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十二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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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心有些乱 于 October 13, 2000 02:24:04:

秋风十二夜(三)

送交者: 心有些乱 于 October 02, 2000 20:03:02:

                十二

  讲一个网恋的故事。

  我没有女人的时候,就去网上找,隔岸观火隔山打牛地胡闹一番。网上的女
人普遍都喜欢自己放肆,对方正经,我能满足她们这一点。
  我从来不跟女网友见面,准确地说,从来不跟我的网上情人见面。跟男网友
见得多了,很多人都已经很熟了,但还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这让我很得意。有
人说网络给了我们第二个人生,这话看来有道理,至少,那种深深隐藏的感觉就
是别的东西不能比拟的,你要是个网虫,你也能赞同这一点。
  那天晚上,萧蔷突然用ICQ发过来一个信息,说她下午跟别人CyberSex来着,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告诉我这是网上性爱。我很激动,一是因为网上也有
这种东西;二是她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坦率过。我激动地问她感觉如何,那人太傻
了!我没做完就下来了!萧蔷意兴萧索地说。我为了安慰她,就提出我跟她来一
次,被她拒绝了。神经病!她丢下这句话,就下线了。
  后来我们的联系就更加频繁了。她是一家网络公司的高级白领,一天到晚都
挂网上,回家也上网,为了工作,也为了和我聊天。她跟别人Sex后,我以为她
对我有了意思,她在网上又那么性感,害得我想打破禁忌,见识见识她本人,看
看到底是什么路数。神经病!她又来这么一句。她第一次说我还稍稍有点生气,
再说,我就喜欢上了,我觉得这不是骂人,是打情骂俏。我的看法是对的,她有
一搭无一搭地勾引我,问我是不是跟其他男人一样好色。当然不一样,我愤怒地
说:我天生异禀,你想见识吗?她说想,她准备在我和别人妖精打架的时候跑过
来,搬一个小板凳在旁边仔细观赏。我愈发觉得她在勾引我,但我也明白这样的
女人很不好对付,她可能在跟你风流的同时应付着其他一百多个QQ。我把这个意
思跟她说了,神经病!她愤怒地说:你老婆在旁边还敢这样放肆!我说老婆去旅
游了,我只有一个人独守空床了。隔了一会儿,她突然说:

  “好吧!你来接我吧,我去跟你睡。”

  我魂飞魄散。这么晚去接她不是不可以,但我们照面之后,她要是很丑,很
怪,如何收场?我要扭头就走,又太不够意思;要将就着带回来,我又难以忍受。
我们连电话都还没通过呢,这件事真让我为难。但她的邀请实在是个巨大的诱惑,
我呆坐着,苦苦思索她的真实意图。她见我没反应,立刻说:
  “跟你开玩笑的,你这个笨蛋。”
  我不知道她是真开玩笑,还是邀请未果自己圆场。我犹豫了一下,嘻嘻哈哈
地一番,就下线了。我可能为这个犹豫后悔一辈子,也可能只后悔很短的时间。
不过终归是后悔,这我明白。
  有天我逗她说老婆要回家了,我要把QQ上所有信息删除,不然就要大打一场。
她立刻不高兴了,连神经病也没骂就下线了。我很内疚,还有点难受。我明明孤
身一人,说这些只是为了逗她,没想到她当真了,我应该找个机会向她道歉。我
喜欢跟她无拘无束地,放肆地聊天,不希望这些事情影响我们渐渐培育起来的一
种温柔感觉。我就24小时一直挂着,等她。第二天深夜她上来了。我急忙道歉,
她说,不用。我说,我知错了,我改。她在那边可能笑了,说,你还有错的时候?
你这个老流氓。我说,是,我是老流氓,你就是女流氓。她一听又开始冒火,神
经病!!她猛烈地发着惊叹号,表示她的愤怒。我只好连环道歉,好不容易,才
把她的火气平息了下去。
  后来几天我们对话少了许多。她认为我老婆回家了,却不知道我在为自己的
谎言付出代价。有天她说以后不理我了,说没有必要为这种虚幻的东西玩来玩去。
我说,都是我不对,我要是没有女朋友,我就会去爱你。她又愤怒了,她飞快地
发来QQ:你真以为我是老处女?你以为我真的没人要吗,这么怜悯我?我说,没
这么认为,你要有了我,就完美了。她说,你这个人自我感觉太好了。这是挤兑
我,不过也是实话,我无言以对,只能哼哼几下。她又说,你要有时间,我真可
以跟你见见面的。她说着就给我发来了一张照片,我一看,就再也不魂飞魄散,
而是魂飞天外了。她那张照片就像天仙一样。我情不自禁地恭维她一通,但她好
像又有什么不满意,神经病了一声,又下线了。
  有些时候我很忙,就很少上网,上去也不容易碰到她,终于有一次,深夜,
我看到她在线上,忙去攀谈,她告诉我她已经调到外地了,这两天就走。我若有
所失地问她什么时候走,以后可不可以去外地看她。她说,你喜欢我吗?我说,
我喜欢你。她又说,真的喜欢?我想了想,说,真的。她说,可惜来不及了,我
马上就要走了。我说,是的。她说,你就会说这个?我说,我现在情绪不好,想
不起说别的。她说,我情绪也不好,有什么办法呢。我说,萧蔷,你走了,过几
天秋天也要来了,天气慢慢地要冷起来了。她突然在QQ上打出了三个字:我爱你。
我蒙了,我说:我也爱你。然后就是我们最后一句对话,是她写的。她说:

