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与《戏梦人生》中的国族认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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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蛮人 于 May 21, 2000 15:25:08:

送交者: 蛮人 于 May 07, 2000 16:47:41:

戏、历史、人生:《霸王别姬》与《戏梦人生》中的国族认同

作者:待查


国民政府迁台後不久,和日据时代一样,规定每场〔布袋〕戏开演前一定
要先演二十分钟的宣传剧,否则不准演出。

这种换汤不换药的的事情现在想起来还会觉得好笑,日据时代为日本宣传
时要说天皇、大日本帝国的好处;光复後变成宣扬国民政府的名声,还要批评大陆
那边的政权有多腐败,老百姓的生活有多可怜,除了演出的剧名不太一样之外,其
他的有什麽两样,有时候我还会弄混,观众大概对宣传剧习以为常吧?或者他们根
本分不清?只要有戏看就好。


--李天禄,《戏梦人生:李天禄回忆录》

近来对国族认同(national identity)的研究在海内外均是闹热滚滚,成就亦十分可
观。在此一方兴未艾的研究浪潮中,各家对国家认同的问题,或从社会,阶级,或由性

别,族裔,政治等角度切入,大体而言皆呼应後结构主义或後现代主义的理论,质疑西
方自柏拉图以来所拥抱的「真实」假象与本质主义的认同观;指出国族认同无非是被想

像或是叙述出来的文化产物。若要论其「本质」,可将之类比於神话或是小说一类,

赖於国族主义意识型态把个人不断地召唤(interperlate)为该国族的一份子。国族认
同透过各种国家机制(如传播媒体、文学、电影、教育、法律、军队、警察等)日以作
夜地协助或胁迫一国的民众来「想像」与认同他所属的国族为一个同质而必然的存在。

在这个过程中,由於文化方面的作用涵盖面既广且深,却往往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遂行
其事,所以更需要细心地探究。Benedict Anderson 即曾提醒我们,小说与报纸在近代
国族认同方面所扮演的要角--他们的叙事方式提供了去「再现」(represent)国族
这种想像的社群,所必须的技术方法。一个读者在每日阅报的经验中,不觉地接受国族
乃是一个在历史中成长的社会有机体的想像模式。例如,「一个美国人一生所会遇见
的,或是知道姓名的...美国同胞,不会超过小小的一撮人。他不知道其他的美国

随时在做啥。然而他却有完全的把握去相信,虽然没名没姓,这些人必然与他同时
在默
默地干着他们的事」(26)。一个美国社群就如此地在想像中浮现出来。同样的看法
在台湾也促使了王德威在研究中国小说时,一反「中国」与「小说」的传统主从关系

而强调小说中国,因为「小说之类的虚构模式,往往是我们想像,叙述『中国』的开
端」(4)。

然而 Anderson 与王德威的论点,对於研究国族认同与文化的的关系而言,的确仅仅

开端而已。因为文化的定义,简单说来就是「根据我们的社会经验,并且为我们的社会
经验,不断制造意义的一个过程;而这些意义必然也就赋予相关的人一个社会认同」
(Fiske 1)。小说及报纸等文化形式,不只提供了国族认同的技术与模式;更是该国
族的内涵与本质的创造、维持者。各文化依各社群不同的社会背景,在族裔、语言、历
史、传统、宗教、或日常生活方面选取特定的文化表徵,作为该国族认同的中心支
柱。
国族原本即是一个空洞的观念,像「中国」这类的国名更是失根而迷走的符徵,回涉

到一个确实的,可描述的中国本质。它只能不断地在另一些国族符徵中游移,藉此产生
国族乃是自然存在的假象。

由於最近新买了吉他与校园民歌本,想要在〖暇时唱歌舒解心情,碰巧歌本内第一首歌
就是侯德健1978年的〈龙的传人〉。想起学生时期被它激发的爱国情操,发现这首
歌正可以作为现在的我分析中国认同时,有点讽刺,但是很适切的一个例子。〈龙的传

人〉的歌词主要部份如下:

遥远的东方有一条江,它的名字就叫长江;遥远的东方有一条河,它的名字就叫黄
河...。古老的东方有一条龙,它的名字就叫中国。古老的东方有一群人,他们全都
是龙的传人...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永永远远是龙的传人。百年前宁静的一
个夜,
巨变前夕的深夜里,枪炮声敲碎了宁静的夜,四面楚歌是姑息的剑...。巨龙巨龙

