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些乱


论坛文摘主页

送交者: 对岸 于 October 26, 2000 01:31:54:

送交者: 心有些乱 于 October 15, 2000 00:29:59:

对岸


1

于江一走进豪都KTV包间,就觉得很闷,四下一打量,又没看出什么不对。沙发很
肥,经得起折腾,墙上很大几幅壁画,粉色的是肉体,深色的是背景。回头一瞅,
杨东和华子都挤眉弄眼跃跃欲试,他就开了房间。小姐很快来了,啤酒冰水也很
快上了,几个人点了歌,呜昂呜昂嚎起来。

于江没要小姐,想躺一会儿。他不舒服,胃里太满,翻来覆去地荡。一会儿,听
到有人说:先生,您的包间费还剩一个果盘或两扎啤酒,您要哪种?

于江坐起来,眼前乌烟瘴气,一派春光。两个小姐被杨东和华子死死搂着,咧巴
巴地唱《当爱已成往事》。侍应生一边偷看,一边扶于江。拿酒去!于江嚷嚷。
侍应生刚要走,又被他一把拉住:让你们老板来,我操,拿俩像样的妞儿来成不?
又不是天上人间,花都,有他妈那么多操逼的吗?侍应生唯唯诺诺,弯腰退了出
去。

杨东和华子对于江苦笑一下,手底下却还是没停着。于江摇摇头,浑身难受。中
午到晚上一直在喝,庆祝他那个小公司终于乔迁会展中心。公司越小就越不易,
这几年摸爬滚打过来,今天一高兴,就想犒劳大家,尤其这俩死党。上次陪俩台
湾人来,小姐要漂亮得多,所以他才选这里,没有去花都。他这么一想,很失望,
觉得没劲,就有点想走。

魏萍萍就在这个时候来了。

本来没她的事。老相好彪哥说今天来找她,结果没来,她就很闲,到处一转,就
转到这里。彪哥喜欢让她叫表哥,说这样亲热,但魏萍萍觉得这些事上不了台面,
何必虚情假意,就一直不叫。她的个性就是这样。离开镇子来这边,也是这个原
因。那帮大姐说:萍萍,那边遍地都是钱,就看你敢不敢捡。她不来。大姐们又
说:你还是去吧,犹豫什么,就你这样,半年功夫,你爹的病也有钱看了,你妈
的腿也会好了,你那疯疯癫癫的哥,也有钱娶个标致媳妇了。她还是不来。大姐
们又说:你这么要强,看我们挣得大把大把的,你也服气?魏萍萍就来了。

刚来时她不习惯,她没什么经验,只跟前村的钩子在麦田里慌慌张张弄过一回,
还没弄出个所以然。但后来她慢慢习惯了,觉得这事很简单,无非被人瞧不起。
这也没什么,呆在那边更被人瞧不起。她在男人们身下想象自己是一汪水,有根
针刺进来,搅和一番,水还是水,没什么痛的;男人们的水注进她身体,无非也
是水到了水里,一流,一洗,就洗干净,就会流走。

魏萍萍一进包间,就看到了杨东,一个大个儿,正把小姐压身子底下乱摸。华子
斯文些,正和骑他身上的另一个亲嘴。然后她看见斜躺在沙发上的于江。她觉得
这个男人很年轻,很精神。魏萍萍接触的男人很多,这样的很少。魏萍萍小时候
听人讲过一些古代妓女嫖客之间的故事,很向往,干这一行后,就更向往。她就
扭扭摆摆朝于江走去。今晚彪哥给不了她钱,她就要享受一些别的东西。

她看出于江也这么想。

于江见一个浓妆艳抹的美女走进包间,眼光一亮,从她脸上刷地扫到她脚下,又
从腰肢刷地扫回她脸上。

烟雾继续弥漫,魏萍萍宛如浸在巨大的蓝色鱼缸里,四周都是水草,正在冒泡。
于江也有类似的感觉,除此之外还动弹不得。他酒劲正式发作了,所以魏萍萍轻
易就把他抓到包间后面一排小屋里。这是豪都的炮屋,有些新来的觉得这名字不
好听,但它就是炮屋。于江望着魏萍萍脱下衣服,伏在他身上往下身出溜,他就
有了反应。

两人扭动几下,于江翻上去,朝魏萍萍压下来。两个身体越来越近,渐渐地,距
离成了负数,魏萍萍浑身一颤,但没吱声。她像往常一样闭上眼,把自己想象成
水,突然,她想起今天特殊,又睁开眼。于江带着一片巨浪朝她扑来,她凶狠地
迎上去,享受着。好一会儿,她带着她的水慢慢退回沙滩,对方也带着那片水很
快离开她。魏萍萍紧紧抠住于江的肩胛骨,一时间觉得他很近,又很远。

