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十二夜(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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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心有些乱 于 October 20, 2000 02:22:51:

秋风十二夜(六·完)

送交者: 心有些乱 于 October 05, 2000 22:47:34:

                二十五

  真相终于来了。

  那天晚上比较冷,降温了,整个北京地区夜间降到了十几度。任可就在这样
的夜晚来到了我的门前。她一敲门,我就知道她来了,我一开门,她就忙不迭地
进来了。

  “没打扰你吧?”她怯生生说了这么一句。
  我咧了咧嘴,表示我在笑。
  “冻死我了,”她接着说,然后四下里寻摸拖鞋。她的自来熟带着点慌乱,
十二年没见了,她也不来点开场白,就急不可耐地试探我们的亲密。她有权利这
么做,但是我也有权利不吃她这一套。
  从她进门,一直到在沙发上仰头喝下一大杯热咖啡,我都没看清楚她的模样。
看不清楚的原因是她突然留起了很长的头发,从脖子两边包围过来,遮住了大半
个脸庞。留头发没什么,但她的头发很没有收拾,一看就知道很多天没有护理过,
可能以前染过,发根漆黑,发尖却微微泛黄,最要命还有几丝白头发,清晰可见。
我不喜欢看见她有白头发,我曾经觉得她永远不会变老,看来我错了,而且错得
很厉害。这还不说,她衣服也穿得很颓废,上身是短小的蓝色牛仔衣,罩着一件
黄绿色的汗衫,下身是肥大的黑牛仔裤,显得跟年龄很不相符。小丫头小太妹才
穿这种衣服呢,她怎么能这么打扮。她光着脚,居然还涂着血红的指甲油,却青
筋暴露,显出跟这红色不相配的苍老。她拎着个很大的土黄色帆布包,和她一身
行头对照,更是莫名其妙。我蜷缩在沙发的另一头,继续打量她。她喝完了咖啡,
抬起头来,拢了拢两边的头发,直愣愣地看着我。
  她眼圈很黑,粗看还以为在吸毒呢,细看,才发现是描了眼线和眼影。后一
种其实是多余。我在一些需要出镜的场合绝不化眼影,最多来点鼻影。眼影太冒
险,尤其对她那个岁数的女人来说。她的口红质量不好,刚喝一杯咖啡就脱了一
圈色,翻出里面那种白生生的真色,看起来很别扭。这些都不算什么,包括她的
手,已经开始皱了,也不算什么;脖子上的皮肤已经有点耷拉下来了,也不算什
么。这些我都可以忍受,杜拉斯说有一个男人更喜欢她饱经沧桑的容颜。我一向
信奉这话,但是现在不行。因为任可已经不再是任可了,曾经饱满而红润的双颊
现在微微凹陷进去,嘴唇边隐隐现出两条下垂的纹路,眼泡松松垮垮地吊着,看
起来显得很苦。

