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小雯(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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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心有些乱 于 August 29, 2000 09:48:40:

护士小雯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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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想念两个人要比想念一个人难受。但有些时候也不一样,比如现在,想
点别的,才能分散我的注意力。

还是想小雯算了,要不,先想小黎。

八年前冬天,我因急性肝炎被抬进传染病住院部,昏迷不醒。我正读高三,这个时
候得这种病,真要我的命。很快就要高考了,对我这种以成绩见长的人来说,要考
不上大学,还不如死了的好。那个年代王总应该正在给人家跑腿,任晓梅也刚刚情
窦初开,但总的来说他们过得都还算正常,我却进了医院,动弹不得。世事就是这
么反复无常,难以捉摸。

我的病情在年底有了好转。一天早上,我突然发现能坐起来了,再一试,能站起来,
甚至走几步了。我一边心花怒放,一边不断地问医生病情是否会反复。医生说应该
不会,因为我年轻,身体基础好。我兴奋异常,就整天都蹦蹦跳跳,惹得那些萎靡
的病友非常不解和不满。肝炎是不能乱动的,得安安静静老老实实补充许多营养,
才会好得彻底。我这么闹,让他们觉得我在装病,或者用我的鲜活寻他们开心。医
生护士也不赞同,就来劝说我,其中有一个小巧玲珑,很甜美的女孩子,让我听了
她的话,老实起来。

她那年只有十六岁,娇嫩,柔弱,风吹荷叶一般走路,让我想把她捧在手里。但她
的手却很粗糙,简直不像是她身上的东西。我问她这是为什么,还不是过氧乙酸泡
的,她安静地说,一副认命的样子。她的逆来顺受激起了我强烈的同情,我说:就
不能少泡点?她惊诧地看着我,说:那怎么行?病人要消毒,我们要当心不被感染,
天天都要泡十几次。我仔细看着扼杀她娇嫩小手的那种液体,透明,感觉上比水要
浓酽,带着一种凄艳的酸味,成为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辨认她的标志。

我说:你们太辛苦了,妹妹。

她回答了一句让我怎么也忘不了的话:这就是生活,二十七床。

二十七床是我病床的号码,也是我在传染病房的名字。所有的病友、医生护士全都
这么叫我,就像很久以后大家要叫我林华一样。林华没有想到小护士如此哲学,在
他看来,小护士是专门伺候人的,应该和哲学无关;但现在这个显然与众不同,这
激起了他继续学习和欣赏的欲望。

这个可爱的小护士,就是小黎。

我慢慢打听她情况,得知她是眉山人,怪不得她说话那么好听。苏东坡肯定也是这
样说话的,但就是苏东坡也没有小黎说话好听,他只是诗写得好。小黎可能不会写
诗,但她的声音和语调那么美,本身就是一首苏东坡也写不出来的诗。

她吃饭的时候也很可爱。卫校距病房不远,她们的食堂在那边。每天傍晚,我偷偷
溜过去,她打好饭,一蹦一跳地走来,我闪出,满怀爱意地要抢她的东西吃。为什
么要抢穷人的饭?她委屈地说。我一边骨头发酥,一边伸出爪子把动作做够。她东
躲西藏未遂,干脆把饭盒递过来说:你吃吧!只要你忍心饿死我!我急忙表示很不
忍心,并在剩下的时间里用尽中学生招数把她哄回来。我总觉得我前辈子一定做了
什么好事,才能尽情挥霍这样快乐的时光。我想:等我病好了,豁出去挨打挨骂我
也要亲一下她那红嘟嘟的小嘴唇,但是,我亲了那一下后,会不会昏过去,当场出
丑?我真的一点把握都没有。

她更可爱的地方,是给我打点滴。

我每天要打三四瓶葡萄糖,肌酐和生理盐水。小黎和我熟了以后,就总是争取给我
输液。这是她向我表达好感的最直接方式,肌肤相亲,救我的命。一想起这个,我
的心尖都幸福得颤抖,所以不管她怎么笨手笨脚,我也从来不喊痛。

