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琐忆 (七 ) ----- 次仁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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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谐和 于 October 07, 2000 03:11:13:

西藏琐忆 (七 ) ----- 次仁的故事

次仁被送进病房的那天下午,拉萨的天气开始转凉。少有的阴雨天气,夹着飕飕的
凉风。

我走进病房时,次仁正拿着一本厚厚的平装书坐在床上读着,见我和他打招呼,就
马上将书放在床头柜上,对着我和善地笑了一下。我走进他床边,顺便瞟了一眼那
本书,是一本小开本的英文书,封面花花绿绿的,可惜因为太赃,糊了些油腻和糖
水之类的东西,竟然辨别不清楚上面的英文字母了。

他是个35岁左右的藏族男子,个子高瘦,皮肤腊黄。黑头发因为疏于整理,凌乱地
支楞在头上,一对深陷进去的黑眼睛好像罩着一层雾,无神而疏懒。我开始习惯性
地向他问起了病史:‘次仁先生,你哪里不舒服?’他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笑着
摇摇头,指一下自己的嘴巴。我想,他是不懂汉话。但是,在西藏,大多数老百姓
都是说‘双语’的 --- 即能说藏语,也能听懂普通话。也许,他不是此地人,我想。
我看他既然能读英文书,那么英文可能是我们交流的唯一的共同语言。于是,就用
我当时并不灵光的英文和他交谈,问他病史。他果然说一口流利的英文,口音很重,
带有很强的印度人说英语的腔调。

他是从与西藏近邻的尼伯尔回拉萨定居的藏族同胞。不过他35年的生活圈子并不仅
仅限于尼伯尔。他的父亲在西藏民主改革以前,曾经是藏南一个大庄园的头人。拥
有成百上千奴隶的头人和他的家庭应当是穿金带银,吃穿不愁的。次仁是家里最小
的孩子,母亲是他父亲最宠爱的一个小老婆。当次仁长到两岁时,有一次父亲带着
他和母亲去了尼伯尔,在那里买了土地和房子,次仁就和母亲在那里住下了,那一
年是1959年。

因为那时年龄太小,次仁根本就记不起在他五岁以前家里发生过什么事情。他只记
得,他和父亲,母亲,还有些亲戚搬到印度的一个懊热难忍的地方住了几年,那地
方就象是个印度的贫民窟,大人们整天愁眉苦脸,小孩子却在尘土飞扬的街上跑来
跑去,不知愁为何物。后来有一些白人来到了难民营,再后来,他就和父亲,母亲
搬去了一个叫瑞士的欧洲国家。

对他在瑞士的生活,他一点也没有提起过,只是告诉我,他曾经去英国‘念过书’,
念的什么书,他也没有说。只是有一点,他毫无顾忌地告诉我‘我在英国念书时,
开始沾上了毒品,朋友介绍的,一吸上就成瘾了。’吸毒的结果,是他失去了在英
国‘读书’的机会,他被重新送回了印度,住在一个叫做达兰萨拉的地方。年青时
的次仁应当是一个高大而俊朗的小伙子,在达兰萨拉的西藏难民营里,通过别人介
绍,他与一位藏族姑娘结了婚。婚后,他们曾经有过快乐的日子,妻子给他生了一
个男孩。

为了小家庭的生活,在儿子满半岁时,他带着妻子回到了尼伯尔,在以前他父亲买
的那座房子里住下。不过,他一直都没有放弃吸毒的恶习,在尼伯尔的时候,他吸
毒更厉害了。接下来的日子,次仁不愿意仔细地详谈。只是说,由于生活困难,他
将房子卖了,搬去住在一所公寓的三层楼上。我估计,吸毒这种只有钱出去,不见
钱进来的恶习是家庭经济陷入拮拘的主要原因。

家庭的不合就从这时候开始了。次仁告诉我,那时候妻子经常和他吵闹,开始小吵,
以后大吵,最后两人大打出手。妻子脾气大,打起架来,就将屋子里的东西从三层
楼的窗户里一件一件地往楼下摔。最后,8个月的儿子就在一次例行的打架中----
死了。次仁以后又经常向我重复这个故事,但是他从来也没有把事件中的WHO,WHEN,
HOW 说清楚过。他总是说‘那天又吵架,妻子象发疯了一般,就那么一下,孩子就
从窗户里飞出去,死了。’孩子是怎么‘出去’的,是自己掉下去的,还是有人扔
出窗外去的,他始终没有说清楚。脸上布满哀痛,眼睛凝视着空中,双手就僵在那
里了------ 。每次他叙述这个故事时,都是这样一付表情。这个故事他以后又重复
了几十次,对我讲,对其他医生讲,对护士也讲。最后他的叙述终于成了和祥林嫂
的‘我只知道冬天有狼---- ’的故事一样,只要次仁一开口,大家就抱着同情的眼
光听他的故事,虽然大家都知道结局是什么。而且也总是没有弄明白故事中的WHO,
WHEN和HOW。