2

会展中心是这个城市最高的建筑之一。这一带都是小店铺,猛然冒出它,显得非
常突兀,就像稻麦地长出来的一根竹子。会展中心有三十层,全部是宝蓝色单面
透光玻璃,阳光一照,金碧辉煌。中心分为南北两楼,从侧面看去像两个大拳头,
对竖着两根大拇指。北边那根紧挨一溜贫民窟,南边那根俯瞰一条宽敞的大街,
上面跑着不多不少的车辆和行人。这里没有东城那些寸金之地繁华,都是什么春
华时装店,亮亮眼镜店、V&V电子游戏厅、福寿药店和丫丫快餐店,从名字就看出
不是高档地方。

严打了。魏萍萍溜出KTV,到丫丫打工。大姐们说,风声一过她就可以回去挣大钱。
是挣大钱吗?魏萍萍想,回不回去都是那么回事。在丫丫干了几天,她真有点想
在这城市呆下去了。她不能一辈子干那个,她想找个稳定的地方,慢慢混进城市。
她有资本,她漂亮,会装正经,书上电影上有不少这样的人成功了,她也应该有
机会。

很快,就有客人看上魏萍萍。她并不满意。他们一看就不老板,而是打工的。找
一个白领没什么意思,魏萍萍想。她还有更大的理想。所以她用端庄的笑容回应,
等待他们的上司光顾。她知道老板很少来这里,但她准备坚持。丫丫快餐味道不
错,没准儿哪个吃过的白领回去一说,能勾起老板的兴致,前来换换口味。

白领们不了解魏萍萍的心思。他们觉得魏萍萍很漂亮,有气质,却不知道自己那
种调情方式在魏萍萍看来就像小孩子过家家。有天一个年轻的男孩来套瓷。他问
魏萍萍,黑椒牛排是不是真用果木烤熟的,珍珠奶茶那个珍珠是什么原料,比萨
要加热多久吃起来口感最好。魏萍萍不厌其烦地回答他,也笑眯眯地,宽容地看
着他,一直看得他脸越来越红,越来越没有自信,最后落荒而逃。

魏萍萍望着他的背影,叹息了一下。她原先不是这样多愁善感,但现在不好说。
她想,要是没那些事儿,脸红的也许会是她自己。魏萍萍走进洗手间,反复照镜
子,发现她不施粉黛的形象跟过去判若两人,她才略微满意。看来夜晚还就是夜
晚,什么事情一到太阳光底下,就被掩盖了。

3

于江慢慢习惯了会展中心。他喜欢它,喜欢光可鉴人的进口大理石地面和柱子,
温润的中央空调,金黄敞亮的灯光,彬彬有礼的白领和衣冠整洁的保安。这些让
他充满了自信。他公司只有五个人,除了他兼任出纳,还有一个会计,一个秘书,
杨东和华子。这俩活宝一天到晚都在外面忙乎,所以三十来平米的办公室也够用
了。这么一点地方,一个月要一万五左右,可见是真正高档的地方。

这几天大厦有一个高新技术交易会,五颜六色的彩旗气球模特儿飞舞着,招摇着,
把于江眼睛弄得很花。但他没时间想别的,他正跟一个大型外企谈一笔生意,很
艰难。今天就很不顺,约好一起在萨拉伯尔吃午饭,他都到半路了,对方却通知
他约会取消了,他很愤怒,但是惹不起人家,只好忍。他把前天刚买的VOLVO停回
地下车库,坐电梯上了一层,才发现饿了。他看见对面有一家快餐店,就想去将
就一下。

于江急急忙忙冲进来,魏萍萍一看,差点昏过去。

她咬咬牙镇静下来,想:有什么呀?要真认出来,她就翻脸不认。魏萍萍从来不
认为自己是个软弱的女人。她在家里就这样。

于江发现一个姑娘惊恐地看着他,一细瞅,这姑娘很漂亮,很甜。他想这是被他
身上崭新的瓦伦蒂诺和劳力士吓着了。他平时并不喜欢瓦伦蒂诺,他喜欢休闲装,
今天是要谈生意,没想到还白穿了--小小一个打工丫头居然这么懂名牌,瞅这世
道。他瞟了一眼魏萍萍,投去一个宽容的微笑。

魏萍萍立刻明白于江没认出她。于江还是老一套:色迷迷的目光从她脸上刷地扫
到脚下,再从腿上刷地扫回她脸上。她身上立刻有点暖和,像泡在温水里,软软
的没有力气。她愣了愣神,往旁边走开了。

