了。

说起莎翁的那台好词,就会让我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时于明
刚毕业,通过中戏导演系的一个哥儿们介绍,认识了表演系一个叫
诗多的女孩子。那一年没事儿时,他总是叫上我还有几位其它的好
友去中戏看排练看演出,一行人蜂拥而至,端坐在第一排,象半个
世纪前的军阀恶少帮主混混那样,酒足饭饱后跑进戏院,冲着想捧
的名角儿,使劲地拍着手掌再扯上青筋乱蹦的脖子大喊几声好好,
直到台上被捧的人倍受感动地一再谢幕,最后走下台来,穿着戏装
挽起捧爷儿的手消失在现实的戏情中。

那一年,于明整整装了半年的哈姆雷特,而我也不得不饰演哈姆雷
特的密友赫瑞修,其它的哥儿们也成功地完成了贵族侍从信差老巨
的不同角色。那一年,我们几乎夜夜捧着莎士比亚全集,学着话剧
字正腔圆抑扬顿挫有板有眼的声调,歌颂着爱情歌颂着追求。后来
,我们把那年戏称为莎士比亚年,却被于明自嘲为情诗泛滥年。打
那时起,我们就留下个病根儿,分不清戏里戏外,只要一见面就是
以台词开始,最后再用台词再见。

后来,诗多拍了一部电影一炮走红,红得我们再去捧场时不肯出来
谢幕。再后来,于明酒量越来越大,而且是自己的喝的,只是喝完
才红着双眼来找我,手里握着一柄假剑大骂他的叔父克劳地勾引了
他的母亲葛簇特害死了他的父王,接着会痛骂一顿欧菲利亚对爱情
的不忠应该来中国削发为尼,最后离去时总是徘徊地重复着是生存
还是死亡什么的,然后一阵狂笑。

半年后,诗多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想找于明恳谈一次。待我伤神地
找到春风满面的于明时,他的记实小说火暴得让几家电影厂火拚不
止,而诗多想以作品中的主人公出演剧本里的女一号的梦想,也象
于明随手丢弃的烟蒂一样,化成了灰尘。


7。

凌晨两点,章玉打开窗子,潮湿微凉的空气吹散着满屋烟味。她转
过身说:雨停了,看来你们这对疯子又要侃到天亮了,我在这儿好
象你们都在回避主题,那我先回去休息了。于哥,帮我给乌尔呆仔
细检查一下吧。挺好个孩子,一出国就犯病,一回国就装傻,真拿
他没办法。于明站起身点点头说,要不能一下飞机就来打扰你们么。

昏暗的走廊里偶尔传来酣睡的呼声,洗手间哗哗的水箱依旧日夜不
停地奔流着,黑黑的楼梯抱怨着无人更换的坏灯泡,眼前的一切如
年久失修的记忆,青春只是感叹时光如梭的目光,稍纵即逝。

她打开自己的房门,灯光倾泻在她的长发上,似如丝如缕的倾述。
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在我记忆的病历中,那无数次浮现又消失
的倩影,那轮廓分明错落有致的倜伥,那模糊不清欲言又止的目光
,是我久埋于心底的寻觅,咫尺天涯,是那挥之不去的爱。

吻别后,她依然立于门旁,挥挥手。她明亮地目送着我离去,久久
地,好象还有好多话要讲,而慢慢黑去的我却无从细心地解读过她
的哀叹她的哀愁。

于明微合双目,略显有些疲惫,我洞开门窗,想让对流的空气保持
一种心情的流畅。他习惯地摆着右手说: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你
呀得了一种时毛病,医学上叫它脑神经紊乱综合症,就是大家平常
总说的神经病。

我浑身一阵发冷,用脚使劲地把门一揣,然后从门后那堆杂物拉圾
中找出几年前他用过的那柄假剑,直指他的咽喉:哥儿们,莎爷全
集里可没你说的这段台词,嘲笑我,挖苦我,诅咒我,埋汰我,最
后用伪科学来淹没我。你他妈的才有神经病!一年没通信,你我刚
见面,还没听我的病情,你竟敢妄下诊断,摧残我年轻的意志,你
说你丫的还把哥儿们当成赫瑞修吗?