  这真的不是任可了。

  我当时就这么反应的,绝不撒谎,绝对诚实。我从这个女人身上看不到任何
姿色,找不到任可的任何感觉。我阅人无数。阅女人基本无数,我这么说是负责
的。OK,既然她不是任可,那我就没有必要让她享受任可的级别,我就要冷淡一
点了。
  “你胖了,”假任可煞有介事地说。
  “你变化也很大,我都认不出来了,”我边说边希望她早点坦白了,让我能
接受一些。
  “我老了,你不喜欢了,”假任可装出任可那副漠然的神色说,“我说过的,
有一天我老了,你就不爱搭理我了。”
  “你再想想看,当时你不是这样说的,”我坚定地说,“别骗我了,你是她
亲戚吧,说吧,说来找我什么事儿,我这个人比较念旧,你只要说真话,我就会
帮忙的。”
  假任可直直地看着我,我直直地看着她旁边的窗户。窗户已经关上了,秋天
就在外面,关切地注视着我,看我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假任可说:“我记得我说的是什么,但是,现在我不说出来
了。”
  “为什么呢?”我好奇地问。
  “现在说起来太肉麻了,因为我已经不是姐姐了,我是老大妈,是老太婆了,
我已经没有姿色了,你明白吗?”假任可有点哽咽地说。
  “你先说出来,”我不耐烦地催促。
  “我那天对你说的话是:‘你想没想过,等你长大了,姐姐都变成老太婆了?’”
她有点激动地说。
  我的胸口像被什么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我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但我还抱着
希望,说不定任可把我和她之间一些隐秘告诉了这个中年女人,让她好用来骗我。
  “还要不要我说说你的身体?”这个中年女人有点疲倦地说。她看上去太累
了。
  我的呼吸开始费劲起来。我觉得我在做噩梦,这一切不是真的。我怕做这种
梦,怕的不是这其中的场景,比如从树上掉下来,房间里突然有个影子在晃,窗
户上突然贴着一张人脸什么的。我怕的是那种累,累得要死的累,比如我让人追
杀了好几天,满头大汗醒来,我还是在逃,心跳还是逃跑时逐渐快起来的速度,
双拳还紧攥着,一只脚很痛,可能刚刚跟人搏斗,结果一脚猛踹在床沿或墙壁上。
我跟好几个女人分手都有这个原因,比如周月。有段时间连着好几天,我每晚都
要揍她。我不在清醒的时候打女人,那不是男人;我是做梦和敌人殊死搏斗,醒
来一看却击中了她。最后一次,我在梦中跟人练拳击,居然连接三拳猛击她的鼻
子。她很倒霉,要是背对我,遭殃的就只是脖子了。周月一阵拼死惨嚎,把我吓
醒了,我看见她满脸是血,我也吓坏了,以为她得了白血病。我们去完医院后就
分手了。她可能觉得我是疯子,我却觉得我是圣人。我对任可不会这样,也不会
在梦里打她,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在一起过夜,原来没有,现在估计也不会了。
  “你最近。。。。。。怎么样,”我支支吾吾地说。
  “不怎么样,”任可勉强地笑笑,她的笑容跟她的回答保持了令人心碎的一
致,“去年离婚了,今年跟人合伙开酒吧,被封了,都陪光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呢?”我打岔说,“你打的那个号码,知道的人不多
啊。”
  “比尔,老比尔,还有郑老三,以前我们都很熟。”
  我木然地点点头。
  任可漠然地说,“现在早就不来往了,他给了电话,还叫我别打搅你,”歇
了口气,她又说,“看来他说得对,你并不准备帮我吧,我看出来了。”
  “你饿不饿?”我继续打岔说,“冰箱里有吃的,自己动手,来了就别客气。”
  “不用了,”任可说,“就是累,渴,歇一会儿就好了。”

  我没回答,默不作声地看电视。这种情况下它真是个好东西,首先是个和稀
泥高手,不动声色,自顾自玩着玩着就让双方该闭嘴的闭嘴,该老实的老实;又
是个冷场器和沉默器,可以把气氛由热烈一下子变成冷淡,还恍若无事;还是个
尴尬消除器,谁尴尬了,只要几分钟不说话,拿眼睛死盯着它,一会儿就正常了。
  电视正播一个肥皂剧。我一直很讨厌,但现在情况特殊,我就不好说什么了。
我仔细看,用平时无法想象的认真劲儿看,终于看出点眉目,我发现皇家姑娘那
么需要照顾,跟天下所有女人一样,要是男人没找对,就很可怜。我旁边这个女
人当初来北京的时候怎么没去拍这样的片子啊,她要去,现在决不会这样潦倒,
她多漂亮啊,我见她那几次,虽然瘦,但瘦人才上镜,胖子一去就成了发面馒头,
没法儿看了。她的姿色比现在电视上这个五官失调的丫头不知道强了多少。
  “当时没这些好事儿,”任可淡淡地说,“命不好,没赶上好时候。当时影
视剧都很革命,我太妖了,他们就不带我上镜了。”
  “哦,”我说。
  “那帮人也忒坏,有时候占了便宜还不让我上戏,”任可说,“看我没后台
好欺负,不过我的戏本来就不好,又不是学这个的,玩不过那些小丫头片子。”
  “是这样啊,”我说。
  “你也别敷衍我了,给我实话吧,”任可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你能不
能帮我。。。。。。找个住的地方,借我些钱,我会还你的,”任可急促地说,
“不行就算了,我不想因为这么点小事失去一个朋友。。。。。。”

  原来这是小事啊,任可,你一直只是你的朋友,我永远都只是你的朋友。

  我又把头转到电视那边,“我尽力,好吧?”我虚伪地说,“你也不要想不
开,车到山前必有路。就算我帮不上你,也肯定有人帮你的。”
  任可还是定定地看着我,我瞥了她一眼,她的眼睛显得很大,又很茫然,我
还想说什么,但是它们已经很悲伤地挪开了。
  “可以在这儿呆一晚上吗?”任可轻声地说。