擦亮眼,永永远远地擦亮眼。

〈龙的传人〉以恨铁不成刚的口吻,在台湾自退出联合国,与中美断交後的危机年代
里,成功地激发了许多台湾热血青年的国族主义。我依然记得,在校园里,或是救国团
的活动里,与同学、朋友合唱这首歌时,所感受的强烈国族认同感。随着它简单的旋律
扯着喉咙高歌时,每个人似乎都清清楚楚,又真又实地感觉到自己中国人的身分。然

在无名的爱国激情过後,细究其歌词,会发现歌中实际描述中国人的样子的,只有「黑
眼睛黑头发黄皮肤」一句。可是难道大部分的亚洲人不都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
所以
真正在歌词中指涉中国的认同的并非此一外表长像;国族认同的幻象反倒是建立在「
龙」、「长江」、「黄河」等象徵中国的文化代表符号(不管原来他们只是神话或地理
的一部份),以及「遥远」和「古老的东方」这样虚无飘渺的说辞上,去指涉一个不

印证的国族根源。这些符徵加上一个笼统的他者--入侵的西方帝国列强,使歌唱者或
听众产生「我们」与「他们」的区别。最後歌曲以祈求的口吻,希望中国这只巨龙醒
悟。不言而喻的是,当巨龙梦醒之日,也是中国重回它强盛的地位之时。整首歌曲因此
不仅伪装了一个中国国族的本源和本质,并构造一个由远古到唱歌的当时当刻,在时

上延续而空间上统一的中国国族假象。因此歌中的中国认同还包含一个投射到未来的

标--一个黄昭堂所称的「中华帝国美梦」(26)。

这样的一首歌,让它所召唤的「中国人」遗忘了他所认同的这个中国,自黄帝开始即是
从未间断的暴力、争战、屠杀,以及各族裔与各文化间的纷扰、冲突;也忘记了与他

起合唱的,以及其他想像中的中国同胞们,其实决非一个同质性的社群;而是充满了

级、性别、族裔、与性嗜好、等差异的游离主体。此一认同中的「同」不过是 Bhabha
所说的一种「意识型态上的替换」("ideological displacement";300),把国族
内的各主体在空间上的差异,替换成时间上的同一历史与传统。无怪乎 Etienne
Balibar 在〈国族形式:历史与意识型态〉一文中会把国族本质论批评为一种「回顾性
的幻象」("retrospective illusion"),进而指出:「国族根源与国族传统这些神
话...乃是很有力的意识型态,它日复一日地引人脱离现实,回到过去,去虚构国族
的形成的独特性」(86)。藉着「龙」的神话性质,中国认同变成「龙的认同」。於
是不论中国历史如何断裂,也无论现实中的中国人如何「参杂」(hybrid)、不同文也
不同种,中国依然可以是被想像成一个同质的整体。因为我们都是「龙的传人」。

文化建构个人的国族认同。由「龙的传人」这一首歌,我们可看出国族认同的建构与其
它认同(阶级、族裔、或性别)很大的一个不同点,就是前者的历史性。从某一方面说

来,国族认同与西方学界在近二十年来所致力研究的阶级,性别,与族裔叁大认同问题
有异曲同工之妙,均为文化的构造品。然而,国族认同却与其他叁种认同有一显着的差
异,因而不能如此单纯地等同。原因是国族认同并没有如所举的其他认同那般,具有明
显的外在符号作为一种伪本质的假象表徵。例如肤色被种族歧视者当成是族裔优劣的

明,而性器官或是典型的性别装扮成为两性差别待遇的自然根据。这类身体的或是任

可见的记号,正是国族认同的过程中所欠缺的。为了补足此一缺失,依旧维持一种本

论的国族认同观,国族论述只得转往投靠一个遥不可及,神话般的国族历史渊源。由

观之,以一种(伪)历史的形式出现的文化产品,不论是史书或是戏曲、小说,或电
影,便成为国族认同,甚至国族主义的最佳的催化与强化剂。

然而文化虽建构却也解构国族认同。文化学者 John Fiske 对大众文化的看法说明了文
化的多面性。他指出:「大众文化一向都是一种处於冲突中的文化;它一直就是挣扎