于明没再象以前那样,和我戏里戏外地背台词,他告诉我,今天上
午一接到秘书的电话听说我回来,他便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于是
责成秘书给亚洲司的朋友打电话问明原由,最后又找到吴小敏了解
了我的体检情况,这些情报都是秘书在机场向他汇报的。陈述这些
故事梗概时,他一直盯着我,象个地道的老中医隔着陌生给患者望
闻问切一样。我嘲笑地问他,我们钱部长那儿您没打电话吧,他老
人家最清楚我的病了,你说你累不?对了,告诉我你怎么认识那个
吴小敏的?

于明点燃一只烟长吁一口,语气少有的正规,他说他现在已经没有
心思玩弄语言了,也就是你这个乌尔都还敢这样背台词,他告诉我
吴小敏是他的校友,他的现任秘书是吴小敏的表妹。所以我的那点
病史,早就不是什么公开的秘密了。于明边说边微微一笑,眼神中
闪过一丝的得意。我也跟着笑了一声,让他觉察到有些许的轻蔑,
他以医生职业的敏感追问我,是不是隐瞒了什么真实的病情,我说
有没有你还看不出来嘛,他终于无法再保持他伪装的深沉,站起来
又坐下,不停地摆着右手,大吼一声:乌尔都,我操咱大爷!要不
是看在多年的哥儿们份儿上,就是你们那个小钱部长亲自开着毛老
人家的红旗轿子来接我请我去给他侃病,于爷我都不尿他那儿壶!

“嘭”我跳起来重新打开一厅啤酒,送到于明面前:这话听着才顺
耳,早干嘛了你,想想吧一年没听到你丫的骂人了,那些政治口号
大道理,大使馆每周三周五都要轮番轰炸我几次,好不容易回国了
,我们见面了你还用枪来逼我,歇菜吧你呀!来,照刚才那样再骂
几句,好听爱听!哥儿们,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欠骂呀?

兄弟别闹了,我不想看你这样折腾下去,过会儿我还得去机场接外
方的股东代表,时间有限,把想说的该说的全倒出来,让我对症下
药。人啊,玩什么都成,就是别折磨自己玩仯于明目不转睛地看着
我说。

窗外。晨曦。泛白的记忆从远处飘来。


8。

其实,这次去印度长驻,是我向往已久的,学了这么多年的乌尔都
语,不管自己喜欢不喜欢,总得学有所用吧。头两个月还算可以,
工作生活比较正规,心情也不错,并开始喜欢当地音乐,每当听到
那些动人的歌声,空旷地回响于山谷急流,总有一种心灵的感应。
去年国庆节发生的那场车祸,一直如影相随。那天,我和文化处的
小唐一起去德里举办中国文化展,因为没有产生太大的轰动,这种
结果对小唐来说难以接受,晚上收摊时,我说还是在德里吃口饭再
返回新德里,他说心情不好吃不下去,我建议他开一辆车回去,他
说他不想再来德里,说完开着自己的车先走了。待五分钟后,我把
剩下的展品装上车,已看不见他的车影。

回到新德里时,在使馆停车场我没有看到小唐的车子,当时感到情
况不好,便向执班的参赞说明了情况。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后,有人
打来电话,说中国使馆的一辆奔驰车出了交通事故。我们赶到现场
时,已经基本处理完毕,小唐已被送往医院。出事地点是在接近新
德里的快车道的相反方向,他是怎么拐上去的又是怎么与人相撞的
,众说纷芸。三天后,我去医院看望了他。他平静地躺在床上,未
伤脸部头部,只是方向盘的安全气袋尚未完全打开时,他的胸部被
重重撞击了一下。据说第四天早上他睁开了眼睛想说些什么,后来
却无力地闭上了。