  我们怎么样才能相爱呢?

  我们怎么样才能相爱呢?她的名字叫萧蔷,她在网上用这个名字。

                十三

  任可干活越来越熟练了,也越来越像个女管家,常对我指指点点,说我不好
好保持她的劳动成果。我想,这样下去我的目的就会实现,她已经慢慢显出原形
来了。她这种女人受不了寂寞,不管装扮成什么,在一定条件下也会蹦出来,尽
情表演。
  但当我一流露出看破她的意思,比如,我冷笑几下,或者哼哼几声,她就会
警觉,就马上变回唯唯诺诺,默不作声的样子。她一点风吹草动就立刻调整策略,
不让我戳穿她。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她在自然流露,我在神经过敏。萧蔷就老
说我是神经病,看来这话是很有远见的。
  我并不傻,我还有其他办法对付她。有一天她刚做完饭我就说:“任可,看
你这样一天到晚跑来跑去也麻烦,不如来给我做保姆算了,不要每天都跑了,住
这里就行。你放心,我是规矩人;这是我的房产,我要干了什么坏事,跑都跑不
掉。”
  任可一听这话,表情一下子僵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这。。。。。。不合适吧,你是单身啊。”
  “正因为是单身,我才需要保姆;我如果有老婆,还要保姆做什么?”我得
意地说。
  “哼!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女人真是太可怜了,”任可恼怒地说。
  “还没说完呢,”我狡黠地说,“我也可能是老婆的保姆,你想,两个人在
一起,肯定有一个是另一个的保姆,这很正常啊。”
  “也有道理,”任可若有所思地说,“要我来给你当保姆,要加工钱。”
  “当然,一个月一千,管吃管住,你看怎么样?”我忙忙叨叨地说,“你去
给别人干活儿我不管,但不能带外人来家里住,晚上十二点以前也得回来,免得
打扰我睡觉。”
  任可轻轻地笑起来,这是她第四次笑,充满了胜利的感觉,“你不觉得这个
价钱对保姆来说高了一点?还有,我怎么会带别人来家里住啊?你到底什么意思?
嘻嘻。”
  我的老脸又红了,这不应该,“我也不知道你要带谁来,任可,我对你太不
了解了,你不承认吗?”
  “你不用了解我太多,你只要评价我干得怎么样就行了。”任可脸色又沉下
来。
  “好,”我说,“算我冒失,不好意思。明天就能过来吧?”
  “可以。你一个月给一千,我也不用去给别的人家干活儿了,”任可说。
  这一夜,我竟然兴奋得彻底失眠。目标已经冒头了,就像远航归来的水手已
经隐隐望见了岸边的灯塔。花园小区的灯火就像灯塔,往事就像海洋;任可像老
水手,我就像晕船的雏儿,晕来晕去,辗转反侧,拼命狂想。
  第二天下午她来了,带了个大帆布箱子,跟她的保姆身份不是太符合,我也
不多管这些,我发现不能跟她斗嘴,因为我不是对手。我只能掌握大局,细小的
东西,就随她去吧。
  我盘踞在沙发上,冷眼旁观她整理布置她的房间。她在下午来,这句话用来
写诗不错,但用来分析推理,则没什么玄妙的。很多年我都习惯女人晚上来,早
上走,或者当晚就走,不多停留,也不会一直住下去。任可这样,意味着什么呢?
我望着窗外,秋风灌满了天空,因为云的移动比往常快了一些,窗帘也都鼓涨着,
充分让它们进来,打个转儿,再漫无目的地转出去。这跟她很像,我想。
  “你怎么不找个老婆?”晚上她终于答应跟我同桌吃饭时,这么问我。
  “找不到,”我苦闷地说。
  “你要不嫌弃,我帮你介绍一个,”任可胸有成竹地说,“还不错,电影学
院进修的,本地人,跟你比较般配。”