  我眼睛有点酸,可能是太晚了,也可能太累了。我没说什么,点点头,给她
指了指客房,就急忙走进我的房间,关上门蒙头大睡去了。
  我没有做梦。因为没关窗户,晚上只有十几度,我被冻醒了,冻一冻也好,
免得我睡得太沉,做噩梦。我醒了以后就睡不着了,这都是任可闹的。她要是好
看一点,年轻一点,该有多好。或者,别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来找我,该有
多好。或者还有很多,但有一点无须质疑,她来找我,我必须帮她,不管她出了
什么事儿,我就假想她是个美女好了,等她走了,我就想出几十个她很美女地来
找我的场景,好好自慰一番,把我的精神损失补回来。
  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原来如此脆弱,不堪一击。这让我心碎。

  好了,现在来想想怎么帮她。

  我应该去跟她商量一下。客房我没有安装门锁,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我突
然想用某种卑劣的方式惩罚她。她从前总是高高在上,是我的救世主和女神,现
在世道不同了,我扬名立万了,我才是救世主,我才是上帝。所以我要做些什么
,她是不能拒绝的。我想她想了二十年,现在她落到了我的手里,我要不好好炮
制她,那就是对不起她。她长得什么样在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做什么,
再说了,反正房间很黑,黑暗中一切都凑合得了。
  “任可?”
  我轻轻叫着,没有人回答,床上也没有动静,任可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黑乎
乎地躲在那里。她居然想这么抗拒我,那是打错了算盘。我怎么可能放过她呢。
我恶作剧地揪住被子的一角,轻轻一揭。

  被子里是空的。
  她已经走了。

                二十六

  我这套房子在郊区。

  这里每天要发十二趟大巴到安定门打来回,交通很方便,不开车的业主想进
城就进,想回家就回。但是,最后一班是晚上十一点。而我让任可去睡觉的时候,
至少是深夜两点了。
  她没有车,她现在很穷,她是信得过我才来找我的。当年她想帮我,是我没
要,不是她的问题。这些我都知道。

  只有一个地方有车。从小区西门出去两公里是大路,路旁有个加油站,那里
二十四小时都有些附近村里的黑车,深夜来挣两个辛苦钱。车型以夏利居多,也
有部分小面。司机一般比较老实,即使不老实,任可也没什么可抢的了。不过也
难说,比这边更远的一个小区前几年就出了事,一个罪犯居然摸进业主家里,杀
死四口人,只抢走了几百块现金。现在很乱,这又是郊区。
  西门到东门之间有一片小饭馆,彼此之间有些空地,很脏,长着半人高的杂
草,沟沟壑壑的,一不小心就要摔跤。这些空地后面就是我阳台上能够看见的鱼
塘,有两个,现在鱼情早已没有夏天那么旺了,看鱼塘的估计也撤了,这么深的
夜,又这么冷,没有谁会守着这里,看谁跳下去。我不知道鱼塘有多深,我小时
候在农村见过在堰塘里淹死的人,非常可怕。任可应该是不会去那里的。
  鱼塘再过来,就是通向大路的那条小路了。我说过,它有两公里长。有一天
我很晚才回家,路边突然跳出几个拦车的,把我吓坏了。一个老司机说,遇到这
种情况就关好车门猛冲过去撞他们丫的,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我就猛按
喇叭加大油门闷头往前冲。总算冲过去了,看后视镜,后面什么都没有,你说邪
乎不邪乎。
  小路两旁是隐藏人的好去处。左边是麦田,麦子熟透了,正等着收割,右边
是大片黑漆漆的小树林,要是春天夏天的清晨,雾气氤氲,绿草如茵,黑黑的树
干跟画在草上似的,非常美丽。任可是不知道这一处风景的,她昨天才来第一次,
而且是晚上,而且也没有心思。

  我东翻西翻,找出把老长的蒙古刀,又拿了个沉重的大电筒,就往楼下冲。
  没开车。我怕一打灯就看不见她了。我刚才没睡多会儿,她应该走得不远,
我想我能追到她。我可以在城里给她租个房子,让她想办法慢慢好起来。她看样
子是伤着元气了,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这也没什么,我就算养着她,每个月
也花不了多少钱,何况她还不一定辞了舞蹈学院的公职。细想起来,要帮她其实
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我先在小区里找了一圈,这么晚了,还有两个人在花园围廊上打太极拳,旁
边还有一对中学生模样的情侣紧紧抱在一起。其余什么也没有,都睡着了,连像
我一样熬夜的人也没有。关上灯的窗户们看上去像一群充满了阴谋的甲虫,不知
道是五星七星还是十二星,益虫还是害虫。我在北方不太容易见到万年青,它可
能不适应这里的水土,就像我一样,我甚至还不是正式的北京人呢,虽然我为城
市做了很多贡献,却依然没有北京户口。有几次我跟它擦肩而过:我要能念完大
学,就会顺理成章得到它;我流浪北京街头时有人说五万就能到石景山某个工厂
,再慢慢转到城区,我没钱,要不然就上他的当了;还有一次是一个北京人要去
成都工作,说可以跟我换户口,但要给他十万。我当时已经住在小区了,我请他
在楼下吃了饭,然后客客气气送他走,没说一句难听的话。这就说明,我骨子里
已经是北京人了。这方面任可比我强,她是考取了北京舞蹈学院,毕业后留校,
就已经有北京户口了。我羡慕她的地方不多,这算是一个吧。