再后来便发生了我故意撞车事件。小唐走后,那个警灯闪烁的事故
现场,总出现在我的梦里,当时我并没在意,以为随着时间一切都
会被淡忘。可淡忘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越想淡忘的东西越经常跟
你的记忆过不去。两个月后,我这种故意的淡忘几乎无时不在,伸
出手就能触摸到那些闪烁的灯光。一天,我出去办事回来,想把车
子停在停车场上,下午的阳光直面而来,我一阵晕眩后听见车子相
撞的声音,待我意识到犯下大错下车观看时,只见大使专车左侧飘
扬的那面五星红旗,已被撞掉,躺在地上,象鲜血一样流着,象闪
烁的警灯那样转着。我当时非常理智地把国旗捡起来,弹去落在上
面的灰尘,高高擎在手里,听见高亢的小号吹响熟悉的弦律,一排
排先烈倒下,而我还站着,手里飘扬的是大使专车上的国旗。

再再后来发生的根本与我无关,一个我不认识的我,命令我到黑市
上买了一把瑞士造的手枪,又强迫我天天擦拭它,最后那个我不认
识的我,替我举起手枪,帮我瞄准一只经常与我为伴的白色老鼠,
我扣动了扳机,看见那只老鼠朋友在我面前愉快地死去,从此那个
我不认识的我便取代了白色老鼠,成为我最好朋友,天天陪我做着
各式各样的梦,彻夜与我交谈寂寞交谈挣扎好象还有残废死亡……

六点半钟,楼下准时响起了车笛,于明探头于窗外,喊到再等十分
钟。他深深呼出一口长气,问我下一步有什么打算,还想继续干下
去,还是重新为自己认真考虑一次。我摇摇空白的如纸的头,算是
一种否定。他把嗓音提高了两度半,略带激动地分析着:小唐的死
与你无关,你想担负起道德的责任,就不停地在你自己的潜意识里
谴责自己,强迫自己背起人性的黑锅,这是正常的人极力回避的,
可你的不正常就在于你的骨子里你的理念里,秉承了太多的善意的
美好本能,在一个庞大的专政机构里,良心未泯,我不敢断言这是
件好事还是坏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不是在为自己活着,你说
的那个你不认识的你,其实就是那个你面对的却想逃避的环境。我
不是以医生的口吻来给你下诊断,而是以一个兄长的名义要你重新
振作起来,因为我不想看到现在的你就这样被一部庞大的机器给活
活吞噬。

我重重地埋下头,我知道自己病得不轻,我也知道这种病其实根本
就不是病,而是缺乏战胜自责的勇气。我抬起头,望着他那双曾经
做过职业医生的眼睛,倒影出我混浊的全部思想感情及意志,想脱
口而出的感激,最后被我牙咬在心里,我说我送你下楼吧。

临走前,于明从皮包里掏出两只玲珑剔透的小碗,诡秘地告诉我这
是他们合资企业刚刚研制出来的新产品,其中有多少秘密和奥妙,
自己去琢磨吧。

下楼时,他突然问我:你认识力达吗?我回到:听说过,好象在外
蒙长驻。他不是吴小敏的男朋友吗?他说:对。前几天出了事儿,
出差去莫斯科时发生了空难,现在还不敢让吴小敏知道。我茫然地
移动着脚步,思考着那种人生命定的奔波所带来的慈悲。

于明仿佛读懂了我的思绪,拍了拍我肩膊劝我还是先回北方老家看
看,换换空气和心情。我说可能这两天动身。在我们并肩走出阴暗
的走廊大门时,四月的清晨凉而不冷,空气中弥漫着清脆的鸟呜,
雨后的一切好象都已暂新得惭惭透明。

