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不平的事儿》(下)


论坛文摘主页

送交者: 诺克 于 October 02, 1999 09:10:11:

送交者: 诺克 于 September 16, 1999 16:25:40:

12。

…… …… ……
我们划船荡漾在月光下的湖面。徐苹躺在我的怀里,嘴里不停地数
着星星。这时,起风了,瞬间,湖水汹涌扑来,打翻那条载满星星
的船。在滚热的水里,我抓到徐苹那两条依旧蹦跳的小辫,她紧紧
地搂着我,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厮搏中,我们爬上湖心岛。我们湿漉
漉地重叠在一起,在黑暗的狂风暴雨中能够听到彼此急速的心跳。
我疲惫的喘吸着,意识一片混浊。湿透的衣服已不知去向,徐苹伏
在我的肩上,闪着水光的肌肤吸引着我抚动的双手。渴望的风吹起
散她的小辫,吹散成黑色的诱惑,在泥泞的湖畔在迭荡的青草丛中
,青春和欲望交织在一起,天地风雨缠绵在一起,欢愉和痛苦不停
地涌动在一起。湖水拍打着湖畔,赤爱拍打出纷飞的呼唤,在暗涩
的风雨中,我不停地重复着徐苹的名字,不停地寻觅着消逝的幻。
在一种前行的节奏里,我忽然听见那陌生的低低的抽泣就在我身边
…… …… ……

我动情地搂住她清瘦的双肩,意识到刚才的幻觉是就发生在列车上
,发生在我半梦半醒的中铺。与我做爱的人不是徐苹,而是低泣在
我怀里的徐芳。在薄薄的床单下,我和她的身体潮湿的粘在一起。
在我记忆中,第一次出现了长久的空白,如果没有车轮的轰响,如
果卧铺车厢的灯光还亮着,我想我丑恶的灵魂已经纵身而下,摔碎
在布满石头和野草的路基下。

在我麻木的怀抱里,徐芳叹息地抬起头,问我:你和小苹都会恨我
吗?我的眼睛望着黑暗的上铺摇摇头,想起了莎士比亚想起那句:
上帝原本给了我们一张脸,可我们却为自己另外造了一张。而此时
我的原脸和假脸却要分别面对着爱情和欲望,在青春的骚动期所发
生的一切,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受伤的往往都是对方,我不会再
去寻找解脱自己的借口。

中午到达北京后,我便一头扎进购票的人群。八月的北京是旅游旺
季,所有南去的快车票均已卖光,连慢车都没有座号。我沮丧地无
功而返,已是满头虚汗。徐芳递给我一瓶冰镇汽水,被坐在地上的
我一饮而进,她扯动一下长裙,半蹲在我身边,用手绢帮我擦去头
上的汗,问我怎么办。我说先吃饭,然后跟我去看看我的单身宿舍
,明天一早再过来排队。

我的单身宿舍就在车站对面的国际饭店的身后。那天,我让徐芳等
在大院的门外,自己一个人进去的。我先到传达室登记,然后去房
管科领钥匙,房管儿是个微胖的中年妇女,态度友好地说,你是第
一个来报到的,给你分个单间吧。我不停地感谢着她,她哈哈大笑
说:只是暂时的,你的同室大约三个月后回国,如果他不回来,你
再回来感谢我也不迟,去吧,好好收拾一下,别忘了房间号是505。

一切顺利得不太现实,就象徐芳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那样,让我
不敢相信自己,也不敢相信爱情。下午,徐芳帮我收拾清洗了房间
,我出去买了一批必备的生活用品,准备开始暂新的独身生活,虽
然徐芳与我亲密得象对热恋中的爱人,但我们言谈之中总是缺少一
种理直气壮的真诚。

夜里,我们相拥半卧在地毯上,听着轻松的音乐,她问:现在还写
诗吗?我用嘴叼出一支烟说:我大哥于明还写。她拿起火机伏在我
身上问:听小苹说他是写小说的。我把住她点燃火机的手问:为什
么总是偷看我写给小苹的诗和信?她诧异地反问:小苹都和你说了
?我吐出一口烟点点头。她用手扇着烟说:因为那些是应该属于我
的。