  我跑向鱼塘。
  “任可?”
  我低声喊,有点像刚才闯进她房间的声音,但这实在太不相同了。水面很平
静,不像有人掉下去的样子。夏天这里鱼很多,钓起来的十元一斤,比超市贵多
了。我要能在什么地方挖个鱼塘,我也天天从外面买很多鱼扔进去,不就是让钓
鱼的高兴,然后赚他们的钱么。什么事不是这样呢,任可跳迪斯科很漂亮,她的
身体更是漂亮得要命,所以让我高兴了,所以她就把我占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也可以这么说,任可漂亮得要命,所以她那些男人就高兴了,就让她风光了很长
很长时间,一直到她来找我之前。
  任可就像一个秋天的鱼塘,我想。
  那个孤零零的草棚立在一片光秃秃的废工地上。看塘的还真走了,要不我一
喊他就会跑出来看热闹。要在夏天,稍稍有点动静,这家伙就要冲出来,生怕谁
偷了他的鱼。这时候谁还有这个心思呢。
  远处有轰隆隆的夜光。这种场景我很熟悉,我前一阵天天站在阳台上看它,
我不知道它来自何处,只知道它照在夜晚的地平线那边,有时候很亮,有时候一
般,当我奔跑的时候,它可以照见,但当任可躲起来的时候,它就照不见了。

  我冲到小区门口,门卫趴在岗亭里昏昏欲睡。我一看他这副样子,也不问他
了,我直接奔上小路,往两公里外搜去。我左手晃着手电,右手持刀,杀气腾腾
地径直往前冲。必须承认两旁的夜景很漂亮,左边,麦田一望无际,一浪一浪认
真地翻卷着,无休无止,让我觉得我是在海上航行,而不是在慌乱地找人;右边
树林很黑,稍稍有点毛骨悚然,时不时还窜出一只猫从脚下飞快闪过去。这些我
都不怕,我有家伙,我拚起命来也很厉害,况且一看我的样子就知道不是女人,
而是在找人的大老爷们儿。但任可并不是这样,不管她多老了,身材也很好,不
管她多冷,她也很女人。所以我一边冲,一边也仔细聆听着,看有没有人在喊救
命。我觉得这应该不会发生,我的直感一向很准,很小时候我的梦就有颜色,绚
丽缤纷,说明我先天具备很强的第六感。在这视野模糊,空气清新的深夜,我的
预测就应该更准确了。
  任可,你不要出事。
  我求你了。

  快到路口了,我看见了鲜红明亮的加油站牌子。几辆车横七竖八停着,司机
好像不在。大路很干净,看不见人。我冲过去,一边失望一边继续喘气,盘算着
怎么打发回去这段路。我已经老了,其实比任可强不了多少,我很快就会比她更
老,她搞舞蹈,虽然老了人还有形;我搞写字,老了就会变成一滩,或者一堆很
占地儿的老东西。我还胖,我比在北大见任可那时重了三四十斤,今天又走了这
么多路,已经累垮了。我都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我走到了这里。我靠在加油站旁
一颗杨树上,十分后悔没开车出来。我出汗了,让晨风一吹,冷得膝关节痛。任
可已经走了,不知道怎么走的,要坐车走的还好;要是疯狂了,顺着大路往前走,
那我就实在追不上了,真的,我已经精疲力尽了。她要真出了什么事儿,我连知
道的机会都没有,我甚至没有让她留下一个电话,我说得对,我已经不是人了,
是人会像我这样吗。我茫然地站在那里,动弹不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是来找我的?”