于明的司机为他打开车门,他微笑地伸出双手要我多保重,然后转
身上车,从我的眼前疾驶而去。没有以往的台词,没有熟悉的调侃
,没有过问爱情是否结果,甚至忽略了再次去探讨女人的命题。我
莫名地仰起头,蓝色的天空宁静而深远,如一滴博大的伤感的泪,
高悬在我的头上,映出无数个对生死的感叹,也回荡着那声悠长的
呼唤……


9。

下午三时,我给章玉打去电话,告诉她我今晚要回老家看看,她沉
默了一会儿心事重重地问我能不能过两天再回去,我说已经买好了
机票,只呆四天。她坚持着要来送我,我说别象生离死别似的,我
还会回来的。她说回去看看徐芳吧,我告诉她徐芳已经结婚了,我
们能不能别再折磨自己。电话里传来章玉的哽咽声,我无奈地重复
着安慰,她说她没事儿,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并要我争取早点回来
,我说一年都等了再等我四天吧,她放下电话,没有再说什么。

我回到北方海滨城市时已经是深夜了。走出机场,沁人的海风夹着
早春破土的泥香吹来,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使我想起在过去
的七年里,这是我第一次伴着早春归来,也是第一次想再听听春迅
看看春潮。

父母去了南方的姐姐家,我从隔壁的张姨手里接过钥匙,她告诉我
刚才母亲还来电话寻问我到家没有,我感谢地道过晚安后打开自家
的门,一切如旧,只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和自己寒暄。

早晨,我被母亲打来的电话叫醒,她象闹钟一样滴哒的提出好多问
题,昏睡中的我不停地所问非所答着,母亲不依不侥的问我到底得
了什么病,我脱口而出水土不服,她要我好好去检查一下,我满口
答应着是是是,接着她给我列出一长串的名单要我一定去看望一下
,我也硬着头皮保证行行行,最后母亲声音一沉地说:到徐芳徐苹
家看看吧,逢年过节她们就会打来电话问我长问我短的,你看能不
能……

我沉思片刻,默默放下电话,没有也不想回答母亲最关注的问题。
想着电话那端的母亲一定会失望地摇头叹息,我心里便慢慢泛起一
阵冰凉的歉意。

我已盘算推敲过多次,四天时间要完全归属于自己,我不想再被任
何人以任何借口掠夺我医治自己的时间,我也不想去打扰那些过去
的亲朋好友,我是一个病人,病在一个永远不属于自己的病床上,
唯一想做的只是准备好冲出那个令人窒息的病房。

我只给张彬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回来了是活着回来的。出乎意料的
是,他用毫无任何感情色彩的平淡,代替了我想象的那份惊喜。他
说你还好吧,我答还能喘气,他问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我就爱谁
谁地说老婆孩子丢在国外了,他笑笑说回来得正是时候星期天和我
一起参加一个婚礼吧,我也笑着回答不行我答应过自己除你之外不
接见任何人的造访,他最后说如果那个婚礼是我的呢,我就郑重告
诉他没劲,政府提倡火化,你怎么还要往坟墓里钻,他大笑不止地
骂着行啊哥儿们你还是那么损。

快到中午时,我走出家门。外面是四月阳光懒懒的撒在空中,路上
流淌着匆匆忙忙车轮和脚步。我挤上一辆有轨电车,在哐哐当当的
节奏里,那些熟悉的往事如急速退去的法国梧桐树,一群群午休的
学生欢蹦地嘻笑着,我似乎看见了自己正用衣袖擦着流出的鼻涕,
我下意识地笑了,笑得和车上的路上的正常人一样。