我困惑不解。我疲惫不堪。我不想去听她和她的关于谁属于谁的故
事。那一夜,我和徐芳似乎忘记了一切,接连不断地放纵着欲火,
任赤裸的身体炽热而自由地燃烧着。

三天后,我送徐芳踏上南去的列车。我又恢复了正常的平静,那几
个神不守舍痛快淋漓的夜晚,也随同徐芳去了遥远的南方。我没有
再给徐苹写信,也不会按照她的吩咐打去电话,我想让时间帮我去
淡忘这一切,因为感情上事儿,是你说不清道不白的,那就不说为
好。

一晃我已经在新的工作岗位上混了两个多月,期间绝大多数时间是
在一家乡办企业接受再教育和劳动锻练。和其它毕业生一样,我也
积极地表现着自己,把那些总是在我脑海中翻来浮去的欲望压制在
劳动看书冲凉水澡里。

两个月后,徐芳从南方回到北京,以漂亮的女朋友的身份和我同居
了半个月,让刚刚认识我的那些一同改造的女同学也是未来的女同
事,失望而嫉妒地与我划清界线。那段共同生活的日子平淡如水,
在水中我们开始谈论爱情也渐渐感觉到爱情的存在,感觉到心灵与
心灵的默契,从单纯的性爱中走出,彼此相印相随。

徐芳突然离我而去前,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暗示或解释。只记得一天
夜里她独自痛哭时,含糊不清地告诉我她怀孕了,小苹已经知道了
我们的故事,她不想再调转工作只想回北方老家。我在朦胧睡意中
不停地安慰她,我说我们结婚吧!她孩子似地放声哭着,双手锤着
我,喃喃地说: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徐芳回到老家后,给我写来一封信,她说她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小
苹,小苹没说什么,她把自己剪掉的两条小辫连同我过去写的信,
放进一个大信封里,交给徐芳。她说看来她是一生都不肯原谅我们
。信的最后徐芳告诉我,那个在她血液里生活了三个月的小生命,
已经成为一本回忆录一个故事一段童话……


13。

在音乐和歌声中,我回到现实,回到一九九三年的四月。看见徐芳
微笑着向我走来。

我和张彬站起身,他借酒浇愁摇摇晃晃地对徐芳说:徐芳徐老板,
为了帮你把这颗臭星星骗过来,他肯定要骂我子孙万代。得!你们
老情人相见分外眼红,我就不凑热闹了,先走一步,回家等着洋鬼
子起诉我。对,别忘了,星期天参加我婚礼。

餐厅外,我和徐芳送走张彬。站在凉爽的海风中怅然相望,隔着时
间和距离,过去的已经无法再去唤醒沉睡的心灵。她笑着问:为何
没带章玉一起回来?我点燃一只烟:怎么没看见你的台湾老公?她
说:去年我去北京时曾和章玉长谈过。我问她:听说你老公在台湾
有黑道背景。她象徐苹那样呵呵笑着,说:看来我们再也找不到共
同语言了。我抿嘴嘿嘿一乐:那到未必,我得谢谢你送的那首心的
祈祷才对。说着,我便伸出两年未曾伸过的手,与她握在一起。也
许是立于风中的缘故,两只手冰冰凉凉的,松开了。

送我回家的路上,她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熟练地点燃一支烟,告
诉我她的老公一年只过来两三次,我问她为何不跟他去台湾,她说
可能他在台湾还有三妻六妾吧。我也点着一只烟打开车窗说,那就
嫁狗随狗吧,替别人操心犯不上,替自己操心又多余。她吃惊地看
了我一眼说,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大彻大悟?真的学会了你就不该再
回避小苹!我木然地看着她,仿佛看见自己虚伪的另一张脸已被人
撕破,我问:小苹怎么了?她吐烟时嘴角上写着一丝惬意,转而变
成平和语气:她挺好的,现在深圳一家外资企业负责公关,你想要
她的电话吗?夜风从窗外挤来,寒冷的不仅仅是人对自然的反应,
还有此时从座位那边飘过的语言。

车在我家门前停住,我思忖着如何结束这次不期而至的邂逅相遇。
夜色中,她象以往那样期待地望着我,我看着自家门前的路,多
年后已变得不再平坦,坑坑洼洼里积满了浊水,孩提时代的一切
美丽,真的已经幻化为尘封的往昔,而语言只是心不由已的符号
,何必再去拭拂记忆。

我说:回去吧,太晚了。

她说:难道请我上楼坐一坐的勇气都没有?