  我吓得原地蹦起来,可能蹦得太高,动作太滑稽,让一个女人清脆地笑了起
来。我想起一件事,我小时候喜欢虐待动物,有天深夜我在歌舞团工地上发现了
一只猫,我就捡块砖头悄悄走过去,瞄准半天,突然出手,砖头准确地落在猫背
上。一声凄厉的惨叫,就像一个婴儿扯破嗓子喊了一声,那只猫猛地跳了起来,
跳得非常高,我实在不敢想象它挨了那么重一下还能跳得那么高,我被吓坏了,
没敢再打,那只猫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一瘸一拐走了。我很久以后才为这件
事感到难过,但是已经来不及补救了。后来我就想,我那么坏,就受惩罚好了,
我还真的受了很多惩罚,不知道有没有这件事的份,可能有,因为任可现在就砸
了我一下,把我砸得跳了起来,我蹦起来的时候差点肝胆俱裂,掉下来的时候,
我已经满眼泪水,我都来不及擦。

  “你怎么哭了?被我吓的?哈哈,”任可从另一棵树后转出来,双手紧紧抱
着她自己的肩膀,冻得浑身发抖,但是她很坏,一边抖,一边还在调笑我。

  “任可。。。。。。”我冲过去,抱着她,呜呜地哭起来。我已经三十三四
了,这么一个大男人,就在深夜,秋天的深夜,在黎明到来之前的无边黑暗里,
一只手抓着一把刀,一只手紧握一个电筒,双臂搂着一个苍老的女人,头埋在她
的肩膀上,哭个不停。

  “我不是挺好的么?哭什么,”任可若有所思地说,“你这孩子,还是长不
大啊。”
  我抡起胳膊胡乱擦擦眼睛,把她的包抢过来,把刀和电筒都塞进去,然后我
脱下外套罩着她,把她整个儿搂在我怀里,就往回走。
  我已经不哭了,但风一吹,觉得手上还是湿的,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任可在
哭,她被我搂着,一边走一边用我的衣服袖管擦眼泪。我就停下来,帮她擦。她
低着头不让,我就喊她姐姐,姑奶奶,还说她只要听话我喊她什么都可以,她就
听了,一边笑,一边哭,一边抖。我摸摸她的脸,冰凉,我突然想起她没穿袜子,
就要把我的脱给她,她不让,我非要脱,她只好搀着我,我脱下一只,又脱下另
一只,然后穿上鞋,然后脱下她的一只鞋,要给她穿。我摸到她的脚踝冰凉,冻
得我打了个哆嗦。我只好先给她温一下,我的手也凉,但是比她的脚要好些,我
握住她的脚,用手搓着,感觉有点热了,才一只一只给她穿上去。
  我的眼泪又下来了,我怎么像个娘们儿。
  我站起来,她突然紧紧抱着我,头埋在我的怀里。我也抱着她,我们就一动
不动地抱着,站在那里。
  后来,我们继续往小区走。夜幕虽然很黑,但黑得有点发亮,像老木头被摸
挲的那种透亮。风在吹,但是她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冷了。我把麦浪指给她看,它
们依然一波一波涌动着,让我们在它们身边航行。我可能干过许多好事,打那只
猫抵销了一部分,还富余了些,才能有今天这件事。我满心欢喜,想喊出来,但
是怕任可笑我太小孩子气,这么多事情已经过去,她要还欺负我,还叫我弟弟,
我也没办法。王小山比我大十五天,每次聚会都要冷不丁欺负我一下,让我倒酒
什么的。我又不喝,碍于面子也只好给他倒。真是没天理。不过王小山上面也有
更老的欺负他。他为什么又叫白矮子呢?就是因为有个更老的,叫从良匪兵,经
常欺负他,一喝酒就要训斥他,他就缩着头,变得矮了;又因为他被人欺负的时
候要生闷气,脸就气得发白,所以就叫白矮子了。这就叫做报应,他妈的。