  “你这么了解我?”我惊讶地说。我更惊讶的是,一个保姆要给她的主人介
绍老婆。这件事要不是发生在这里,打死我也不相信。
  “看得出来,”任可漫不经心地说,“你那种人,心头藏不住事儿,想什么,
什么脾气,两眼就看出来了。”
  “我什么脾气?我心头藏什么事儿了?”我虽然气愤,但还是有礼貌地问。
  任可抬起眼睛,瞥了我一下,“你生气了,主人。”
  我发现这几天她彻底变了一个样,或者说正在猛烈地回到原形,“我不跟你
生气,姑娘,”我看破世故地说,“我这一把岁数什么没见过?要都生气,还不
早就气死了?”
  任可第五次笑了起来:“你这不是气话是什么?”她的眼睫毛一抖一抖的,
显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它们越来越长,越来越黑,越来越诱惑着我。
  我有点忍不住了,“任可,求你了,”我低三下四地说,“你就回到你原来
的样子吧,咱都甭装了,行不?”
  “你说什么?”任可目瞪口呆地说,当然,她要存心玩这种表情太容易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主人。”
  “你不觉得‘主人’两个字很做作吗?你心里想什么根本就没说出来,我不
会错的,”我失望地说。
  任可深深看了我两眼,然后不动声色地说,“主人,吃好了吗?我洗碗去了。”

  这天晚上,我发觉家里好像变样了,我已经不适应了。这倒不只是因为家里
多了个女人,而是这个女人叫任可。只要是任可,任何时候我都会不自在,不舒
坦。其实我应该很舒坦,我希望她来,她真的来了,但我又不知道如何对付了。
这叫叶公好龙,那个字不念树叶的叶,以前老师教过。
  任可在洗澡。我突然想冲进去行使暴力,至少要她看出来我在眷念她,但是
我不敢。快睡觉的时候她跟我道晚安,我想一把搂过来说几句热腾腾的话,但比
划了半天我也没敢出手。倒是她比较主动。她发现客房没有安锁,就很惊恐,或
者装作惊恐地告诉了我,我有些尴尬,我保证明天一定安,然后急急忙忙表示今
天晚上不会造次什么的。其实我要冲进去也没什么,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不在乎早一会儿晚一会儿,但我在她面前就是胆小,这没办法。
  她很快就睡了,她很猖狂,都不关门。她不能这样,这样除了抗议,也是调
戏和侮辱。我生气了,我就冲进她的房间,她正躺在床上看书,“什么事儿?”
她头也不抬地说。
  “早点休息,我帮你把门带上,”我不敢看她在台灯下的娇媚样子,就低着
头,讪讪地说。
  “不用,关上太热,”任可轻松地说,也没看我,继续在看她的书。
  “要热你就开空调吧,”我说,“我帮你开。”
  “我怕空调,吹得我浑身骨头疼,”任可娇滴滴地说,“没办法,人老了,
就怕冷了。”
  她要这么跟我调情,我也不怕了,我说:“你老了?我看你越来越年轻了,
我都快受不了了。”
  “你受不了?”任可大惊小怪地说,“你还有什么受不了的,你又不是色鬼。”
  “我要是呢?”我浑身开始热起来,“我现在要是呢?怎么办啊,你?”
  “那我也不怕,”任可定睛看着我,说,“你总不能强奸保姆吧?”
  “难说,”我咬牙切齿,一步步逼近她。
  “你是公众人物,”任可用洞悉一切的语调说,“你要注意维护形象,你们
对这些东西看得很重,我知道的。又想玩,又想什么事没有,对不?”
  “你是明白人,任可,”我低三下四地恳求说,“我也是,你让我上吧。”
  “你真的要来?”任可惊异地说:“一点前奏都没有,多不浪漫啊。”
  “我操,”我猴急地说,“马上你就会知道什么是前奏了,我让你前奏个够。”