正确的输液步骤是这样的:用一根胶皮管子勒住一截血管,致使下针部位凸出,然
后持针从旁往下扎入约一公分,往上一挑,再对着血管的方向一推。这时会出现两
种情况,第一种:顺利扎入有关血管,针头立刻回血,表示道路已经通畅,可以尽
情灌输或者放血;另一种是:只有丝丝缕缕的血渗进输液管,也不能说通也不能说
没通,就只好等。于是包扎一个十字形纱布条压着那儿,输液龙头开大一点,护士
就忙去了。半小时回来,病人的手背就有可能肿得像个大肉包子。这个原因很好解
释:葡萄糖们没有通路,上面又一直放着,就全部流在肌肉而不是血管里。这跟下
水道堵塞没什么区别。当然,小黎给我输液,经常就是后面这种。

她每次把我的手变成了大肉包子,就飞奔过来,又是惭愧,又是心疼,忙不迭摘开
十字纱布,重新寻找血管,重新扎。我开头也怕,因为身上居然长出了一只大熊掌;
但我想这是她为了我好,让我临时装扮的,我就镇定下来。她却不能这样。她越着
急,血管越在她针头下滑溜,根本找不准,也就是说,最后永远都推到肌肉里。如
果针头进了血管,就决不会像进了肌肉那么剧痛。我开始每每呲牙咧嘴,痛不可当,
直到有一次我才没有这么做。那次我突然发现我在哭,我觉得奇怪,虽然很痛,但
我从小就是个凶蛮而坚强的人,挨家长那么多打也没哭过。我抬头,才发现是小黎
在哭。她戴着大口罩,眼睛通红,双手徒劳地在我手上摸来摸去。我一看,就吓了
一跳:上面全是血,小黎的过氧乙酸小手上也全是血。我本来该愤怒,因为她放了
我这么多血,但我反而心疼,心疼她。护士长跑来了,狠狠训斥着她。我忙说这是
我自己弄的,不能怪小黎。护士长是个老江湖,一眼就看出来怎么回事,于是瞟我
几眼,亲自动手帮我针头归位,然后把小黎抓走了。

我很烦恼,我想为小黎做点什么。

第二天一早,护士房在准备输液器具时候,我偷偷溜进去,把盐水瓶、输液管、针
头、消毒工具、胶皮管子一起偷了出来。我挂好瓶子,钻进被子,用胶皮管紧紧绑
住手臂,一针就扎了下去。

半小时后我遭到了护士长的痛斥。痛斥我的主要原因,是我那个时候还太小,只有
十六岁,还不是男子汉,所以她要抓紧时间骂个够。其实她也不是真骂,而是在佩
服我的基础上对她的手下恨铁不成钢。她的痛斥很苍白无力:我成功了,我还自己
叼着输液瓶,跑到厕所去撒了一泡尿。我就是这么勇猛。这是我从以后小黎看我的
眼光中得出的结论。

我在想:如果我和她好了,她会像另一个人一样失踪吗?

看来我的方式是正确的,刚才我就基本上没去想王老怪和任晓梅,现在又开始想了,
所以我要继续分散我的注意力。


19


那个冬天我虽然笑容满面,但心情却很焦虑。眼看着就要高考了,我成绩很好,但
如果在传染科住得太久,成绩再好也等于零。病友看出了我的焦虑,他们用不同方
法来让我高兴一点。我是二十七床,旁边的二十六床是个肝腹水,从农村来,非常
诙谐。我已经忘了他的名字,我想他可能已经到天上玩去了,因为他出院时病情很
重,比进来时更重,他出院是没钱继续付医药费。就这样他仍然很好玩,一天到晚
乐呵呵,把他那件破旧得棉花四溅的袍子称为:泼妇。每天早晨他从广播节目中醒
来都要跟我去走两步,你看,老子把泼妇穿得这么严实!他大声说,我大声笑。二
十八床则是个黝黑健壮的小伙子,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要得肝炎,后来一想,我自己
不也这样吗?我天天踢球,又对科幻小说产生了浓厚兴趣,于是熬夜,加上在外面
乱吃东西,就上吐下泻,昏迷过去,抬了进来。二十八床肯定跟我类似。我们和泼
妇老头经常去院子里研究那口古井。二十八床认为那一定跟什么凶杀案有关,它看
上去样子很凶!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虽然古井很深,我们搬开石头盖子看都看不
到底,但这个院子还是应该以浪漫的桃花为主。为此我跟他争论过多次,最后各执
己见,不了了之。