  “你在想什么?”任可问。
  “什么也没想,”我回答。

  天有点要亮起来的意思。借着还很微弱的晨曦我打量任可,她熬了一夜,很
憔悴,但是很兴奋,她额头上亮闪闪的,可能是汗,也可能是马上就要出来的朝
霞。我边走边朝天上望去,蓝黑背景上隐隐泛出一点点深红,蓝紫,在悄悄扩大,
蔓延,渗透,天空突然比刚才辽阔了许多,就像我们走进一个门,突然间灯亮了,
我们才发现没走进一间屋子,而是走到了室外。我们又快乐又狼狈,我们老了,
丑了,背着凶器,各自有各自的烦恼。但是此刻却在一起,这就相当不错。两边
的风景也在渐渐清晰,我来的时候左边是麦田右边是树林,现在反过来了,左边
是树林右边是麦田,浸泡在深蓝的、迷雾蒸腾的早晨,很有几分童话色彩。这个
小区就很童话。一次我一个电视台哥儿们家,他正装修,把房间弄得像非洲森林,
这边一根柱子,那边一个图腾,要绕七八个圈子才能走到工作间。还有一个跟我
同行的,就在我这楼另一个单元,他满墙都是书柜,这我喜欢,但是他把地板漆
得花里胡哨,就像儿童在过家家。不知道任可喜不喜欢这些,当然,如果她想要,
我还可以给她更多的样式,一直到她满意为止。
  我们终于走到了小区门口。门卫已经醒了,看见我们这么古怪的姿势,想笑,
但是又忍住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别人怎么看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再也不把
任可丢给我以外的世界。那会让我很害怕,我怕得要命。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管
了,我只要把她弄回我的房子,我能守着她,照顾她,我就放心了。她要什么我
都给,想干什么我都让,要我上床,我脱光了就上;要我不准碰她,我就连走路
都绕着弯子;要我哭,要我笑,我立马就去电影学院上函授;当然,最好还是要
我抱着她,好好睡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睡上十年八年二十年,恨不得醒不过来
地睡,那她就真的成了天使啦。

                二十七

  英国天文学家说,前两天有一颗直径五百米的小行星从离开我们只有几百万
公里的地方掠过,危险之极。如果它当时蹭着地球了,就可能死十五亿人,如果
溅落在大西洋,就可能使整个欧洲形成核子冬天,地球就完蛋了一半。

  我并不十分害怕,我已经安于天命了。人这种动物,太弱小,经不起折腾,
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争取把每一天过得有点意思。小行星擦肩而过那天,我正好
在发疯似地寻找任可,这里面有什么联系,我不得而知。世事的奇妙总让我迷惑。
多年前诺查丹马斯就说地球将在新世纪到来之际毁灭,说得像模像样,不信都不
行。因为按照那些伟大的翻译家的理论,他同时还准确地预测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希特勒,广岛第一颗原子弹。一九九九年快结束的时候他的书卖得非常火,我很
佩服那些书商,他们不一定不相信诺氏的预言,但却勇敢地在末日到来之前大捞
一把,这很对得起他们的职业,也赢得了我的尊敬。
  我想,人不仅是一种经不起折腾的东西,还是一种很短暂的东西,很可能还
只是一种过渡的东西。我相信轮回,这会使我想起死亡来不那么害怕。只要我的
灵智还存在,那么轮回就成了一种漫长的旅行,一遍一遍仓促地来,不甘地去,
周而复始,无休无止。印度哲人圣恩A·C·巴克提维丹塔·斯瓦米·帕布帕提的
《再回来》讲的就是这个,每当我害怕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看看,给我自己一点安
慰。中国也有六道轮回什么的,还有庄子养生得道,列子说不知生焉知死,我都
明白,所以我决定好好过日子,一切顺其自然。我不想做坏事,轮回同时也讲因
果,这辈子的修行决定下辈子的待遇,所以我要做得好一点。其实不做好也不行,
我想过做坏人,下辈子变成不是人的某种低级东西来玩玩,但是不行,我的内心
还是很柔软,一个任可,就可以让我光溜溜地暴露无遗。
  这种事情其实不少。走在大街上,看到北京痞子欺负外地民工,有一次把民
工追得满街乱跑,几个人一通耳光,我心里就异常难过,就要上去劝,只要把民
工解围了,就是被痞子骂我也愿意。每次看见过街天桥和地下通道的乞丐,我心
里也难受,我就找零钱给他们。都是人,我过得不错,他却要这样,可能前世因
果在起作用,但他们遇到我的时候,已经遭受惩罚了,我就应该帮他们,不让他
们这么惨。我可能想在这辈子多做好事,下辈子过得好一点,但实际上我对下辈
子并没有多大把握,有句话说得好:下辈子跟这辈子比,是天堂呢,还是地狱?
说明白一点,那就是:这辈子是上辈子干好了,所以进入了天堂呢,还是上辈子
无恶不作,结果来到了地狱?