  任可在这个时候表现出她是真正的任可,而不是别人。

  “行了,今天闹得差不多了,你睡觉去吧,”她突然冷冷地说,一如往昔。
  我愣在那里。其实我也可以继续扑上去,但是我没有,因为我听到了她过去
的声音,用来提示,已经足够了。
  我反应很快,我冲上去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还没等她说什么,我就飞快转
身冲进我的房间。我一头扎在床上,又想哭,又想笑,觉得这些都很做作,我就
苦笑一下,翻身坐起,仔细思量起来。
  我只侵犯了她的额头,她当然不会跟我急。她对我这种不出格的亲昵举动一
向还是比较包庇的,说明这个女人心肠不算太坏,也不算太狠。这我早就看出来
了。
  看来我又要失眠了。只要事情没有彻底水落石出,我都会失眠。以前我也失
眠过,但那时没有成熟,经常为了一些无聊的单相思彻夜难眠。成熟以后我就开
始累了,就不失眠了,天天跟现实玩闹,就没功夫风花雪月了。
  我把门打开,走上阳台。我望着天空,希望它能给我一些提示。十几二十年
过去了,我只身一人流浪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连天空也认不出我是谁了。虽然我
认出了任可,并且成功地让她慢慢现形,我也不能掌握一些更加基本的力量,做
成我一直想做的某些事。我恨我自己,但无能为力。
  天气很凉,这几天,除了任可来我家里那天晚上降温很明显以外,其他时候
都比较清凉,而不是寒凉。这是有道理的,也是天空中那些同情我的部分给我的
提示,要我抓住机会在真正的冷天来临之前留住任可,征服她,至少,也要让她
感觉到我要她的强烈意志。
  我感到一丝温暖,或者一丝暧昧渐渐从身后蔓延过来,有女人在家,才会这
样。任可睡了,她不会在外面窥视我,但这个房子很通风,风从一个房间吹到另
一个房间,把我无色无味的气息带过去,把她放荡不羁的味道带过来,让我躁动
不堪,身体在自欺欺人地返老还童。占有那些已经消失的东西真难啊。任可在翻
身,我感觉着,因为空气变成了一团密封的液体,她一动,我这边就跟着波动,
涌动,谁让秋天这么敏感,这么热心呢?我为什么喜欢秋天?因为它跟我一样,
也是一个掮客、皮条客。我这样说不过分吧。