在为弱势团体,制造属於他们的社会意义,那些强势意识型态所不乐见的意义」
(2)。《岛屿边缘》的「假台湾人」专辑,正是此类大众文化,对抗当前台湾强势

国族主义意识型态,一个绝佳的例子。专辑中以叶富国为首的边缘战士,企图以「假

湾人」与「台奸」的观念与实践来混淆、颠覆新兴的台湾国族认同意识--例如署名
「台湾人」的作者愉快地说:「我们在肛交、在跳舞、在随地大小便、在放屁、我们在
捣蛋、在盗用公物、在混、在偷懒、在涂鸭、在闹场、我们在打扮、在发浪、在卖骚、
在通奸、我们在享受性爱、在爽歪歪,(你呢?)。我们都是假台湾人」(45)。这
种以假乱真的手段所秉持的理论基础,正是透过详细地描述所谓「台湾人」的各种生活
百态(特别是关於性禁忌方面),去把「台湾认同」从「台湾人」逐渐中心化的文化

义里解放出来。

〈龙的传人〉与《岛屿边缘》专刊,所呈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国族认同政治--一为中心
化的中国本质观,一为去中心化的,强调个别差异的「边缘民间」立场--正好帮助我

们审视电影《霸王别姬》与《戏梦人生》中的国族认同。很多的因缘巧合,让这两部片
子值得被放在一起讨论;例如两部片子同在1993年的诸多国际影展获奖,陈凯歌与
侯孝贤两位导演的国际知名度,两片中同样对传统戏曲的兴趣--《霸》片影射梅兰
芳,剧情环绕着同名的京剧《霸王别姬》〖陈;而戏片以李天禄与他的布袋戏生涯
为主
--以及两片类似的主题:戏与人生的关系。然而最终引发我对这两部片子的研究动

的,是这两部片子不约而同地都给它们的故事,相当明显的「中国」近代史色彩。透过
打字幕的方式,《霸》片将程蝶衣与段小楼的一生,依中国近代的几个重大历史事件

划分。例如影片开始即出现「1924.北京.北洋政府时代」的字幕,而後是「19
37.七七事变前」,「1945年日本投降」,以及国民政府撤退,文革等;另外,
本片也企图探讨中国近代政权的频繁更替对京剧艺术地位的影响。另一方面,《
戏梦人
生》则是在片头,加入一段历史文字:


一八九五年中日甲午战争,
中国战败,签订马关条约,
割让台湾、澎湖给日本。
自此日本统治台湾五十年,
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

而李天禄在片中的叙述,也是以说明台湾历史的一句话:「今天我们台湾能够光复
,就
是为了这样的起因」来结束。

虽然这两部片子同样都是在呈现一个国族的历史,它们的呈现方式与所呈现的国族史却
截然不同。在官方历史教材中原应为同一段的中国史,在两片中有着完全不同的风貌;
因而无可避免地,二片的国族认同也大异其趣。由於国族的历史特性,德国学者
Ernest Renan 早在1882的一篇讲稿中即提出了一个关於国族与历史研究的看法。
他说:「遗忘,我甚至可以说历史的误谬,这个东西对一个国族的建立而言再要紧不过
了;这也就是为什麽历史研究的进步,往往对国族的存在原则造成威胁」(11)。
Renan 之所以说这话,是因为历史研究会揭露国族形成的起始与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暴
力行为;因而粉碎国族乃是一个自古至今,自然成长的整体之类的神话。国族的统一

非是有什麽内在的本质所促成,它其实是在一连串的武力冲突与权力分配之後的结果

客观的历史研究把这一幕一幕早被遗忘的血腥历史给翻出来,重新去记起国族真正的

国史,这无疑等於是在挖这个国族的墙角根。这样的历史研究必然也会发现国族内各种
文化差异,进而凸显 Homi Bhabha 所谓国族的「掺杂性」或「杂种性」
(hybridity),把「国族」(nation)变成「国族的衍生」(dissemi/nation)。

本文的主旨即是希望藉由分析《霸王别姬》与《戏梦人生》中,不同的历史观与对
传统
戏曲不同的处理方式,去比较二片中所隐含的国族认同。本文的基本上认为《霸王别
姬》以类似好莱坞式的叙事手法在重复京剧戏码《霸王别姬》并吸引观众与它所阐
扬的
国族意识认同。在戏与人生象徵式的重叠中,片中的历史也只是复述官方空洞的历史陈
述,来为它的主题服务。然而这种倚赖一个想像出来的文化传统为中心的国族认同,

