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辆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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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红墙 于 October 13, 1999 08:33:51:

送交者: 红墙 于 October 04, 1999 16:54:35:

当你回首时,它已经三百六十五里走过。。。

流水岁月

红墙


有张像片,是我们两个人的。她歪着脑袋,很开心地笑。她的眼睛不大
弯弯地如新月状,一笑就看不到她那乌黑乌黑的眼睛了。而我不知被面前的
东西怎样地吸引,傻愣愣地看着前方,嘴巴微微地张着却浑然不觉。

看到像片,我们大笑,都觉得自己很丑,她说你还可以看。我说你照的
好。于是又笑。

那年我们十六岁。

十六岁的虹云已经长大,她有一米七的个子。走在街上总有人和她搭话。
她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不理也不睬。那时的我才一米四九,没有人答理我。
我骂虹云:你要厉害些,不能笑!

虹云是我的邻居家的孩子,我们邻居了许多年。在我的记忆中,她几乎
与小我一岁的妹妹一样,与我们家院子里的那棵山楂树一样,与我同行与我
同在的。我提前一年考了学,要远远离家。虹云便和我商量着去照相。妹妹
也想去,我们俩个使坏,把妹妹丢在后院就跑开了。

妹妹后来看到了那张像片,只说了声:臭美。

那张像片是我在新泽西的家里偶然翻出来的。一眼望去,眼睛竟有些潮。
虹云,那个漂亮如时装模特儿的小姑娘。。。

这次回国并没有打算什么,很匆忙的二周。那天上午,接到电话,说找
我。我倒奇怪:谁会知道我在这里呢。

那边很沉默。我问:嗨。

那边慢慢地一声:HELLO

虹云!已经好多年没有听到她的声音,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但那么的
缓慢和低沉。虹云是英文专业毕业的,没事儿老爱用英文和我对话。我在纽
约打工最苦的时候,她曾打来电话,Don't cry (别哭)。她说。她不说还好,
一说我的泪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那时候我和老公离婚了,学校没有奖学
金了。夏天到纽约的中餐馆打工,一天十二个小时。干了一个多月,我几乎
不能确定我是否在美国了。虹云的电话让我想起她和我隔得那么远,电话嗡
嗡地响,很不清楚。

但她那声别哭,让我听得清楚。我嘤嘤地哭起来,再也没有听见她别的
话。电话就快就断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我跑到洗手间,在不干净的镜子里看到自己蜡黄的脸上斑斑点点的泪痕。
这并不是我!记得虹云数落过我,你这个人,心太硬。女孩子家,要那么颗
心干什么!我当然知道我不是那种易感伤情的那种女孩子。但对于虹云的评
语我很不屑。我反击道:我心硬?不是因为你喜欢了五位男生,而我没有看
上一个吧?

虹云喜欢说她喜欢男生,几乎半年一学期地换一个。第一次对我倾吐秘
密的时候,她一脸潮红。我吓坏了,以为她真的恋爱。我苦口婆心地劝她到
夜里十点。她起劲地扯着自己的衣服前襟,说:你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多么
好。那段时间,我提心吊胆。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么会事,但我知道虹
云的老爸。她老爸若得知虹云初中就谈恋爱,肯定会把她打个半死不活。虹
云的姐就是这么被打过以后,丢出去的。虹云的姐十四岁就当了工人,住在
厂里,到处说她是孤儿。

很长时间之后,我才明白虹云是装模作样。说她装模作样有点委屈她,
她毕竟是真的喜欢人家。问题是她不允许别人喜欢她,哪怕是她喜欢的那个
人。记得她喜欢上我们高中一年级的学习委员肖常时,我也有点被肖常所吸
引。我喜欢的是他的高个子。我一直对高个子情有所钟,但我还没有与虹云
讨论过,虹云就告诉了她的肖常的故事。她喜欢他的手。每次学习委员发作
业本时,虹云的眼睛就放光。虹云说:我知道他早晨吃的是什么饭!我奇怪。
虹云很陶醉地回答:手上写着的,油乎乎的是油条,干干净净的是馒头,豆
浆和稀饭都会有痕迹的。我告诉你,我也可以闻的见。

真恶心!我臭她。我知道她每次喜欢人家起来都是十分深入。她讲起别
人我总打断她,让她不要罗嗦。但她谈起肖常,会让我的心跳加快一两个节
拍。我臭她之后还喜欢她继续说。虹云有种本事,她可以了解到别人不知道
的历史。比如说,肖常的爸爸打过他妈妈。他妈妈要求离婚过,但现在俩个
人好得象一个人似的。真的?!我很吃惊地问:怎么会呢?要求离婚的人还
会好得象一个人似的?虹云说:谁知道呢。大人总是很奇怪。反正我要不喜
欢他了,我是不会理他的。我问:谁是他呀。