  我怀疑我上辈子我一个更好的地方,而不是这里。我经常梦见一些奇异的地
方,天空布满瑰丽的云霞,极其壮阔;在银光粼粼的沙滩上无边无际地嬉戏,浪
漫非凡;在仙境般的山中跟一些快乐的女子相亲相爱。我的梦从小就有色彩,我
看见的那些颜色,醒来以后都在这个灰蒙蒙的现实世界里灰飞烟灭。所以我觉得
我上辈子肯定没有做好什么,所以这辈子要到这边来重新修炼。
  我觉得任可也是从我那边过来的,也是上辈子什么没做好,这辈子来补。她
来北京后吃了很多苦,这我知道。她吃了这么多苦也还混成这样,就说明她在偿
还,而不是单纯的修炼。她可能还要继续偿还下去,因为她被我找回去之后,踏
踏实实住了十几天,就走了,也没要我的钱,也没要我给她租房子,也没要我给
她找关系。她也没有跟我睡觉,虽然她表示我要什么她都不会拒绝,但这种情况
我只好罢手了,因为我要她高兴,并不是要一些平淡无味的性交。她很感激这一
点,所以说有一天会回来找我,我相信了,就放她走了。她的样子还是那样冷,
那样漠然,她已经让我完全恢复记忆了,我就反而留不住她,我从来都没有留住
过她。我只能一天到晚想她回来,所以才会让她在那些降温的夜晚,一次一次荒
唐地来临,一次一次孤单地离去。
  她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个手机,我打过两次,没开。我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我
越来越想她,很想。我已经不那么害怕她老,因为我也老了,还因为我们肯定都
会老,不老就没法完成这一次旅行,也就没法在下辈子回到我们那漂亮的上辈子
去。我其实比较放心她,我已经看出她比我想象的要坚强,真正脆弱的,其实是
我自己。
  四十岁并不算什么。我小时候看过一个小说叫《晚霞消失的时候》,给我的
印象非常深刻。结尾的时候女主角三十一岁了,不能跟男主角好了,我万分惆怅,
以为男人绝不能要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当老婆。现在看来,我们真是太幼稚了。任
可已经四十,她真要当我的老婆,我也不会不同意。年龄一增长,感情就会像蜂
蜜一样沉淀下一些东西,并不是杂质,而是更多的营养。当年我浑身都是爱情,
被一种无望包围着,痛苦地追逐着任可。她不拿我当回事儿,但后来感觉到这个
瘦弱倔强的男孩会在以后蹭着她的生活,就像小行星蹭过地球一样。我只要不怕
死亡,就会觉得小行星很可爱,而当时只要能得到她,我也什么都不怕。她也明
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我们的关系就在万年青附近的夜晚中无助地生长着,这是一
场不公平的恋爱,我爱了她将近一年,她才慢慢接近我;又爱了一年,她才让我
亲她的脸,才慢慢让我亲她的嘴,才很勉强地让我触摸她的身体。她一定觉得很
可笑,怎么一个鲜花一样的大姑娘会和一个青皮小孩子卿卿我我,还弄假成真了。
她没有甩我的原因一定是想看我成长的速度,以观后效。这对于她来说,也是一
种从未有过的乐趣。

                二十八

  那件事发生在八二年夏天的一个晚上。

  那时,她考上了北京舞蹈学院。
  我那一段时间也在考试,很紧张,没有去看她。好不容易考完了,我当天晚
上就去找她。她在万年青里转来转去,一看到我就生气地说:
  “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我觉得很奇怪,她从没有这么盼望过我,她这么一说,我反倒有点张皇失措。
我定定神,问她为什么这样问我,她说:
  “姐姐马上要走了,要去北京了,要跟你分手了。”
  她穿着很薄的灰黑色尼龙练功服,全身圆鼓鼓,双眼灼灼发亮。她把我拉到
一个很隐蔽很茂密的树丛里,谁也看不见我们。看样子她对这里很熟。她以前总
是那么不紧不慢,冷冷淡淡,现在这么热情,我还真习惯不了。我们坐下来以后,
她拉着我的手,说:
  “你不会把姐姐忘了吧?”
  她的语气很焦急,让我不敢相信,她从来没把我当回事儿,怎么今天要例外
呢。
  “姐姐去了北京,你就看不到姐姐了。”她幽幽地说。
  我不屑地说:“北京有什么了不起的,过两年我考北大,去找你。”
  她怅然地看着我,不说话。突然,她开始亲我。她的手也放开了我的手,开
始在我身上游来游去。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所以有点紧张,但并不慌乱,我
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也开始摸她。我从来没有摸过女人身上那么多地方,有的
很凉爽,是因为天开始凉了;有的很光滑,是那些应该光滑的地方;有的很弹性,
是因为她健美匀称,年轻力壮;有的很滚烫,是因为我浑身都在发烫;有的很潮
湿,是因为我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
  她抱紧了我,又让我倒下来,我看见万年青那些油光闪亮的小叶片在头顶飞
快地聚拢,有几只小虫在透进来的路灯光中飞快地划着圆圈。地上很潮,但这没
什么,我们这么年轻。
  “要让你忘不了姐姐。”
  她的嘴堵着我已经被她扒拉得赤裸的胸膛,嘶嘶地说。
  我感觉我快要死了,心脏马上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有一瞬间我突然想逃
跑,但我没有。我并不清楚她要对我做什么,但却知道这是我一直盼望的事。她
放松了我,慢慢褪她的练功服,这只花了很短的时间;然后她脱我剩下不多的衣
服。她从容不迫,动作温柔,让我很喜欢。她的腰身很苗条,在我的手里活蹦乱
跳,她沉重的呼吸冲击着我的脸,她的胸膛在我胸膛上移动,我痒得要命,因为
她的两个乳头轻轻摩擦着我的皮肤。然后,她叠了上来,我迷迷糊糊觉得她攥住
了我身上最烫的那个地方,然后,她慢慢仰了起来,整个身体朝我缓缓地坐了下
来。