我有道理。院子里有很多流蜜的桃树,面对着护士办公室。护士办公室在那个时候
就又小又旧,冬天也只有一个火炉,而不是医生那边的两个。这种情况下护士就更
加惹人怜爱,惹人注目。我后来养成了习惯:每天早晨甩掉泼妇老头,潜伏在桃树
后偷窥护士办公室。二十八床还在睡懒觉,其他病人也都一样,所以我大清早这么
刻苦,就一定有收获。我有次看见小黎换裤子,两条大腿又白又嫩,小腿也很好看,
可惜她没有换更多的裤子;还有一次那个骂小黎的护士长换乳罩的时候摸自己的乳
头,摸了半天。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毕竟还是小孩,还没有长大,没有手段去治理
她们。后来,我又看见了改变我一生的东西。

那个男人很一般,但那个女人很漂亮,非常漂亮,是那种俊俏的漂亮,标致得要命。
更要命的是那个男人正捧着她的脸使劲啃。我想了想,明白了这就是我以后要向小
黎做的那件事。我很生气,因为我也想去啃一通。我突然羞愧起来,我已经爱上了
小黎,并准备把这种感觉深化下去,却出来这么个女人,让我叛变了。这个女人比
小黎好得多。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要这么想。

那个男人啃了半天,漂亮护士像要奖励他,就从抽屉里拿出个饭盒,男的一把抓过
去狼吞虎咽。他脸上挂满深色的汁液,我看了看,原来是糖油果子三大炮。糖油果
子是糯米炸成圆形空心团子,然后淋上亮晶晶的糖稀,特点是焦脆清香,红亮粘绵;
三大炮要威风些,是糯米花生什么的粉末裹成团子,桌上摊一大箩兜,铺精粉,伙
计手持三团,"梆!""梆!""梆!"三次准确凶狠的投掷,团子就沾满精粉扑向一面竹
篱,落在下面盘子里,盛起,淋上红糖,就滑嫩清香,浓酽宜人。这小子吃得眉开
眼笑,令我气愤不已。应该他来孝敬护士,他去买糖油果子三大炮,怎么这漂亮护
士反而要来伺候他?

这个护士,看上去在十八到二十二之间。她就是小雯。

小黎正好在这个时候要回眉山休假,她只轻言细语跟我说了声,就走了,也没来得
及留下信物,比如一个吻什么的。这不能怪她,我还没好利落呢,我还要追小雯呢,
所以这个吻她是等不到了。

对小雯下手十分困难。我太小,想不出很好的办法接近她。那年头我们学校的男女
生连话都不说,我得那么重的肝炎,来看我的只有班主任和全体男生,女生一个都
没来。何况我还有巨大的压力,就是考学校。我想,只有利用好每一个机会,让小
雯注意我,她才有可能对我感兴趣。某些方面我甚至不如那个三大炮伙计,但我有
个特点,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病人们都很喜欢小雯,正因如此他们从不给我介绍
这是谁,他们想留着自己用?不像,因为他们没我这样的雄心壮志,他们一心只想
治病。我的病肯定比他们好得快,只要小雯值班,我这一天的病情就要比平时好几
十倍,所以有足够的精力做其他事。我清晨偷看三大炮猥琐地吃完那份早餐,就顺
走输液的东西,回到病床上,咬着牙,给自个儿扎进去,然后等着小雯。小雯以前
不来这个病房,她去的是重症那边,那些人根本下不了地,都躺在床上等死。泼妇
老头说起来就眉飞色舞,因为那比他的肝腹水还要厉害得多。我有次往里面看了看,
那些人的皮肤已经不能用颜色来形容了,已经没有颜色,只有一大片一大片混浊浓
酽的东西被洁白的床单盖着,奄奄一息。我很同情他们,因为都是病友,但我更同
情小雯,因为她在那些地方干得毫无怨言,她雪白的脸颊衬托着他们,更让我心疼
不已。