                十四

  北方的秋天比南方的漂亮。
  我来自南方,虽然还没有去过很多地方,比如热带雨林,热带沙漠,但在我
看来,太热地方和太冷的地方都不可能像不冷不热或者又冷又热的地方那么千姿
百态。一个地方必须四季分明,才会有各种性格的风景,才能满足我这种好色之
徒的需要。这样的条件北京很符合,成都就要勉强一些。
  北京春秋短,夏冬长。四季里我最不喜欢夏天,一到夏天我就浑身冒火,脑
子一团迷糊,什么正事儿也干不成。它还那么长,我就觉得更难熬。要不是我太
喜欢北京,就凭这个鬼夏天我也不干了,早就浪荡到别处去了。北京春天很暧昧
,十几年前风沙也大,起沙暴的时候上街一转,回来衣兜里就是一包黄沙。冬天
还不错,会下雪,开车不太方便,但是很迷人的。真正美色纷呈的是秋天,北京
有很多植物秋天叶子要变红变黄,跟南方很不一样,就像一群一群浪荡的美女满
山满眼地召唤着我。天气又很清新,空气又很清淡,尤其刚从夏天过来,对比更
是强烈,所以能激起我无限的崇拜。
  我很多事都是在秋天成功的。比如,考上北大;再比如,和梁月泓这么漂亮
的北京女孩上床;再比如,被大学不识时务地开除后东山再起,扬名立万。秋天
对我很好,我也对它好,它虽然短,但我说过了,我总是努着劲儿把重要的事都
放这里来做,辛苦一点没什么,只要效果不错。我屡试屡验,所以把任可这事儿
也摆到了秋天。
  初秋是我心情最为放松的时候,只要想起还有更漂亮的深秋在等待我,我的
心里就全都是挥霍的资本。春天是用来闹猫的,夏天是用来发火的,在这之后的
冬天又太冷,感觉和情绪都冻成了一块,僵硬死板,太矫枉过正了,所以秋天正
好是调整情绪的好时候,好契机。
  任可也要在这个时候调整一下她的情绪,决定到底要不要我,或者要不要回
到过去的时光。当年她拒绝我的时候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我太小,还不算男人;
现在我很男人了,她又很难接受,这是为什么呢?

                十五

  又要开始讲故事了。

  一九八零年,林华十三岁。
  这一年任可大约二十岁,在十三岁的林华看来。
  四川有一种植物叫做万年青,当时也有这种牌子的香烟,其烟盒在林华们玩
输赢中价值八十,与之对照的是中华值一百,月月红值二十。这个月月红当然不
是后来屠夫那个月月红。万年青有一个特点很让林华迷惑,它永远只长叶子,不
开花,也不结果,这令人费解。类似的植物林华只知道一种,那就是无花果。但
无花果没花也有果,不像万年青除了叶子什么都没有。这是一种草本植物,浓绿
和暗绿的椭圆小叶片,上面有很厚的蜡质,太阳一照就油油的,比北京的杨树叶
还要油绿。它通常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或高或矮地盘绕着八十年代初的成都。也
就是在一个万年青盘绕的地方,比如,省舞蹈学校,林华第一次见到了任可。
  那年春节文艺系统联欢,闹了好几天,最后一天人都走差不多了,来的都是
些老家伙,以及来看热闹的林华。没什么好玩的,大人们放着欧洲舞曲,跳着软
绵绵的交谊舞。几张长桌子犹如万年青一样围成一个舞池,里面都是翩翩的文艺
界人士。林华百无聊赖地吃着冷餐和瓜子花生,四处张望想找点跟他玩得来的小
家伙。但什么也没有,大人也不爱理他。林华很失望,准备趁父母不注意溜之大
吉,去找那帮孩子玩烟盒。他正要走的时候,任可就来了。
  任可穿得很朴素,比二十年以后林华看到的要朴素得多,上身一件破旧的棕
黄色军棉袄,腰上系条绿绸腰带,显出了身段,又提了点亮色,;裤子是一条黑
色的紧身裤,脚上一双黑亮的高跟鞋。她这么一穿,立刻把棉袄的魅力上升到一
种令林华瞠目结舌的境界。他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漂亮,这么英挺,或者说这么
性感的女人。后一点他当时还不知道,还要等过一段时间他才说得出这个词。但
他知道那个年代像这样穿衣服的女人很少,这么会打扮的女人,一般也很难对付。
林华这么想着,就去看任可的脸,然后他就完了。

  我后来跟网友聚会,王小山喜欢善良地调戏妹妹们,他喝了酒,就煞有介事
地对其中一个说:芭蕉,自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
  他说的其实跟我是一回事。但是他大我十五天,三十多岁的男人说这个,就
比较假,而我当时感觉到这意思的时候才十三岁,我就很真。这一点必须说明。