儿子死了,谁的责任,次仁没有说,我也没有问。只是,妻子终于离开了他,跟别
人走了。留下他在异国他乡孤独一人,拖着个戒不了毒瘾的身子,无法工作。值钱
的东西卖光了以后他的经济来源也断了。在他穷愁潦倒,万般无赖的时候,他的住
在拉萨的舅舅向他伸出了援手。舅舅在拉萨的八角街开了个小铺子卖杂货。一次,
舅舅的朋友去尼伯尔进货时遇见了次仁,回来后将他在尼伯尔的情况如此这般地告
诉了舅舅,舅舅就毫不犹豫地将次仁接回了拉萨。

拖着个骨瘦如材的病身回到拉萨的次仁,口袋里空空。可是毒瘾难忍啊,拉萨这个
地方,不象尼伯尔那样容易找到毒品。他想戒掉毒品,可是,不容易。没有了亲人,
那东西是唯一能够让他‘感到点什么’的。白天他去街上转游,是为了想发现那东
西,坐在街边乞讨,也是为了那东西。毒瘾发了,随便哪个墙角一蹲,一躺,一身
污泥,一身虱子,35岁的人,篷头垢面,皮包骨头,倒象个60多岁的老头子。过路
的人看见他,心里想着‘这个可怜的老乞丐’。

次仁的舅舅一家人开始还同情他,劝说他,给他饭吃,给他暖和的床铺睡觉。可是
他的我行我素,自暴自弃,肮脏喽烂使得这些佛教徒们渐渐失去了耐心。他先是向
舅舅要钱,回来竟是偷钱,只为一件事情 ---- 买毒品。在他舅舅将他送进医院以
前的一周里,他被舅舅反锁在小屋子里,除了吃饭,他不能出自己的房间。

他就是这样,混身肮脏,爬满了虱子,被送进了我们的病房,门诊医生的诊断是
‘慢性肝炎’。

我去看他时,他总是在蒙着头睡觉,不声不坑。床头上永远放着那本英文小说。我
终于在书的内阜页上辨别出书名,是英国19世纪作家查尔斯。迪更斯的‘大卫。科
波菲尔’,英文简写本。我在中学时读过这本书的中译本。书中的主人公大卫。科
波菲尔从一个被人欺侮的清贫家庭出身的青年人,通过自己的奋斗,成为一位有学
识有成就的绅士,终于娶得上流社会的美丽小姐为妻。这是一个英国19世纪男性社
会的灰姑娘变成白天鹅的故事。说句题外的话,那时候,我们那颗青春朦动的心,
对大卫经过千曲万折娶回的那位美人,爱丽思小姐,真是羡慕得要命,都希望将来
长大了遇上大卫这样的可人的绅士。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天天模仿爱小姐的走路
姿态和娇媚的说话腔调。次仁这么喜欢这本书,也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不过我从
来没有和他讨论过。

次仁出院时,身体仍然很衰弱。但他对在医院里基本没有吸毒的这段经历感到很高
兴。他对我说‘我想去罗布林卡玩,好久没有去过那里了。’。说来也是,血管里
流着‘八旗子弟’的血,还是喜欢去贵族的林园玩。

我也喜欢去逛‘罗布林卡’,达赖的夏宫。我想许多普通老百姓也喜欢那里的参天
大树和优雅的园林。我尤其喜欢观察那些快乐的藏族家庭。有一次,我被一阵肆无
忌惮的大笑声吸引过去。那是一家藏族的农民,没有帐篷,席地而坐。栓在树干上
的马儿在嚼着干草,一条小黄狗突突乱跑。主人是个健壮骠悍的男子,高原上长年
的紫外线照射,使他的皮肤格外的黑红而粗燥。他的旁边坐着一个年青而同样健壮
的女人。长长的黑辫子盘在头顶,一双大而亮的黑眼睛光彩诱人。她坐在丈夫身边,
怀里有个黑红的小胖疙瘩正在专心地吸奶。她的乳房肥硕而光滑,人见人羡。笑声
就是从她的肺腑里发出来的。她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旁若无人,那么令人羡慕,竟
一直笑倒在丈夫的怀里。就那么,敞着胸脯,怀里抱着个胖小子,弄得那男子也情
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我想起了次仁。他的儿子如果没有从尼伯尔的三层小楼里‘飞出去’,也该
有那女人怀里的小胖疙瘩那么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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