他们并没怎么说话,无非是端这端那,要这要那。于江很高兴有美女在这里打工,
使他的工作环境有了点情调。于江想起自己的秘书,成天露着牙龈冲他乐,脸上
也像刚刚吃完大鱼大肉一样到处流着油。面前这个正好相反,细眉细眼,清爽宜
人。于江暗暗观察,发现她很端庄,也会穿衣服,没什么名牌,搭配得却都不错。
于江决定试一试,慢慢勾引一番。

4

后来于江天天来这里吃午饭。丫丫快餐店品种不多,但味道都还可以。于江特别
爱吃咖喱牛肉饭,他知道打工妹在照顾他,每次都让厨师给很多汤汁,吃起来十
分鲜香。于江对魏萍萍微笑着,带着刻意的,心照不宣的表情。每次吃完,他都
说谢谢,随后礼貌地多给十元钱。魏萍萍当然不会要,但不能拒绝于江以此开始
他们的交谈。

于江对魏萍萍说:小姐,你好眼熟啊。

魏萍萍脸色顿时一片惨白,她扭头看着窗外,街对面那些飘扬的彩旗。她像上次
一样定下神,转回头。还好。于江正呼呼大吃,显然没认出什么。她刚刚松口气,
于江又抬头盯着她,胜利地笑着,说:怎么我一说话,你就害羞?

魏萍萍一边暗自冷笑,一边说:那是因为你太幽默了。说完往厨房走了。

这种手法效果不错。于江有点晕头,几次下来,他开始约魏萍萍去迪厅,保龄,
酒吧。魏萍萍说她听不惯迪斯科,打不来保龄,还酒精过敏。魏萍萍一脸天真烂
漫地说着,心里却慢慢泛起一阵沧桑的感觉。已经这样,就这么下去吧,她想。

于江后来就进入角色了。他经常给魏萍萍带一些小礼物,比如漂亮的钥匙链,一
支不贵也不便宜的原子笔。情人节那天他还拿来一束橙红的玫瑰花,丫丫的另一
个打工妹小宣非常羡慕,围着魏萍萍蹦来蹦去。魏萍萍看见花,眼睛本能地亮起
来,显得很高兴。于江很得意,他玩的是一个奇妙的游戏,这个游戏中他是上帝,
对魏萍萍有一种彻底的优越感。魏萍萍察觉到了于江这种令人厌恶的心理,但不
动声色,她知道不管怎样玩她都亏不了什么,她已经没什么顾忌了,除了那一点
她死扛着不放手的尊严。她进城后这种东西没有了,来丫丫后又有了一些,很少,
但足以让她对付于江,带着一种扮猪吃老虎的快感跟于江玩下去,虽然她还在留
恋于江的特殊能力:他在一瞬间离她很近,又在同样短暂的时间里离她很远。

但魏萍萍决不跟于江出去玩。她怕于江认出来。那天虽然只疯狂一瞬,魏萍萍却
强烈地感觉,于江只要一碰她,就能认出她。魏萍萍觉得这种交往如履薄冰。她
很想,但是怕,她甚至一点也不敢化妆了。她觉得太累了。

于江不知道这些。他搞不懂为什么魏萍萍会这样,居然对他这么棒的男人推三阻
四,她要不就是脑子有问题,要不就是在逗人玩。这两点都是于江不能接受的。

你怎么回事?于江终于恼怒了:逗人玩呢,小姐?

魏萍萍心中一跳:这个称谓太熟悉了,难道于江什么都看出来了,一直都在消遣
她,玩弄她,折腾她?魏萍萍觉得自己又混乱起来。

今儿晚上到底跟不跟我走?于江说:你真那么难请,姑奶奶?

魏萍萍说:我晚上要加班,真对不住。

于江说:真不去?嗯?

魏萍萍心头又是一跳,想了一想,还是摇摇头。

于江看着她,眼神慢慢冷漠起来。这是种炽热的眼神,很快冷却,冷却以后就有
点嘲讽,蔑视。魏萍萍看不得这个,她觉得血往头上冲,也顾不得怕于江认出来
了,就咬着牙说:你算老几,我要跟你去。

于江一听想发火,看看周围,又冷静下来。他轻蔑地瞟了魏萍萍一眼,扭头就走。

魏萍萍并不恨他。她理解他这德行,他在昨天和今天,白天和晚上原来是如此的
类似,这一点令她厌倦。但她知道自己并没有丝毫厌倦的资格。魏萍萍不在意跟
于江能处成什么样的关系,他们是两类人,这中间的差别,就像对面那个会展中
心,和她干活的这家快餐店一样。