  任可的脸很古典,像是林华上美术课画的那些外国石膏像。还很白,嘴唇上
抹着若有若无的口红,让林华惊若天人。但她的表情却很忧伤,像在被人欺负,
林华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决定留下来探究一下原因。
  很快就查明了,一个起码四十五岁的男人形影不离地跟着任可,有时候还搂
着她的腰,有时候还凑近她的耳朵跟她叽叽喳喳。林华看出来任可是跳舞的,那
个男人不是,但是利用跳舞搂着任可,让她很不高兴。林华为自己的分析力自豪
着,很快他就感到悲伤。他觉得他已经爱上了任可,虽然她已经成年,而他还是
个青皮小孩。然后他发觉自己不仅幼小,而且傻。因为任可被那个男人搂着腰走
过林华身边的时候,她清楚地喊男人“爸爸”,林华顿时十分尴尬,但很快又高
兴起来,因为那人是她爸,而不是别的什么。林华知道自己很小,如果一个大男
人跟他争任可,他半点戏都没有;他也知道像任可这样的女孩子不可能没有男人
一天到晚跟着,但只要他没看见,他就很放心,就很舒坦。
  舞蹈学校很大,里面到处是盘来绕去的万年青。林华家距这不远,在歌舞团,
他可以经常来这边瞎撞,看能不能撞到任可。在他拼了小命和任可说话之前撞见
过她三次。第一次是任可走出练功房,穿着很薄的练功服,浑身线条蹦得很紧,
林华本来迎面冲去,一看任可玲珑剔透的曲线在一步步朝他逼近,顿时满脸通红,
扭头就跑,跑到半路就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耳光:这么胆小,如何能跟任可说上
话呢?第二次是傍晚,林华正在万年青里跟没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任可跟一个
俏丽的小姑娘走了过来,看见林华,觉得他面熟,正要说什么,就被小姑娘拉走
了。林华把那个姑娘恨之入骨:她撞坏了他的好事,还破坏了他和任可的第一次
交谈。但是林华并没有泄气,他继续往民委跑,终于有一天,也是黄昏,他看见
任可了,不过这次搂住她腰的不是她爸,而是比她爸小得多的一个男人。林华调
查过,任可是文艺界有名的美女,家里除了父母,就只有个哥哥在歌舞团跳舞。
林华认识他,显然不是现在这个。林华只觉得万念俱灰,伤心得差点昏了过去。
  后来几天,林华就一直伤心着,仿佛掉进了一口大锅,被妒忌的火焰和伤感
的开水煎煮着,越来越晕晕乎乎,也不想看书,也不敢去舞校,连饭都快吃不下
了。他知道这绝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会认为他滑稽,不自量力。他的幼小好像
是对任可的亵渎,这让他非常自卑。但他始终放不下那最初一眼的巨大震撼,他
虽然小,感情却是真挚的。也就是这一点支撑着他,咬咬牙,又往舞校跑。这次
他运气很好,中午,任可正从食堂出来,边走边吃午饭,林华看看左右没人,就
想上去假装问时间,搭话。他没想到任可从一开始就掌握了全部主动,她经常看
见这个少年鬼头鬼脑注意自己,也认出了这是谁家的孩子,所以立刻说:“你是
林华!怎么不在歌舞团玩,跑这边来了?你父母呢?调过来了?”林华猛然听见
任可居然先开口,高兴得忘乎所以,很快又心惊胆战。他满脸通红,支吾了好半
天才说:“我,我随便过来看看。。。。。。”说完又想跑,但任可并不准备放
过他,任可歪着头,满嘴油腻,但是满脸俏丽地说:“看什么呢?这里有什么好
看的?”林华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喊起来:“看你!你太漂亮了!”说
完撒丫子就跑了。
  这是一九八零年的事。如果我不被时间左右,就可以让往事一遍遍重新准备,
在一遍遍操练中微妙地重来,我用现在的心智和身体去践踏它,就一定能达到我
当年的目的。后来任可去了北京,于是我也考上了北大。这不单是为了她;但她
去了北京,我就应该考上北京最好的大学,这才是我的想法,我把它付诸实施了,
并且我还一直坚持在北京呆着,很多年以后还等来了各种不同的她。我已经成年
了,甚至稍稍有点衰老了,所以我要利用各种方式考验她,而不管这是不是发生
在现实里。
  如同我考大学不单是为了她一样,这么多年,我的经历很多,我也不单是为
她而活着,但那些日子就像一根绳子,将我拉拉扯扯的,扯到了一些珍珠般的记
忆旁边,再把我们慢慢串了起来,你说说看,都这样了,我还能不好好炫耀一下
吗。

