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枪” -- 作者: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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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到底 于 December 13, 2000 17:02:59:

少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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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从广东回来时,是年关二十八,陈老本死了快半年了。老本没有别的朋友,灵牌就供在
小山家里。一块榆木牌子,刻着“老本陈公讳遗呸灵位”,显眼的是还系了半条破烂的红腰
带,那是小山爹特意留着没和老本的弓啊箭啊一起进棺材的,他说老本这样的人在本命年横
死,会变厉鬼的。如果系了红的在牌位上,就不会作祟了。小山看着残留着豹子爪痕的半截
红绸,不知应该对父亲说什么才好。小山爹劝小山就不要去打豹子了,老本死后,小山爹已
经上山过几次,但终究没能找到那个家伙,好象豹子转移到别处去了。派出所也来关照,说
豹子是国家保护动物,小山啊,你就算了吧,都已经搞出人命来了,不值得啊。

小山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吃了年夜饭。第二天,就是正月初一一大早,他和老爹打了个招呼,
下乡去了。

双峰乡进山公路好几处正在闹滑坡,风化的碎石大的小的连着大团的泥巴堵在路上,有时还
有整棵的大树横在路中央。小山决定走过去,不用盘山公路,直接翻山,路其实更短,当然,
走路比坐车要慢多了。多走十几里山路对小山来说是没有什么感觉的,避开车上忙着到处串
门拜年的人群,小山反而更能觉得舒畅些。

解脱了皮带的束缚,两条猎狗兴奋的打着圈互相追逐了一会,然后熟练的奔跑着消失在树林
之中。小山无法告诉它们这次任务的艰巨,但他知道这两条狗不会让他失望,就象无数次的
过去一样。两条狗分别叫做“黄”和“乌”,每次大型围猎时,在几十条猎狗中它们总能迅
速建立自己的威信,自如的指挥狗群的运动,不知咬到过多少大大小小的野兽。小山相信兵
贵精不贵多,两条狗,够了。同样,小山只带了二十发子弹。小山手上的是虎头牌五连发的
散弹枪,虽然他家床头下暗格里还有一支七九半自动,一支五四手枪,但打猎还是散弹猎枪
最好。二十发12号弹里,十发是十颗铅弹的塑壳弹,五发是打野猪的单颗铜管弹,最后五发,
是他特制的单颗弹。他把两个铜管接在一起做成一颗子弹,那是可能会炸膛的,不过他用这
种子弹好几次了,都没问题,相信这次也不会炸。小山往弹膛里推了一颗特制弹,两颗野猪
弹,再向枪膛推了一个塑壳弹,枪满装了,小山关上保险,轻盈的走进山去。

尽管已是冬天了,但满山还是很绿。天很高,冰凉的空气让小山感到很愉快。他可以在山上
打整个月的猎而不回家,大山是他真正的家,城市里的家,不过是用责任和法律捆绑起来的
一种形式。小山想,陈老本一定死得很开心,我这辈子,也能做到死得开心吗?权势,金钱,
家庭,该有的都有了,要死也到了可以死的时候了,但是,总觉得有什么没有做完的,但到
底是什么呢,却又讲不太清楚。

黄在几个山头之外出现,山风吹动着它厚密的毛。如果做野兽,小山希望做豹子,矫健,有
力,能把陈老本这样剽悍的人也撕成碎片。“歪。。。歪”,连续短促的叫声响起来。独特
的叫声表明乌发现了什么,正在追踪。果然,黄也呼应着,一阵风的从山顶钻下去不见了。

大山多么空旷啊!万物生长,儿女情长。小山翻下山头,白溪赫然出现在眼前。奔腾的山泉
冲打着巨石,从石头上面和四周哗哗的跑过去,永不回头。一只黑色的小脑袋从一段断木后
探出来,是个穿山甲,它看见了小山,连忙笨拙的转动身体,气呼呼的哼着粗气钻回丛林里
去了。小山想起了陈老本用香饵诱穿山甲的往事。穿山甲的肉香而嫩滑,如小羊肉却不骚。
但是,穿山甲去壳后一个洁白洁白的身子,就象人类的婴儿,吃它实在不太忍心。

天黑了又亮了。

小山半坐起来,黄和乌连忙摇着尾巴跟着站起来。找了一天,打到一只麂。碰到一窝鹌鹑,
放走了,春天就到了,先养养山,等春末肥了再说吧。但是豹子却连毛也没见一根。难道真
走了?走了也不会走出四明山吧,难道去雁荡了?那可就没戏了。小山知道豹子的窝被掏了,
一定会转移,但有个小豹子,应该走不远,豹子不会轻易离开一个地方的。小山怔怔的站在
主峰顶上,望着四周的群山起伏,晨雾从山谷很快的向着山顶升腾。小山的脑子里闪过一个
念头:云雾。。茶。。,啊,茶山!茶山那么高,不正是豹子最爱活动的地方吗!而且,冬
季茶山没人,它会不会就是去了茶山?!