我最后一次摇摇头说:徐芳,一切都已过去,干嘛非要自己再去伤
害自己。好不容易从感情的废墟里爬出来,刚想堂堂正正地走自己
的路,遇到块石头就想搬起来砸自己的脚,你说我们犯得着么!

她使劲地摇着头打断我的话:求求你别说了。

我说:因为曾经爱过,所以……

她终于抬起头:章玉比我幸福。好好爱她吧!

我点头微笑:其实章玉也很羡慕你。

她大笑出声:是羡慕我从纯情到痴情最后无情无义吧!

我低下头:不,是你的敢做敢当。

她沉默了一会,从座位那端伸过双手:来!为了章玉,最后一次。

在低矮的车内,在早春的生机里,在走过漫长的徘徊后,我们再次
紧紧地拥在一起,没有亲热,没有欲念,没有语言,只是默默地感
动着过去,感动着接踵而来的明天,从而也感动着自己,感动着各
自的心跳,我们依然还很年轻。

我跨出车门。我想伸出双臂想去拥抱风。

徐芳探出头来指着我的心脏说:其实你没病,你在装病!要是真有
病,这次我是不会放过你的。呵呵呵。

我用力地敲着她的车顶:这么说,以前的那个一尘不染也是装的!


14。

我已经连续两天给章玉打去电话,宿舍楼管儿说她的房间没人,她
办公室同事说她这几天有事,我又给几个部里的哥儿们打电话寻问,
他们说好好看病吧,别爱死爱活的,才回去几天,就把你丫的摧残
成这样,你说你要是没病谁有病啊你。

回家这两天,我没有再发作过,也就是说我没再往出冒虚汗,身体
正常得和七八年前一样,拿着大学入取通知书,背起行李象姐姐上
山下乡时那样,去了广阔天地,而大有作为却是姐姐,她现在已经
混入革命的付厅局级的行列,可我却没病找病,总是在自己不太硬
朗的体格上,无聊地砍些刀疤枪痕什么的,难怪父母听说我生病了
,都不急不躁,因为我是个过早地混入社会并过早地从社会大学肆
业的好学生。我的病也应该归属于一个社会的通病,可我的病根儿
却让我找不社会的对应物,就是说我的病好了,可到底能不能去根
儿,还会不会留下一些如狂犬病的复发症状,我还不敢象得了感冒
发烧打完先锋青霉就好的那般肯定。

正在我胡思乱想地给自己写病历总结时,门铃的音乐响个不停。我
从门镜向外看去,制造音乐噪音的不是别人,是那个比我还病得更
加严重的张彬。

一股满身的烟味酒味从门缝儿外强行挤进屋,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几
步,便一头栽进沙发,呼呼地喘着粗气,使本来就空气稀薄的客厅
顿时让人复发高原综合症。我打开窗子打开门,又钻进厨房打开抽
油烟机,待空气中的氧份足够让我心跳正常时,他才缓过劲来,歇
斯底里地狂咳几声并迸出几个汉字来-哥-儿-们-离-婚-了-
说完事不关已地酣声大振起来。

中午,我给他家打去电话,他母亲唉声叹气讲了一段他的故事。为
了表示对长辈的尊重,我克制着自己长时间握电话就颤抖的手,最
后请她老人家多多保重。其实象这样的爱情结局一点都不稀奇,男
的有钱时女的狂爱不已,男的没钱了破产了而且还要面临一系列的
法律程序,你说女的能不抓紧时间以最快的速度来撤离战场嘛,只
是最后的那颗子弹没象我那样去打死一只与我相依为命的印度老鼠
,而是从滋滋冒出白烟的枪管里射出一纸离婚证书,就把我的这位
曾经出卖过我的哥儿们给撂倒了,嘴里还不停地冒出弹药味。

我终于可以提前回京了,因为我的病已经全愈,徐芳继续当她的老
板,徐苹继续在南边记恨着我,张彬尚未举办婚礼就提前用喜酒把
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你说我还在老家泡着有劲没劲?!