一个如「龙的传人」所建构的虚幻假象,必须故意对原着小说中触及的香港一九九七

等,现实的中国问题视而不见。反观《戏梦人生》透过後设式、多重的电影叙事语言,
介绍布袋戏等地方戏曲的大众文化面目,以及李天禄有别於中国官方历史的台湾史,

现一个突出个人差异、参杂的国族认同空间。以至於任何企图以本质国族论的「中国

同」或是「台湾认同」去指认片中的国族的只会找到一个「国族的衍生」。


I 《霸王别姬》

《霸王别姬》所搬演的中国历史十分的眩目。不到叁小时的观赏时间内,中国江山已

数度易主。然而它强调纷争与动乱的历史呈现,是不是就是 Renan 所说的那种历史研

究,具有潜能去颠覆本质论的中国认同?即使不让这个靠想像与叙述练就的国族金刚

破功瓦解,也至少留点内伤?随着小六子(後来的程蝶衣)的成长,观众再一次回头去
经验近代中国最纷乱的时代。影片细心地安插了各种意象与情节去让他们感受这段期间
内政权交替的频繁,因此片中包含了清朝的太监张公公、以「北洋政府时代」来纪事

国共内战、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和文化大革命等细节,以暗示或刻画中国内发的大

模暴力冲突。在海峡两岸的「中国」政府,无视中国分裂的事实,都坚持只有一个具有

五千年历史的中国时,这样的一部影片难道不会令「中国人」怀疑他所认同的中国是否
真如官方历史所说的,其实不是一个统一的实体?另外,本片暗示主角程蝶衣的同性

倾向,甚至默许他在抗战期间亲日的「汉奸」行为,是否就呈现了一个「假中国人」的
形象,把原本单一的中国认同杂种化了呢?

对绝大多数的观众而言,我想答案都是否定的。因为事实上,《霸王别姬》中的历史

是复述官方历史中的一些大事纪,以历史研究的眼光来看极为肤浅。何况片中描述京

近乎永恒的艺术地位和美学价值,藉由象徵中国不变的文化传统的掩饰,使得民国史

冲突动乱毫无能力去提醒观众中国认同本质的问题。影片中一出《霸王别姬》打
从清末
民初的北洋时代,一路演到文革以後。片头关师父形容京剧风行的盛况说:「是人
的就
得听戏,不听戏的就不是人,」乍听下似乎夸张,然而直到片末,此话的真实性都没

被质疑过。日本的入侵,没有丝毫减低京剧的地位,反而经由描写日本军官青木对它的

崇仰而更显出它的价值。国民政府军的压迫,文化大革命的改革、贬抑、摧残,都没

改变这项艺术的形式与内涵。在片子开头的倒叙中,当程蝶衣与段小楼在文革十多年
後,再度在一体育馆内粉墨登场走位,立即被管理员戏迷指认出来,暗示京剧艺术并未
遭文革消灭。诚如有位影评人说的,「《霸王别姬》是艺术的优越胜过政治的破坏
与历
史的险阻,一个极其有力的象徵」(Tessier 17)。陈凯歌自己也说,「政权朝移夕
转,可是艺术不变。」(注一)

除了上述情节的安排之外,片中透过京剧所产生的不变感,亦由片首与片末出现的《

王别姬》图,与程蝶衣的死来作象徵式的强调。该图将时间凝结在虞姬横剑自刎的
一刹
那,表达出与英国诗人 John Keats 所描写的希腊古〖一样的永恒感。而整部影片以这
样一幅图像作为电影叙事的外层框架,在说完一段几十年的故事後又把片中故事的
时间
性完全消去,原来搬演程蝶衣与段小楼的生平故事,不过是为了凸显画中虞姬自尽这

刻的永恒美感。程蝶衣最後效法虞姬自刎,更将片中戏与人生的关系完全转化为隐喻

系(metaphorical relation)--京剧《霸王别姬》不再是程生活的一部份,他已经
与虞姬合而为一,他的一生从此也成为《霸王别姬》这本京剧一个演出的版本。因
此电
影的名字也是京剧的戏码,二者已经没有分别。从二千多年前楚汉相争的时代到文革