“妈妈,你说那个叫彭定康的人干嘛总惹事儿,他还算是中国人么
?”坐在座位上的一个小女孩,扯着站在我旁边的少妇问到。周围
的人笑了,少妇疼爱地用手指着小女孩的鼻尖说:“他是英国人,
是个不是很友好的英国人。”少妇十分得体地启发着。“妈妈,不
友好就是不好,不好人就是很坏人,坏人都有病,对吗?”小女孩
仰着头满脸天真地等着回答,她看上去只有五岁左右。“你是想考
妈妈么?”少妇依旧得体而风趣大方地启发着。“哇,我说对了,
坏人有病!因为妈妈没有说我不对。”下车时,我看见小女孩兴奋
地拍着小手,少妇也脸色红润地笑着。

我走在海滨大道上,那个小女孩坏人都有病的童音一直回旋在我的
耳边,我后悔当时为何没及时给她更正一下,我想告诉她:坏人不
一定都有病,好人也不一定都没有病,有病的人能分出好坏,没病
的人往往分不清好坏。在我拐进一家海鲜面馆时,我发现自己刚才
的理论站不住脚,因为我是个有病的分不清好坏也不知道自己好坏
的人。我为自己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犯病,而庆幸不已。

坐在靠窗的桌上吃海鲜汤面时,我看见遥远的海滩空空旷旷的,一
直出现在我梦里的人来人往的热闹场面,此时变得不合适宜,我应
该在烈日当头的仲夏回来,还应该以一个游客的身份出现,那样或
许我会放松一下自己的神经。我干嘛象个贼一样,躲避着什么呢?

我打算改变自己的计划,不去海滩回忆那些沉沙的往事。下午,我
步行在繁华的闹市区,我不想买什么,只想在人多的地方体验一下
生命的承受能力。人头攒动的友谊商场,还象当初那样吸引着崇洋
媚外的脚步。我被几个炒爷给拦住,和北京一样,这是稀松平常的
事儿。一个比我还要高出半头的主儿问我卖不卖大件指标,我问多
少钱,他伸出两个指头,我说我没有,那主儿立马翻脸不认人骂了
一句没再理我,我对他的不再纠缠很是失望。在我走上台阶时,被
一高一矮再次截住,我抬头打量他俩一番,觉着他俩挺象玩主儿,
就笑着问,想卖大件指标吧,高的尖声说那是小打小闹,矮的接着
问有没有外汇,我说当然有比率是多少,高的机警地把我拉到一边
说:这几天京城里风紧,朱宰相正大开杀戒紧缩银根,南边儿已涨
到一美刀对十五个人民刀了,咱北边儿不行,现在最高才十三刀半
,如果你成心,我给你十四刀怎么样?我一边伸手去掏钱包一边说
:不用给我十四刀,十刀就换。瘦高个拍了我一把连说哥们够意思
,在我把钱亮出来时,他愣了问我:这也不是美刀呀,我告诉他这
是印度卢比,他把小脸一撂说那你逗什么咳嗽,我说这印度卢比不
也是外汇嘛,一旁观看的矮胖差点笑疯了,踮起脚搂着我说哥们你
真逗,打印度干弟那回来没带点儿神油什么的。我摆掉他的手臂说
带了你会相信呀,我还有一把瑞士造的西格-绍尔手枪你敢要嘛你
!这时瘦子拉着矮胖说他是傻X有病走吧,我一把拽住那个瘦子的
衣领要他再骂一遍,瘦子又一愣问我真想听,我点点头,他就大声
地骂了一句:你这个傻X,有病!


10。

我坐在中央广场纪念碑底座地台阶上,心情舒畅地等着张彬。路灯
下,偶尔走过的一对对情侣,象当初诗多搂着于明那样,含情脉脉
地在我目光的舞台上来来往往着,完全不在意做作的一举一动,会
在多年以后被我写进我的痞文里,不过那是我写给他们后代的儿童
读物。

我就这样漫无天际地想着,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当我数到第一百一十九声张彬混蛋王八蛋时,他才灰头土脸地现露
原形,他说公司开会无法分身,他说今晚他请客,去新开张的新大
地歌舞餐厅,他说我们去那儿最合适。