虹云咯咯地笑起来,死活不说。

我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对头倒不是虹云在肖常面前永远低着头,我知道她
在干什么。肖常在虹云前面的时间越来越长让我很不舒服。让我生气的是虹
云只顾看肖常的手,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看手的时间越来越长。我转弯抹角地
问过她,她一脸无辜:他给我作业本来着,没有别的。

别的?我“哦”一声走开去。毕竟我算不上什么。酸不拉唧也没有用处。
也许这次虹云真的会恋爱一场,我到想看看虹云到底如何喜欢一个人的,不
光动嘴。

然而,故事没有开头就结束了。到底是肖常的过错。他发给虹云作业本
时,带上了一个纸条。他将手上的东西放在虹云书桌上时,虹云一下子就看
出疑端,那手被控制的十分僵硬,不是平时那双潇洒漂亮的手。虹云第一次
抬起来头看肖常。肖常一下子愣住。俩个人就傻傻地怔在那里,一直到全班
的同学都停下嘁嘁喳喳的活动和对话,眼睛朝他们俩望去。

虹云的脸红得如初开的鸡冠花--我后来对虹云形容,虹云死命地向我扑
来,吓得我不得不以跑一百米的速度逃掉。但全班听到虹云的话:没毛病吧?
我只是想要我的作业本,你把越红的给我了。

她把她的作业本和那张纸条退还给还在发愣的肖常,把我的作业本从肖
常的手上拿下,丢到书桌里,砰一声把书桌盖上来。肖常红着脸走到我跟前,
我把虹云的作业本接过来,看也没有看,砰地也关到书桌里。

下了课,我和虹云躲到角落里,虹云委屈着脸,就哭哭啼啼起来。我说:
哭什么吗。你不是喜欢人家吗。还哭。虹云呜呜地说:不行。我害怕。我不
要他喜欢我。。。

我大方地拍她的手,好了,好了。没什么嘛。我帮你行了吧。我看她那
伤心样,说实在的,有点幸灾乐祸。我把肖常的纸条还给肖常并表示没有看
过。可惜肖常没有谢我,很不自在地低头匆匆走掉了。当然,从此以后,肖
常老实了不少,后来考上了东北的吉林大学,成了唐傲庆的学生,也是我们
中学的一大骄傲。而我对唯一一个中学同学的好感也因为我离开了中学很快
云消雾散了。

我总觉得我和虹云的性格确实不一样。要是我,全班人看我的洋相,我
一定会哭起来,而不是过去了之后在一个角落里哭个昏天黑地。在纽约,我
听到虹云的声音就控制不住。我想如果虹云难过,也是在放下电话后吧。

想到这个,我觉得有些对虹云不起。她在电话里说些什么我也没有听见。
那是我出国的第四年,虹云过得怎样?我出国的时候,虹云正在恋爱,不是
“谈”。虹云那时已经大学毕业,成了我市电视台的一位记者。她说她看上
段乔是缘分。我白她一眼:提缘分这词了。看来已经比“喜欢就是喜欢”前
进了一步。段乔是下面县的考上来的记者,一口流利的英语,在小小市电视
台,除了虹云,没有第二个可以考住他的。这使得俩个人一见如故。说缘分
也无不可,但我说他们俩是一个小池塘里的俩条外国鱼(语),臭味相投而已。
段乔有点不自在听我调侃他们,虹云则很幸福地依偎在段乔身上,只浅浅地
笑。这使我泄气。看来虹云真的恋爱了,连我的话也不接了。我当时在省城
工作,好容易探亲回来,见到虹云,竟这么个样子。

小妇人!我骂她。

我没有恋爱。我对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省城卫生局满心恼火。要不是老爸
看得紧,我非辞职去干个体了。最可气的是我当初有机会进京城的,但老爸
动用了关系,把我分到他可以遥控的地方。卫生局的局长是老爸南下的老战
友。我一直不明白老战友有什么友谊可言?不就是一起工作了三四年吗,好
像生死不渝的感情似的。而且都老了,木了,根本没有新鲜话题好谈。我报
到时,局长召见我:好好干,大学生有前途。组织会注意到你的进步的。

那是八月,我几乎被热死。我还没有进步呢。

我当时并没有想到出国。也很少听美国之音。我本来想进大学去教书。
我喜欢好为人师,喜欢夸夸其谈,喜欢和年青人在一起吹牛侃山聊大天。我
努力了三四年。最终接受单位有了,局长也点头了,我后退了。因为在大学
里教书的同学笑话我:有毛病吧,我还想到你们单位呢。你们单位不是有奖
金吗?大学有什么好来的?清水衙门,课程死旧,好学生都出国了,留下的
学生没有一个读书的,恋爱麻将经商。你调什么动!