的现代,程蝶衣的虞姬依旧自刎别霸王,而段小楼的霸王依旧张目瞠舌,惊讶得不知

措;彷佛历史什麽都没有真的改变过。

由此可知,《霸王别姬》中的真正主角既不是历史也不是程蝶衣或段小楼,而是京
剧,
或者说是提升为中国国粹後的京剧艺术。片子在结尾虽然以字幕提醒观众京剧的历
史-
-「1990年,在北京举行了『纪念京剧徽班进京二百周年』的公演活动」--然而
仅是这样的一句话,对绝大多数没有多少京剧知识的观众而言,不啻天书。以二黄唱

为主的京剧,原是由乾隆五十五年(1790)抵达北京为皇帝祝寿的安徽剧团发展

来的这段历史,在片中完全没有被描写或提及(注二)。事实上,《霸》片中所呈现的
京剧,在陈凯歌的一些特写与唯美的镜头塑造下,早不是关师父与艳红(小六子的

亲)对话时,所称的「下九流」,而是如袁四爷在法庭中所说的中国「国粹」,代表
「民族精神」与「国家尊严」的。片头出现的北平天桥市集里,关师父带着弟子街头

艺的场景,并无能力去提醒观众京剧原来是民间戏曲、大众文化的事实,因为《霸
王别
姬》整部电影便是要表现京剧艺术永恒的美与价值,名符其实的中国「国剧」;它
的主
要意义不再是人民生活的一部份,而是国族文化的表徵,代表「中国」。

从这个角度说来,陈凯歌的话:「政权朝移夕转,可是艺术不变,」也正是在说:「政
权朝移夕转,可是中国不变。」那也就是为什麽《霸王别姬》里的民国纷乱史不会威胁

观众的中国认同,可能反而使之更坚定了。因为透过对程蝶衣这个好莱坞电影式的明星
认同,以及同时引发的一连串的认同过程--程蝶衣→虞姬→京剧→中华文化→中国

这个想像的中国,因此由空洞的概念,摇身一变,变如程蝶衣与虞姬般真确可辨,有形
有体、有泪有笑彷佛可以拥抱。

而《霸》片不只藉着程蝶衣对国剧艺术的执着,暗中召唤观众的国族认同;京剧《霸

别姬》(和电影)的故事更是如关师父说的,在教导:「做〔中国〕人的道理。」在这
个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到文化对历史意义的钜大影响力。楚汉相争所显示的国族分裂

事实,并不影响以汉族和「中华文化传统」为论述支柱的中国国族认同。反而虞姬
对的
她「夫」与「君」西楚霸王的「贞」与「忠」,这二个延续国族论述最有效的意识型
态,成了这出戏的重点。电影里,一如京剧里,虞姬的死乃是整个故事的高潮。程
蝶衣
的性别错乱与同性恋倾向也不是观众认同的阻碍了,因为他如虞姬般对段小楼的真情,
与它对京剧艺术的执着,甚至可以为二者不惜牺牲一切的态度,比起一心要段小楼
放弃
梨园生活、自私且控制欲强的菊仙,更符合中国女性的典型。更何况程蝶衣如虞姬般对
中国文化的忠使他表面上虽然有缺乏国家意识的亲日行为,然而与段小楼和那群盲
目抗
日的学生们相比,其实反而凸显出他中国人的文化本质。在已有的国族认同大叙事
(grand narrative)下,大部分的观众的中国观在《霸王别姬》影片里获得再一次的
肯定与巩固。

比较《霸王别姬》电影版与香港作家李碧华的原着小说,我们发现事实上李的香港
背景
使她在小说里,勾勒极端不同的一个国族认同观。比起大陆导演陈凯歌的版本,小说对
人物的性格与生活有着比较深刻而写实的描述。京剧《霸王别姬》的故事与意识型
态,
并非如同在电影中那般操纵着程蝶衣与段小楼的生命意义。反而程与段不得已的现实生

活,凸显了霸王与虞姬的故事在现代社会中的不合时宜性。电影与小说相当重要的差

之一,便是小说中的香港主题与场景都在影片中被抹去了。小说里,段小楼在文革
时期
逃至香港,靠打零工,骗取香港政府的公共援助度日。小说这样写着:「霸王并没有在

将边自刎...。这并不是那出戏...。现实中,霸王却毫不後顾,渡江去了。他

有自刎,他没为国死。因为这「国」,不要他。但过了乌江渡口,那又如何呢?大时代
有大时代的的命运,末路的霸王,还不是面目模糊地生活着」(275-76)?