我们坐在靠后边的一个角落里,为的是能在最小的噪音里,即欣赏
着南腔北调的流行歌曲,又能放开食欲大胆而不受干扰地填饱肚子
。台上一颗一颗的星一闪一闪地轮番轰炸着,那些学着当年的于明
和我象半个世纪前的军阀帮主土匪混混一样,大模大样地叫着喊着
并轮番地用鲜花轰炸出自己慷慨大方。

张彬比一年前沉稳了许多,我问他是不是人要结婚时都这德性,装
出一付成家立业的老成,骗骗纯情的姑娘和不纯情的娘家人的挑剔
,等到老婆一进门才恍然大悟,被骗的其实就是你自己!张彬说你
呀饱汉不知饿汉饥,我现在哪有那份儿闲心,生意上的心我都操不
过来,还能想那么长远。

他大口地喝下半杯啤酒告诉我他现在的处境。自从国家严控外汇管
制后,他们外贸公司的生意便开始急转直下。他是年初和公司签订
合同承包了一个部门,公司给他一百万美元的外汇额度,要他年底
必须创汇七十万美元并上缴纯利一百五十万元人民币。一个多月前
他与外方签订了一个进口设备的合同,总额为二百七十五万美元。
根据合同规定他已经汇给外方30%的订金共计七十九万美元,余额
需在四十五天内开据信用证。今天已经是第四十二天了,可找遍了
所有的主管部门,剩下的一百多万就是开不出去。如果违约,不但
订金收不回来,外方还可随时起诉我。

我劝他还是到北京活动活动,他说这么小个合同在省里都排上号,
到了经贸部人家肯定骂我有病,唉,没办法,谁让我早不承包晚不
承包偏偏国家整顿了才来凑这份热闹,该!

我不知道该怎样再去安慰张彬,只感到在这歌舞升平的现实中,我
所患得患失的伤痛,远不及那些活生生的,激烈而全身心地投入在
这个平凡世界中的芸芸众生。我病得可恨,病得孤影自怜,病得失
去了疼痛。

在我和张彬沉默无语举杯相撞一醉方休时,听到有人高喊我的名字
,我寻声望去,看见台上的女主持人动情地向我这里挥着手,激动
万分地说:朋友们,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年轻的外交官从
海外归来,欢迎你回到故乡!那么,我十分荣幸地代表我们新大地
歌舞餐厅的总经理徐芳女士,把这首《心的祈祷》奉献给您,并祝
你爱情甜蜜事业有成。

在掌声和歌声中,我发现自己的最后一道感情的防线轰然瘫塌,虽
然我还在不失风度地微笑着,还在伪装出道貌岸然的无所谓,可心
灵疮痂上的血,正从我的情感深处流出,流淌在折射出霓虹灯的酒
里……

我象那一只火鸟无声地燃烧
我要唱那,那一首歌谣伴你天涯海角

手指弹落在高音吉它上,那段撕扯肺腑的间奏,从琴弦的颤抖中奔
泻而出,在缓缓的低音中猛然陡峭为立体的高峰,风中的呼唤尖尖
而来,尾音长久地回荡着,回荡在我的似梦非梦的现实中……


11。

两年以前,我利用毕业还未去外交部报到的空隙,回到海滨城市看
望正在读大三的徐苹,正赶上她的姐姐徐芳过生日,那天徐苹落落
大方地把我介绍她的家人,并冲着徐芳做个鬼脸说:傻眼了!让妹
妹捷足先登了吧!