在我回到北京,回到章玉身边时,她已经离我而去。和我曾经做过
的一个梦极为相似,她复制了我的那个梦,可我依稀记得那个梦我
从来未曾对任何女性吐露过。她,只给我留下一封信,她说为了这
次出国,她曾进行过激烈惨痛的思想斗争,她不想再把自己年轻的
生命奉献给祖国的外交事业,她说她不想再看到无数个我无数个小
唐无数个力达在她面前英勇地倒下,她说她去寻找一个平静的港湾
,在那个静静地小湾里,与自己不爱的人谈情说爱,她说不管怎么
说,汪国真都是她最喜爱的诗人,只因为他的诗白如开水白得透明
白得不必去思想黑夜。

章玉留下的第二封信:

乌尔呆,你好。

我不想再为自己离开你找任何借口,无论你相不相信,
在心里最爱的只有你一个。本来我是想当面告诉你这一
年来的变化,可看见你身心憔悴,我不想雪上加霜。那
天在你送我上楼时,只要你能停留一会儿,我都会把真
相告诉你。在你出国期间,他回来找过我,问我想不想
出去留学,如果想他会就此等下去。我跟你讲过他,一
个极为平常的人,平常得只会做而不会表达。在倍受折
磨的选择时,你回来了,没有带给我,我所期盼的那份
,能够让我感觉到,可以把一生交付给你的,同时也说
服自己的理由。我不知道我曾经深爱着的那个满世界潇
洒不羁的乌尔呆,怎么如此的弱不经风,在短暂的时间
里,变成了一个开始怀疑自己的病人。

你知道吗?你的幸福是有人象我一样爱着你。
你知道吗?你的不幸是没能象于明那样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知道,你会为此而自责,也会为我的离去而痛苦,但
我所希望看到的是那个能够让我振奋让我惊喜的原来的
你。

我不去猜测以后的命运会是怎样,也不想再把爱情置放
在梦幻里,也许我会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但心里最爱
的却是别人无法代替的……

就这样走了,心里流出的血谁曾看见……

你的章玉 93,4,22


15。

我的二十五岁,是在我自己的房间自己给自己过的。我提前三天买
好了庆祝自己生日的礼品,一个大蛋糕,二十五个茶叶鸡蛋,一箱
啤酒,各式各样的罐头,外加一支暂新的钢笔和一叠雪白雪白的纸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思不想,只吃只喝。

我自已反省了自己三天,楼下的打更老头儿上来叫过我四次,头两
次我跟着他一瘸一拐地下到一楼听电话,后两次我只让他一个人一
瘸一拐下去的。打电话的人是那个穿着一双白瓢鞋--白得特象被
我打死的那只印度白色老鼠--的医生,她好象是叫吴小敏,她语
气苍白地说过来拿你的检查报告吧。我对着话筒喊,留着当历史的
反面教材吧。

我的二十五生日,终于在我彻夜不眠的早晨七点多钟和太阳一起升
腾在我睁不开的双眼中,绚烂夺目。我用于明送给我的那两只玲珑
剔透的新产品小碗,不停地倒满啤酒,看着那很有瓷感又不瓷碗的
所谓的小碗,举起它邀请窗外的太阳进来和我干一杯。太阳挂在窗
上,不停地调换着角度,我知道那就是他老人家说的,你们是早上
八九点钟的太阳的那个太阳,我艰难地挺起胸膛,推翻桌上的杯盘
狼籍,在哗哗碎响的太阳升腾的节奏里,打开雪白雪白的纸,用那
支新买的笔尖特粗的笔,写下:尊敬的领导……我病了……不会再
为……而奋斗终生了……

恍忽中,我从椅子上跌倒,我趴在洒满啤酒的地面上,心里还在想
着于明送我的小碗一定碎了,碎得划破我的双手,我绝望地再次睁
开双眼,看见那两只小碗象两个太阳一样,闪着金光。

碗,没碎。


尾声

我在白天的睡梦中,度过了我的生日。当我再次醒来时,我的房间
整洁如故,我想我肯定是做了一个白日梦,而梦中发生的一切已经
与我毫无关系。

我走进洗漱间,用那个大号塑料盆往头上身上灌了数不清的凉水,
我精神抖擞地,在黑暗的镜子里看见自己还是自己,我想我的另外
的那个自己造的脸已经丢了,我现在只有一张脸一张嘴,过去的还
是让别人去说吧。

回到房间后,我坐在书桌前,欣赏着那两只不碎的小碗,忽然发现
在小碗的下边压着一张纸,纸上写着:

你好!

弗洛伊德说过:
世上的苦痛,不是只考验你一个人的心里承受力。

我只想告诉你:
你的体检结果是,一切正常,只是心律过速不整。

祝你生日快乐。

吴小敏 93年4月28日


-完-


诺克 写于九九年九月几日不知道








论坛文摘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