  顺便提一下,二零零年,任可已经差不多四十岁了。

                十六

  我写东西有个毛病,不太善于引用名家名言来为我的作品增光添彩,或者为
他们的著作做一个更好的注解。
  我没有丝毫不尊重他们。我喜欢的作品很杂,但要我马上说出个子丑寅卯,
多半没戏。我的床前经常摆着许多书,比如我喜欢的马尔克斯,济慈,博尔赫斯,
乔伊斯,黑塞,纪伯伦,凯鲁亚克和卡夫卡,还有很多,没法一一说明。我喜欢
他们,或者喜欢他们的某个作品,但我并没有把他们完全读通,我知道有人在这
方面做得不错,比如钱钟书,再比如房龙,听说有个叫董桥的也不错,还有我好
几年前一看《革命时期的爱情》就觉得他是天才的王小波。我不喜欢做学问,我
喜欢创造,自己弄东西出来,让别人以后来引用,这很狂妄,但却是我很长一段
时间的座右铭。
  当然,现在我也不擅长引用,那是因为我在变老,记忆力不太好了,我这人
又比较懒,不愿意查书求证,所以就耽搁下来了。其实我这样会吃亏,我明白。
什么都要互相帮助,互相拔高,像我的臆测和我的现实一样,需要互相给予力量,
不然试验可能就做不下去了。

  我现在写这些字,是为了纪念一个女人,或者别的,比如日子,以及我以为
永远不会消失但现在却无影无踪的某些东西,这是我要表达的中心思想。很小的
时候老师就教我,写文章一定要有中心思想,这样划分起段落来才方便。我记不
太清楚了,那比我遇见任可还要早很多,可能老师说的是两回事,我怎么能记清
楚呢。时间长了,什么都要变形,我再满腔赤诚,出来也是谎话连篇。
  这个中心思想贯彻起来很累,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分段了。我觉得一件事对我
产生过很大的影响,但当我想说明它,表现它的时候,却发现手上是一些杂乱不
堪的碎片,断断续续唠唠叨叨,根本就不是我的风格。好几次我想退缩了,不想
写这个了,我甚至认为这个故事是一个骗局,把我的时间骗进去,却留不下什么
东西。我知道有人在看,比如你,那么你是不是也被欺骗了呢?我觉得是,至少
现在是。但我又觉得,既然你已经被骗了,而且已经被骗到了这么远的地方,还
不如一直看下去,看最后能有个什么东西出来。可能什么也没有,也可能会有点,
我自己都说不准,我说过了,我所能有的,就是一些碎片,以及我拼命在键盘上
移动的十个手指头。
  还想说一件事,女人都是害人精。任可是,还有些我不说名字的也是,两个
跟月亮有关的女人--梁月泓和周月是,还有我的网上情人萧蔷。为什么这么说
呢?因为她们害得我总是静不下心来关注更重要的事物,比如,我钟爱的秋天,
以及我喜欢的文字,她们总要让我寂寞,虽然我讨厌过她们,但是她们一旦离开,
就在我心里种下了暗器,随时随地牵绊着我的奇经八脉,随时随地,准备在我最
脆弱的时候发作。