5

几天以后,于江又来了,不过不是来和好,而是肚子饿了,来吃饭。魏萍萍也知
道,所以也低眉顺眼的,伺候得很到位。但于江也看得出,魏萍萍对他已经很冷
淡了。她对几乎所有人都冷淡,好像不需要工作之外的任何东西,这激起了他的
好奇。他开始观察,发现她天天从早七点到晚九点上班,然后步行两条街走回她
的住所。这没什么,这一带不算非常繁华,却也人来车往,比较热闹。尤其在魏
萍萍下班以后,会展中心直插云霄的夜光灯照耀着,把整个大楼照得仿佛透明,
像一座庞大的水晶宫殿,又像一个灯塔,很远都能看见。魏萍萍回家还是比较安
全的。魏萍萍的安全跟他有什么关系?操,见鬼了,于江想。

魏萍萍知道于江跟踪,她看到他的VOLVO无声无息跟着,心里却只有冷笑,没有
一点感激。她什么没遇到过,还会怕有人打劫?她不卖身了,这一点已经决定了,
所以没有必要跟于江这样令她无法把握的男人交往。她一想起这点,就很恼怒,
恼怒得莫名其妙。她觉得奇怪,后来想明白了,她还是喜欢他,他相貌堂堂,气
质高雅,也很帅,一眼看去就跟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对这种人都会这么喜欢吗?
她无不恐惧地想。

她越躲着于江,于江越不放过她,有一天,于江叫了饭,小宣端上来,他突然伸
手一拨,啪啦一声,盘子摔个稀烂,汤泼了一地。小宣吓哭了,魏萍萍终于没忍
住,跑了出来,怒视着于江。

你干什么你?魏萍萍小声说:我惹不起你还躲得起吧?

我并没看上你,于江傲慢地说,扬起下巴,让魏萍萍的心一阵阵抽搐:我只是同
情你,知道吗,同情?

你同情我什么?魏萍萍说。

你长得凑合,可是呢,跟这破地儿干活,委屈了,我就可怜了,就想带你去见世
面,你呢,真是他妈一滩稀泥,朽木不可雕。于江说。

你怎么知道我没见过世面?魏萍萍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坚持着说。

算了,我操,跟你起腻没劲,于江恼怒地说:你不就是个跑堂的吗?牛什么啊?

你又是什么呢?你不就是个嫖客,牛什么逼?魏萍萍没料到自己居然说出了这话。

于江好像没听清楚:说什么呐?谁嫖客啊?

你。魏萍萍坚定地说。

于江不能相信地摇摇头:你谁啊你?

你没认出来吗?魏萍萍本来不想喊出来,但是不行,连她自己都来不及阻拦:你
居然不认识我?!

很多顾客转过头来看着他们。魏萍萍不怕,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你谁啊?于江从没听过魏萍萍这么大声说话,吓着了,往后一跳,然后紧张地看
着魏萍萍。魏萍萍觉得他原来是这么个小孩子,比自己要差得远,她有点失望,
于是恢复了理智。她压低声音说:那天你多给了我二百小费,你这么快就忘了?

于江一抖,他突然认出来了。他的表情很好笑,像是怕魏萍萍在大庭广众揭露他,
他居然会怕这个,魏萍萍对他更加失望。于江抖索着摸出钱包,胡乱掏出张大票,
也不管面值,扔向收款台。他说:谢谢你告我这个。说完就飞快地跑掉了。

魏萍萍望着窗外,看到于江渐渐消失在大厦门洞里。她不知道她的梦想是不是已
经彻底破灭了。彩旗仍然狂乱地飞舞,说明风很大,这不是她能抵御的,正如不
管她对于江怎么有感觉,也得不到他一样。她有些恍惚,不知道刚才是否该发火,
也不知该呆在这里,还是去别的地方。后者有点伤感,却是她现在最想做的。眼
前是这条大街,天地间就像一片大水,人群来来往往地悠闲,忙碌,吐着各种废
气,排泄各种欲望。她好不容易跳进水里,却怎么也上不了岸。对岸是会展中心,
金碧辉煌地富贵着,鲜艳的旗帜满天飞舞,呼啦啦这样打过来,那样打过去。那
里有于江,以及很多可以拉她一把的男人,他们是不会伸出手打捞她的。她连一
条鱼都算不上,又怎么能让他们注意?她让他们注意的除了身体,还有别的什么
吗?魏萍萍眯缝着眼,神经质地笑起来,觉得自己正无力地扑腾着,游来,漂去,
沉浮,淹没。


2000/10/14




论坛文摘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