  “你要永远记住姐姐,”任可气喘吁吁,又杀气腾腾地说。

  我全身像一根冰棍,猛然浸入了一炉滚烫的钢水,一切都爆炸了,鲜亮炫目
的钢花闪电一般飞溅,迸裂着,打在我脸上嘴上手上腿上以及所有还有知觉的地
方,打在我身上所有的还没有完全昏厥,完全疯狂的地方。

                二十九

  秋天是没完没了的。

  雪莱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就大放光芒,写出了“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的名句,经常让语文老师引用,让我很不服气。我后来就改了他的诗,叫做“春
天已经来了,冬天还会远吗?”又引申成“我已经来了,你还会远吗?”却没有
一个人夸奖我,我很委屈,却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必须拿出你的东西,你
要把每一件事情,每一个事物当作处女,你去霸占她,然后你的初夜就会是名句
名篇了。

  任可和我好的时候当然不是处女,二十年前不是,二十年后更不是。但这两
次她都有一些很处女的地方。二十年前她占有了我这个处男,这种行为对我来说
就是很处女的;二十年后她让我重新爱上她,这种能力对我现在的麻木来说,也
非常的处女。所以我认为我跟她的故事一定是名句名篇,再也不会有雪莱什么的
欺负我,我就是我,晶晶亮,那什么广告说来着。
  继续说秋天,说它的没完没了。肯定有年复一年的美景展现给我,直到我观
赏够,修炼够,然后去到另一个地方。季节也在轮回,我在享受它,就像岁月在
享受任可和我的衰老一样。秋天过去后就是冬天,我该休眠了,我恋爱的吉祥季
节也要过去了,我该有点什么纪念吧。现在看来没有,什么也没有,除了任可走
以后那些晚上,经常有从她房间吹过来的风,带着她的一点气味,我熟悉的,当
年的,我不熟悉的,后来的,纷沓而来,填满我的房间。我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
人,所以叫做我的房间,而不叫做我们的房间,正如她叫做任可,而不叫做我的
情人,我的爱人一样。

  小区依旧,门卫还是天天换岗,晚上也不知道打不打瞌睡;萧蔷我有一段时
间没联系了,不知道这是不是就算完结;鱼塘基本上没人去了,鱼们要过冬了,
不上钩了;麦田已经收割完了,前几天村里放火烧荒,弄得整个小区都弥漫着一
股焦味,大家都急了,要拿他们是问;树林开始落叶了,落在已经慢慢变黄的草
地上,可惜没有人陪我去看,亏了那一片清冷的风景。我还是躲在这里,写一写
字,拉一拉皮条,联系联系演出。我已经如此厌倦都市,厌倦人群和世俗了,我
好不容易躲在这里,想等一个女人,我容易吗我。天气越来越冷,我就越来越不
想动了,不过我还是在等待有人敲门,我记得上一次已经很久了,总共就一个人,
就敲了一次门,我就能把它变成这么多次,就这么絮絮叨叨花里胡哨,可见我
是多么的寂寞。

  夜里,我在阳台上观看那些夜光,星宿,和萧瑟的楼群。我一时半会儿改不
了这个习惯,就不改了。秋风已经冷得可以把我的额头吹凉了,但我还能支撑,
过一阵就不行了,我只能躲到屋子里去,那时候,我又可以做些什么呢。旧梦可
能重新出现在我终于睡着的时候,网络可能重新让我神神叨叨,萧蔷可能重新给
我勇气,风景可能重新变成幻觉,任可也可能重新敲响我的房门,你也可能重新
来看这些凌乱的文字,但我知道,这一次,有个人已经彻底地走了。


             2000/9/7  一稿
             2000/9/14 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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