在我认识徐苹时,还不知道她的姐姐徐芳,也在同一所高中学习。
徐苹比我小一年,那时我们经常一起参加文科班的各项活动,在我
高考那年,她的两篇作文被编入全省优秀作文选。在我忙于应付高
考之际,始终没能忘记那个总是嘻嘻哈哈梳着两条小辫的女孩。

大三放暑假那一年,恰逢高中母校六十年大庆,天南地北的毕业生
云集一堂,在露天操场的庆祝活动仪式上,我突然发现站在我前边
的两个女孩很是面熟,就凑上前问到:你就是写作文总获奖的那个
徐…,她呵呵一笑说:徐苹,我也记得你,你不是那个爱写诗的星
星吗?说完又呵呵笑了起来,接着徐苹指着她身旁那个文静的女孩
介绍到:星星,这是我姐姐徐芳,和你是同届,但她是理科,现在
理工学院。我伸出手,徐芳犹豫了一下才伸出手来,只说了句你好
。会后,徐苹一个人走过来对我呵呵一笑说:星星,给我留个联系
地址吧。我看看她又看看站得很远的徐芳,说:那我叫你小辫吧!
她用嘴指了指徐芳问我:那也给她起个外号吧!我眨眨眼睛说:叫
她一尘不染怎么样?徐苹瞪着大眼睛问:为什么?不好听,太长了
。我解释说:因为她总是回避男生啊,那就简称一尘吧。徐苹呵呵
笑着说同意,接过我留给他的地址,拉着姐姐边说边笑地走了。

我和徐苹同在一个城市上学,而姐姐徐芳的学校却是在南方。后来
我和徐苹总是以各种巧合经常见面,并总是假期同归开学同走。再
后来我们就自然而然地喜欢上对方,朦朦胧胧的相爱了,但一直保
持着足够的距离。

我也没有想到,徐苹会在姐姐徐芳过生日那天,向她父母半官方半
正式地宣布我和她的恋爱关系。我当时也没多想,只是想毕业了,
又被分配到令人羡慕的政府机关,大大方方的谈恋爱也是正常的。
吃完晚饭后,徐苹挽着我的手走出家门,告诉我别太在意徐芳的态
度,她的性格总是这样郁郁寡欢的,这次毕业分配也不理想,她想
肯定能被分到北京,可却去了大西南,现在正在想对换到北京或者
北方,因为她不想离家太远。

沿着海滨大道散步时,我问徐苹:你明年毕业有什么打算吗?她又
开始顽皮起来,笑着说:嫁给星星,在天上不下来,地球上的事儿
我管也管不了,所以只想和你在一起。说完把头埋进我的怀里,幸
福地瞪着大眼睛憧憬着。

那个夏天持续高温,我和徐苹的感情也在高温下持续地进行着。开
始我每次去找徐苹时都要进去和她父母还有徐芳打个招呼,但每次
我都十分敏感地注意到,姐姐徐芳故意回避我的出现,为此我曾问
过徐苹,她说:没什么事儿,别忘了她可叫一尘不染啊。后来再去
找徐苹时,我很少进屋,更很少和徐芳打招呼。

那个夏天一晃即逝,我也该返京报到了。订票那天是徐苹陪我去的
,也许因为要分离的原因,她没有象往常那样轻松快乐,而是一愁
莫展地拉着我的手,眼睛盯着我总是不肯游离片刻。她说姐姐徐苹
也要经北京去南方办理分配手续,给她带张票吧,她一个人走我父
母会不放心的。记得当时我很不情愿,因为徐芳留给我的印象是一
尘不染的清高,而且总是拒绝我善意的尊重。

夜晚站台上,徐苹和我相拥而行,姐姐徐芳走在前面。上车前,徐
苹默默看着姐姐徐芳,说到了南方不管情况怎样给家里打个电话,
徐芳莞尔一笑,露出一颗标致得恰到好处的小虎牙。我想冲着徐芳
说哈原来你也会笑啊,但是怕这种说笑影响当时的分别气氛,只好
站在一旁看着她们姐俩话别。徐芳要徐苹早点回去吧,便独自上了
车,在徐苹转过身来,我把手伸过去时,我看见泪水已从她的眼中
滑落,在淡淡的灯光下,闪出几缕莫名的倜伥……

夜车疾驶在北方仲夏的平原上,村落城镇桥梁隧道急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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