不仅霸王渡了江,现实中的虞姬也没有自刎。影片中没有交代所在地的体育馆,在小说
中是程蝶衣平反後,率「北京京剧团」在香港公演的新光戏院。而影片中虞姬的死,原
也只是文革时又被断了一指,不能再登台的程蝶衣的幻想。於是,相对於电影中的死

结局,读者在小说中读到的是:


蝶衣惊醒。
戏,唱,完,了。
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
华丽的情死只是假象。
他自妖梦中,完全醒过来。是一回戏弄。
太美满了!
强称着爬起来。拍拍灰尘。嘴角挂着一朵诡异的笑。
「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
他用尽了力气。再也不能了。(303)

这里的程蝶衣比起在电影中那位,写实多了。京剧中虞姬的忠贞与殉身,在二千年後的
香港,只能成为舞台上的「妖梦」与「戏弄」罢了。在李碧华略带嘲讽的笔下,我们才

在程蝶衣与段小楼二人的改变中瞥见历史--不是一个虚幻的「中国史」,而是实实

在属於他们这种人民百姓的生活经历。

除此之外,小说的结局,更是从港人的观点,直指如〈龙的传人〉与《霸王别姬》电

版中的国族意识为虚假的神话。小说最後以对香港一九九七後的反省来结束:


後来,小楼路过灯火昏黄的弥敦道,见到民政私署门外盘了长长的人龙,
旋旋绕绕,熙熙攘攘,都是来取白色小册子的: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六日,中英协
议草案的报告。香港人至为关心的,是在一九九七年之後,会剩多少「自
由」...。
什麽家国恨?儿女情?不,最懊恼的,是找他看屋的主人,要收回楼宇自
住了,不久他便无立锥之地。
整个的中国,整个的香港,都离弃他了,只好到澡堂泡一泡。
到了该处,只见「芬兰浴」叁个字。啊连浴德池,也没有了。(303-
304)

如前文所论,陈凯歌的《霸王别姬》透过京剧,呈现一个不变的国族文化传统,进而召

唤观众认同一个虚幻的,整体的中国。李碧华的小说,却是提醒读者,若是真的只有

种中国认同,那麽这个中国必须包括,这群在香港忧心他们「回归祖国」後的命运的
「中国人」,以及如段小楼这样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家国与他更不相干的「中国人」。
文化与国族认同真有什麽不变的本质吗?如果连老传统的「浴德池」都变成新潮的「芬
兰浴」了,有什麽不会变呢?电影中段小楼,批评程蝶衣对戏「疯魔」的那句话,很讽
刺而适切地评论了影片本身所呈现的中国认同观。他说:「你也不出来看一看,这世

的戏都已经唱到哪一出了。」

想像与叙述出来的国族,其实就如一出戏一样。电影《霸王别姬》企图藉一出戏码
来维
持一个国族神话,却忘了戏码总是变来变去的。而李碧华的小说描写,香港的「中国
人」所面临的现实问题,反而能引发读者重新思考中国国族认同真正的含意。由於台

与香港类似的国族认同危机,所以李碧华这一种对中国认同问题的反省,不能在大陆导
演陈凯歌的电影中出现,反倒在台湾导演侯孝贤的《戏梦人生》里找到知音,似乎一点

也不讶异。

Ⅱ《戏梦人生》

同样是处理历史,同样是探讨戏与人生的关系,侯孝贤的《戏梦人生》呈现出,完全不

同於《霸王别姬》中的国族认同。或者说,《戏梦人生》藉由叙事、影像、以及对戏

处理等方面,强调文化的差异性,刻意去避免观众有任何直接的认同,因而呈现出一个
Bhabha 所说的的「杂种化」国族空间或是「衍生国族」的认同观。澳洲知名的中国电
影学者 Chris Berry 在最近的一篇讨论中国电影与国族的文章中,即认为台湾的新电
影中,特别是侯孝贤的「悲情城市」,同时出现国语、其他方言、甚至日语的现象,已
经勾划出一个有别於中国,属於台湾的杂种化集体认同(注叁) 。 Berry 单从语言切
入所得的结论是太小看《悲》片中藉由宽荣对「祖国」的向往,所召唤的中国认同意
识。然而侯孝贤的影片对台湾国族认同问题的高敏感度,以经是不争的通识了(注四