                十七

  任可吓退我以后,我觉得这次又失败了,但我不是知难而退的人,这么多年
残酷的现实,让我越是艰险越向前。我认为她在拐弯抹角诱惑我,而不是真不让
我上床。我们这个圈子很复杂,这些方面放得很开,她来北京比我早了好几年,
又是个美女,但我并不在乎她的身体经受过多少战火的洗礼,我是来找她的,即
使她极端开放,淫乱,我也不会在乎,我会爱她,如果她有问题,我还会尽力帮
助她。这个想法看来可笑:她说不定早就混得人五人六了,还需要我来帮?但这
是不可能的,她如果很有名,成腕儿了,以我现在的情况,能不知道吗?她就算
像大家一样,改了艺名整了容,焕然一新混世界,我也能一眼把她认出来。不过
也存在另一种可能,有大富豪看上她了,她就跟那几个演电影的一样嫁给财主了,
那我就真的找不到她了。
  其实我也没有找她,是她找上我来的。我并不是个精神分裂者,也不是靠着
胡思乱想混到今天这一步,我也在跟踪她的现实生活,并且已经有了些眉目。只
不过我是个容易伤感的人,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以往的日子,所以我也在从两个方
向慢慢接近她,慢慢抖出真相。我想你弄懂我的意思了吧。

  继续。

  我当天晚上失眠,第二天就晕晕乎乎没法儿下手了。平心而论,我要霸王硬
上弓她也不能拿我怎么样,我肯定能平了这事儿,但我没有这么做,就说明我心
肠好,跟她一样好。所以我们还是有共同语言的,关键看谁先说出来这种语言,
就可以把故事继续下去了。
  我就一直翘首相盼。任可永远都那么厉害,欲擒故纵手法已经玩到了高等境
界,我就像头驴,她就像一个骑手,在我头上吊了一根香蕉,让我永远往前赶,
没命地赶,也吃不着。她不会只剩下这种乐趣了吧?我无不忧虑地想。受伤多的
女人,应该更有女人味,更喜欢男人啊。
  这一天很平静,又要过去了。
  “我要睡觉了,你忘了安门锁了吧?”任可抱怨地说,一边撸着湿漉漉的头
发,一边朝我走过来,坐在沙发上。
  她穿着睡袍,里面应该什么都没了。
  “明天一定给你安,”我抱歉地说,“要不,你去睡我的房间,我房间有锁。”
  “去你那里睡,还要锁干什么。”任可闪我一眼,开始引诱起我来。
  “有意义,”她要赤膊上阵,我也来,“我不锁门,锁你,我好慢慢玩。”
  “林华,”任可有点不耐烦地说,“你为什么非要把我逼走呢?”
  “我什么时候逼你了?”我忧伤地说,“我只想跟你在一起,这么多年你还
不明白吗。”
  “怎么可能呢?”任可苦笑着说,“你能知道多少呢?你敢喜欢我真实的样
子吗?你要说敢,我就让你上;要是不敢,我就走。就这么简单。”
  我看着沙发后面灰蒙蒙的窗帘。它本来是银灰色,映着橙黄的灯光,非常优
美典雅。但现在受了任可话语的熏染,变成了这种死气沉沉的一团。我敢说吗?
我敢喜欢吗?我要是不敢,她就要消失了,我要让她消失吗?
  “就算我刚才跟你开玩笑,”任可宽容地说,“知道你还记得起我这个人,
就够了。”
  “那你就行行好,到我这儿来。”我无耻地挣扎着。
  “明天吧,好吗?”任可轻轻地说,“今天太累了,明天吧,明天,林华。”
  她说了这话,我也就只有独自玩弄失眠去了。
  日子已经过去八天了,任可不断地来,先当了两天假冒大学生,两天电视台
记者,又当了四天钟点工或者保姆。她还可以当什么呢。这个世界上职业多了去
了,但适合她的,又有多少呢。
  我已经感应到了,她就算跟我上床,也会很快消失,我不可能进入她的身体,
就算我排除万难,进入了,也不会有丝毫感觉。你对着空气做爱试试看。就是这
个道理。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我醒来,她已经走了,从她房间吹过一阵一阵秋风,
很凉,我只顾自个儿出神,判断不出来那些风是不是带上了一点点她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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