很多可以走动的病人也是因为这个喜爱上小雯的。每天傍晚,我们就像放风一样慢
慢溜达到住院部门口,也就是现在的碎石中心外面围栏附近。那时候是田埂,种着
很多愣头愣脑的大白菜,靠近医院这边有一排小房子,有很多卖烧鸡和廉价首饰的
农民。我们冷了,就把双手拢在袖子里,缩头缩脑的等着护士下班,换班,跟她们
点头,表示感谢。小雯下班的时候大家还会排队站在田埂上,齐声喊:小雯。小雯
受到这样的恭维和爱戴,就容光焕发,笑黡如花。我在人群里,也不说话,我就看
着她,也不怕她不注意我。她总有一天会注意我的,因为我已经放不过她了。

我想了个好主意,直接去护士办公室找她。我经常想了解肝炎的发病史;我会不会
复发;如果要保证不复发,需要做什么护理。我的力量很强大,三大炮居然不来了。
他三四天不来,小雯值班就很不愉快,对病人也隐隐有点不耐烦;五六天,小雯就
变回原来的样子,很温柔,耐心,大力鼓励我立刻下手。到底是三大炮不喜欢小雯,
还是小雯不喜欢三大炮了?要是后者,我想她终于有了点眼光,要是前者,我想三
大炮就是个怪物,要不就是个疯子。她现在单身了,不过还没认为我是一个可以用
来谈恋爱的男人。每天早上她走进值班室看到我孤零零的样子,她就会问:你也在?

我说:你来上班啦。

她说:你怎么每次都在?

我说:你每次都这么审问我,能不能换个花样什么的?

她就奇怪地看着我,大概不相信这样的小男孩也有很复杂和远大的想法。我勇敢而
挑衅地看着她,看得她比我还要扭捏,我才得意地走掉。

她后来调到轻症肝炎这边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但我很高兴,我可以让她欣
赏什么叫勇敢了。我当她的面把针头狠狠扎进静脉,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这是专门
练出来给她看的。她惊诧地看看我,又看看针尖,眼中不断闪动着心疼和佩服。我
想,男人就要有个男人样,就像我,天生下来就要让小雯这样的女人永远挂着这种
表情。

后来她坚决阻止。她不呵斥我,她从专业护理的角度告诉我,这样不对,应该这样,
她说着,然后异常温柔地把针尖轻轻滑进我的静脉。我一点都不疼,就是不练习也
不疼,但是那根针已经结结实实扎进了我的心里。这一扎就是七八年,可能还会更
久。

你绝对是个坏蛋。有一天她无不暧昧地对我说。

这样说我,已经近似于赤裸裸的勾引了,但我比她想的还要坏。

她勾引我以后大概第四天,来查房,她突然看见我枕头下面露出了几张纸。

那是什么?她问。

没什么!我慌张地说,同时心里暗暗发笑。

给姐姐看看,她慈祥地说。

不!我更加慌乱地把纸胡乱掖进枕头里面。

她有心计,等我午睡了,她悄悄溜进来抽走了那几张纸。我一边呼呼大睡,一边得
意地狞笑着看她上当,不过还是真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都该吃晚饭了,那几
张纸已经回到了我的枕头下面,但是方向放错了。那是我给小黎写的情诗,还没来
得及用上,她就回家了,正好,可以刺激一下小雯。

小雯下班的时候突然来到我的病房,面色阴沉,让我心花怒放。

你写得很不错啊,她气苦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惊异地问。

小黎让你写得那么好,我看了,都喜欢她了。小雯说。

啊?姐姐!我喊出来:你看了我那些东西了?