《戏梦人生》亦不例外。《戏》片主要乃是为李天禄这位布袋戏大师作传,同时经由他
的一生为台湾作史。我说作史,是因为影片以半记录片的方式,让一为台湾人
亲自现身
说法,李所诉说的历史是那麽的个人化,完全没有任何国族历史的大叙事框架,是在中

国官方历史中不曾出现过的。他的人生观与历史观没有明显的国族区别,有的只是
一个
个的个人在不可捉摸的命运里存活。在命运的掌控下,连国族和国族认同也是一样地不
定而没什麽大意义。这麽一部影片反而让观众看见,在国族历史的神话下原本已被抹

的「台湾历史中,庶民生活平凡的面貌」(吴91)。

《戏梦人生》中,国族意识的薄弱,在李天禄与日本人的关系上,表现得再明显不过。

对中国国族主义者而言,日本在台湾的存在是异族的入侵;对在日本时代出生,从小在
日本统治下长大的李天禄而言,日本人并非是一个集体的日本认同--殖民者。他们

与他相同的个人。所以他可以敬重公正无私的警察课长川上,同时却看轻有种族歧视又
兼「卫生不好」的队长久保田。日本人毋宁就是他生活的一部份,一如布袋戏,或是

的妻子、小孩,与女友素珠一样。它并不忌讳参与日本「米英击灭队」为日军宣传,只
要这份工作给付相当的酬劳,供他养家。台湾的光复,他亦与大家欢欣地演戏庆祝。在

李天禄的身上,观众看到的是完全以日常生活为重心的普通百姓。他的历史因此嘲弄
着,充满冠冕堂皇的文字,却空洞虚假的中国史。例如,日本的战败,这种国族史上的
大事,在他的生活中似乎与他并没有什麽大相干,在他的记忆中,这件事情的意义不是
国族的统一,反而是使他全家染上疟疾的原因:
古人说,人生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话到这个时候我愈想愈不
错...。
疏开的那一天,正好是农历的七月初七,保正问说你们来这里做什麽?我
说来这里疏开。他说,你们在路上没听到警报?我说什麽警报?又空袭吗?他说,
不是啦,日本倒了麽。
喔,日本倒了。
你们来这里没有用了嘛。
我说没有用,都来了嘛。
....
所以说,我们人生的命运,实在不能移转。为了我疏开,想不到我丈人却
在后里屯仔脚过世,甚至我的小儿子叫做森...也染到〔疟疾〕。」(163-
68)

影片末了,李天禄更是把「台湾光复」这四个字所隐含,以中国/祖国为中心的国族认
同意识完全架空,取代以一种本土化,以人为本的观点。这是李天禄提到日本战败後

他在台北滨江街搭台演出布袋戏的时候,看见百姓在敲打废弃的日本飞机变卖。他问他
们为什麽要敲飞机。「他们说,不然你演戏的钱从哪里来,就是拆飞机,卖给古物商。
而我们这里的神明也很灵验,所以才演戏来答谢天地,今天我们台湾能够光复,就是

了这样的起因」(170)。对於台湾能够光复,李天禄与当时的台湾人,一如历史记

载的欢欣鼓舞。然而不论大陆的中国国民政府所作的贡献多少,李天禄对台湾光复
原因
的解释里,根本看不到所谓「祖国」的踪影。有的只是虔诚的台湾百姓与灵验的
神明。

《戏梦人生》於是把日本战败与台湾光复的意义,由国族史空洞的公式叙述中释放出
来,那一天不只是中国抗战的胜利日,也是如李天禄般的众多老百姓同样度日的一天

李天禄如此不经意的一段陈述,顿时教台湾史丰富起来。不是说李先生在台湾的「国
宝」地位,使得他的经历成为台湾的集体历史。而是他的个人经历,让我们对「日据

代」的台湾有了新的认识;历史对他的独特意义,也让历史从虚构的神话想像变得有

的生活气味。如同蒋勋在看到新港历史的老照片所说的:「这样一张照片忽然揭开了一
页真实新港居民的历史。他们的面容,他们的家具,他们室内的陈设,他们的服饰,

及充分表达他们那一时代特有的台湾人的伦理与人文的美学;透过一张重新被复制放

的老照片,传达了比文字更真实的历史」(17版)。虽然蒋勋对这一张照片似乎投射
了多过其可能表达的意义,不过,就照片里呈现的生活实态相比於中国历史空洞的大叙
事而言,这段话也可以是针对《戏梦人生》而发的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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