我开始想出国。几年的办公室的生活让我把英语还给了已经记不得名字
的大学英语老师。我打电话给虹云,虹云嘿嘿地笑:silly girl(傻孩子)!
虹云不知从哪里给我弄来很多托福资料,虹云说:it's no short cut(没有
捷径)。

的确没有。我考了三次托福,第三次仍然是五百四十七分。我很泄气。
我觉得都是老爸的过错。听说北京的补习班特棒,不会英语的人补习一个月
都能考过六百。我可是学过许国樟英语的。总之,我也试图申请过美国加拿
大的研究生院。很不幸,我没有幸运过。

就是那个夏天看到恋爱中的虹云。难过。不知道自己的路朝哪里走。回
到省城。大学同学说:她丈夫的同学从美国回来探亲,路过这里。要不要一
起聚聚。一个月后,我办好手续,和我的丈夫--我大学同学的丈夫的同学--
到美国来了。

我做我丈夫的妻子做了四年。分手的时候,我说:平手,我们谁也不要
再吵再闹。你把我带到美国,我让你奴役四年,不算太坏。

那个曾经的丈夫冷冷地看我一眼,连话也懒得说。

中间我和虹云通过信,虹云用了快乐这个词许多次,她还谈到幸福。我
几乎心惊胆战地读她的来信。我不知道虹云是生活在天上还是地下,我觉得
天地之间的这块地方好像不能用这么多这样的词来形容。虹云和段乔结婚了。
他们有了所谓“爱情”的结晶。如果在虹云面前,我倒愿意做恶心状的。当
然了,段乔在跟前就算了。交情没有深刻到可以恶心他的地步。

纽约的电话是我们回国前最后的一次通话。我那时自顾不暇,人生和学
业都在几叉路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家中老爸操心过度,积劳成疾,一
病不起。妹妹也去南方找感觉。与家中的二三十封信中,不是我根本没有提
起过,就是提起家里没有接茬儿。这中间虹云象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
有消息。

这次回国,我根本没有料想虹云会知道。她的电话让我猛地一惊,十几
年不曾见面,我们己经在自己的人生道上步出多远!

虹云那边问:“Can I come to see you? (可以去看你吗?)”

当然了。我几乎诚惶诚恐地回答。

电话“啪达”挂下了。我拿着花筒发愣。母亲问:谁?我回答:虹云。
母亲“哦”了一声。

看到虹云的时候,我才明白母亲的声音。虹云腿瘸着,象偏瘫病人一般
缓慢走来。她的脸上不仅堆满了岁月的风尘,还堆满了无法锻炼下去的肥肉。
我急忙迎上前,把虹云扶进客厅。虹云!虹云!

那个被人拦在路上的十六岁的虹云微微笑着。。。

虹云说:我不让你们家里给你说的。八年前,车祸。我左边右边的人都
死了。只有我活下来。我被甩出车子,昏睡了三个月。信不信,全身动过十
四次大手术了。我很少走动,已经二百斤重了。是不是我都胖走样了?

如果别人说,我不会信的,我不会信的。如果不是虹云坐在面前,慢慢
给我讲,我怎么会信呢。我想起虹云写的信,那么多快乐和幸福!那就是在
车祸前一两年吧。那么虹云给我在纽约打的电话必是刚刚出事,她能够讲话
之后!而我忙于自己的人生,根本没有听清虹云的话。

我的泪狂泄而下。

“Don't cry! (别哭)”虹云说:我的泪已经在最初的三年内流光了。
当时给你打电话,我让你别哭。放下电话,我几乎哭死。你想想看!我才二
十八岁,儿子才二岁。

段乔呢?我想起来问一句。

他很义气。帮我四年。

我泪眼看她。她的眼睛里真的没有泪:象我这样,要他何用?他找了个
台湾女孩到台湾去了。

孩子呢?虹云的眼睛亮起来:就是让你看我的儿子的。你瞧,刚从台湾
寄来的像片。

孩子已经十岁了,英俊又可爱的样子。两个小手交叉在胸前。长得很象
年青时的虹云也象我记忆中的段乔。我问虹云,到底象谁。虹云回答:我们
俩个的儿子,会象谁。

你到底还有个儿子。我喃喃地说。

虹云看着我:是。如果没有儿子,我会死的,早死了。我告诉你一句话,
人没有希望不行。你要有希望。

我看着虹云,定定地看着她。

回到美国,我把找到的虹云和我的像片挂起来。当心情如同外面的霉雨
天时,我就默默地看看虹云那明媚的青春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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