你觉得呢?

那是我不认识你的时候写的!我委屈地说。

你这么小,就写得这么好,连我看了都心跳,你长大了不晓得要变成个什么样的大
坏蛋,小雯若有所思地说。

这有什么,我不屑一顾地说:长大了,别人就看不到了,只有你一个人看得到。你
有什么好怕的?

小雯脸突然红了,她站起来,帮我掖掖被子,然后冲了出去。

过了两天,我告诉她要考大学。她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高兴,反而忧心忡忡。她
说,医院最近在流传一个可怕的故事,有个骗子在外面混失败了,就溜到华川医学
院一带,遇上了一个徘徊在路灯下,苦苦思索人生的姑娘。他对姑娘说他家里多么
苦,以前多么惨,现在要考大学,很累,多么需要别人给他信心。姑娘很纯真,也
很同情,就跟他走到住院部前面菜地那边的竹林里。太惨了,你不是那个骗子吧?
小雯也不讲完故事,就这么问我。

最后怎么样了?我好奇起来。

你看你看,你简直就是个坏蛋!小雯气愤地说:最后就发现了姑娘赤裸的尸体。前
两个月的事,真事啊!小雯悲伤地说:从那以后,谁说要考大学,我们就特别害怕,
怕被他杀了。

我不会杀你的,我答非所问地说。

她没有听进这话。我的吸引力已经让她想方设法寻找一种维持平衡的武器,就是自
己进入角色,变成那个被我残害的姑娘。我劝了她好几次,她都不听,我就只好跟
她一起进入角色,扮演那个歹徒。每天她来给我送药,打点滴,我都紧握她的手说:
姑娘,我对不起你。

你真的这么狠心杀死我吗?她可怜巴巴地说。

哼哼!我不杀了你,你要去告我,我还怎么骗别人?我还怎么考大学?我理直气壮
地说。

你忍心吗?她凝望着我说。

我真受不了。我扑上去,要亲她。

她躲开了,然后冷静地说:你要这样也行,只要你愿意我得肝炎。

她真有力量,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领会了。

我不甘心,有天晚上她来查房,沙沙的脚步到了我门口,我急忙把半个身子反仰到
床外,做了个很难看的鬼脸表示我死了。但我很倒霉。坚持这个姿势足足五六分钟,
整个腰部以上酸麻得失去了感觉,泪涕齐流,才听到她推门的声音。

我并没听见预料中撕心裂肺的惨叫,只听见手电摔在木头地板上的巨响,小雯喊着
我的名字扑上来,抱住我用力地摇晃着。我有些不忍心,想坦白,但我一时半会儿
没想好方法,况且全身酸麻,只有摇晃能让我恢复知觉,我就沉默着,看她怎么收
场。她像摆弄布娃娃一样把我平按在床上,随后开始人工呼吸。她也不管传不传染
肝炎了,也不管是不是让我占便宜了,她就那么猛烈地朝我肺里吹气,我来不及享
受她的嘴唇,就觉得她的气息在我胸中来回奔突冲撞,我幸福得浑身发抖。小雯看
我没什么反映,就愈发着急,吹得更厉害,我的心也跳得更厉害,感到胸腔要被小
雯吹破了,于是我就轻轻把双手在小雯身后这么一合拢,突然一下,死死抱住了她。

长这么大,我还没有听过这么毛骨悚然的惨叫。虽然很短,但是已经够用了。我差
点昏过去。

她用力挣扎着,想逃开僵尸的拥抱,但是我反而抱得更紧。她又发出一声呜咽般的
呻吟,然后放弃了努力,瘫倒在我身上。这时她听到了我的心跳。她恍然大悟,抬
起头,就看见了我那副无赖的嘴脸。她严肃地说:放开我。

不!我说。

放开我!!!她咆哮着,我的手松开了。

她直起腰,又一头扎在我胸前左右来回地蹭。我以为她在撒娇,仔细一看,原来她
正藉此擦干满头满脸的汗水,泪水,鼻涕什么的。这种独特的泄愤方式让我感到自
己真是罪孽深重。但是她紧接着又用一个独特的方式来表示情绪的恢复,她站起来,
踢开我的手脚,右手食指中指坚定不移的对准我:叭!

你要吓不死我,我就要把你打死,她隆重地宣布。

灯亮了。我费劲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包围在疲倦愤怒的护士中间。小黎最后一
个进来。护士长正责骂我。小黎回来我知道,不知道的是如何向她交待我跟小雯的
事,但她看上去屁事没有,反而很关切地问我是不是被小雯人工呼吸救活了,我急
忙说是。旁边哄堂大笑,我也面红耳赤。众目睽睽之下我很难堪,尤其当着两个我
喜欢的女孩子。小雯若无其事地寻找刚才掉落的手电筒,小黎则开始代我求情。我
觉得小雯看着我的眼光有点古怪,于是猜想她肯定跟小黎说了什么,才让小黎对我
的好感消失在襁褓之中。护士长终于息怒了,小雯再看了我一眼,也扭扭摆摆地走
了。小黎上来帮我掖好被窝,这时候我伸出手来紧握她的手,想找回一点小雯还没
有来那时的感觉。但我错了。我想起来那种可怕的酸液,过氧乙酸,把小黎的手早
已经腐蚀得不成样子了。我有点后悔,但是小黎很坦然,她显然接受了一种新的关
系。这让我很惆怅。

后来,我和小雯,还有小黎经常去门外那一大片菜地。紫褐色的土壤上种着莲花白,
像一张张堆满笑容的脸。田埂们在小雯小黎的欢跳纵跃中穿插着,延伸着,布满了
寒冷凄清的视野。那个冬天用一片菜地和两个女子唤起了我全部的抵抗能力,我基
本上痊愈了,就要出院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我全身那些肝炎病毒都没了,都
被我们掩埋到这片土壤之中。我比较倾向于后一种说法。因为几年之后这片田地没
有了,上面盖起了外科住院部的高楼,几万平米的混凝土广场孕育出了成熟的小雯、
年轻力壮的我和瓜兮兮的齐超。病毒们显然还没有彻底完蛋,它们鬼鬼祟祟钻出来,
继续浸淫着我的生活。这一点让我入迷,又让我觉得自己缺少一种力量。

值班室外面突然鞭炮齐鸣,有病人又要出院了。这是好事,当然也有例外。泼妇老
头出院的时候也这么放鞭炮,就不一定表示他痊愈了,但愿我这是胡说八道。有些
东西,看上去很可怕,其实很可笑;有些东西看上去很可笑,很好玩,其实比什么
都可怕。这个道理,要再过几年我才能懂。

我必须离开医院,回家准备高考了。那个时候我竭力没有做路灯下的流氓,不是别
的原因,是我那时对女人的身体没有任何把握。我去高考了,然后不知道回不回来
地去了北方。小雯说:我在这里,我不走,我也不知道可以等你多久。我去找小黎,
小黎虽然不和我好,但也还在喜欢我,她说:你不要让小雯等太久了。我听了以后
更加伤感,小黎啊,你也是个活生生水灵灵的女人,怎么就这么崇拜小雯,给她当
帮凶呢。我后来每当触碰到一个女人的肩膀,让它抖动的时候,都很容易回到那个
我正在出院、奔向考场和远方的清晨。小雯头天晚上就失踪了,当然不是很多年以
后的那种失踪;只有小黎送我。我没有放鞭炮,跟二十八床什么的说了声言不由衷
的再见,就慢慢穿过菜地,经过那帮廉价首饰,走到国学巷的尽头。我看见一九八
五年的南桥一言不发地散着浓白的雾气,还看见小黎说了句什么,就转过身抽动着
肩膀。那一天便在我的回忆中颤抖不已。这些东西的确很好,但是长大以后,世道
变了以后,我就再也享受不到它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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