三十里山路,其实没有路,小山用柴刀开出路来,路在他身前诞生,在他身后合拢,依旧密
得只有野兽才钻得过来。浑身是汗的小山走到护林员张满娣大妈家时,觉得两腿有点抖,这
对小山来说是很不寻常的,他不禁有点气馁。而两条狗,乌挺好,黄的脚上扎了什么东西,
已不能走了。

张大妈快七十了,是茶山的护林员,县茶厂爱拿她当例子来做茶叶的广告,说明喝绿茶能长
寿。张大妈身体很好,自己还能种地。她非常欢迎小山的到来。所有的山农和护林员都欢迎
小山胜过欢迎县长,山里人一年一般只能进县城一次,象今年公路断了,说不定就一次也没
得去了。护林员就住得更加偏僻了,整年都是一个人过日子,小山来了,能给他们带去莫大
的欢乐。小山打猎时也偶尔要负责替山里人捎东西的任务,另外,他还要给山里的年青一辈
传递新闻。对那些穿破西装配解放鞋,腰扎草绳插柴刀的小伙子们来说,能和小山做朋友是
他们提高社会地位的一条捷径。

张大妈的羊棚顶给雪压塌了一个角,正在修。小山要帮忙,张大妈却塞给他一碗生羊奶,叫
他在旁边聊天就行。她的牙齿近来又掉了两个,嗓门却还是洪亮。乌扑上来要抢奶喝,小山
给它舔了两口,又把碗端到趴在地上的黄面前给它也喂了一点。可能是因为脚上有伤,黄的
胃口不是太好。张大妈向小山诉说野猪整个冬季的猖狂,每个晚上都能听到它们在门前的地
上乱翻,出去赶开,不到一个钟头就又来了。小山笑眯眯的喝着喷香的羊奶听张大妈发她的
牢骚,在张大妈的心里,野猪的捣乱和小山打猎不力是有很大联系的,她一直认为小山应该
把野猪都打死,而不是只打大的不打小的。

小山真累了,扑在床上立刻就睡着了。张大妈多点了一个火盆在小山的屋里,烧得屋里暖洋
洋的。到了凌晨,小山果然被野猪吵醒了,他抄起枪,填了两发加长弹,走到走廊外。屋外
没多远的菜地里,几只黑影起劲的闹着,对猎狗偶尔的怒叫根本不予理睬。小山照准最大的
一个黑影随手就是一枪,轰的巨响,硝烟弥漫遮住了视线。小山回到房内,倒头又呼呼大睡
起来。

第二天醒来,一股香味冲鼻而来。张大妈眉开眼笑的往灶里塞柴火,一边告诉小山这只野猪
估计有一百二十来斤。小山笑笑,坐到干净的硬木桌边。张大妈端来一大盆粽子和一罐猪肝
汤,看着小山他埋头吃掉了一碗汤和四个三角红豆粽。打猎时体力消耗大,张大妈早看惯小
山的吃相了,她说这没什么,小山爷爷当年一餐要吃两只全鸭呢,现在的人胃口都小了,越
来越精细了,也越来越没男人味了。

小山把黄寄在张大妈家里,借张大妈的狗去顶黄的位子。张大妈的狗叫土墩,也是条不错的
狗,就是打猎经验稍嫌少一点。乌和土墩很快就混熟了,土墩很乐意的跟在乌后头往山上跑
去。

茶林很大,盖着点残雪,茶树的芬芳即使在冬天里也依然沉甸甸的积在空气中。小山左右看
了一会儿,走到一条小山沟里,这儿被两个山头夹着,没有茶树,长满了顽强的灌木。猎人
的眼睛是有职业化的敏感的,小山在一丛虎掌刺上看见了一团黄白的毛,豹子的毛。小山呼
唤起来:乌。。。乌。。。,一边把枪膛退空,把三颗加长弹填了进去。

茶林哗哗哗的响,响声中两条狗喘着白气窜出来。小山把两条狗的铁项圈检查了一遍,掣住
乌的颈子将它带到豹毛前。乌向后一跳,眼中显露出它本能的恐惧,远远的伸长脖子仔细的
闻了好久,终于从害怕转为兴奋,在小山连声的催促中绕着灌木丛开始转圈,十来圈后,乌
低头往茶山另一头急切的趟去。

茶山似乎占尽了群山的灵秀之气,那边的山头就光秃多了。那是野山羊喜欢光顾的石山,也
很高。小山笔直的向谷底冲下,不时用手抓住身边的树枝来缓冲速度。他要登上石山的顶,
抢占制高点。

上山容易下山难,对小山这样的猎人来说,无所谓了,说难都难,说易也都易,但上山速度
总不可能快到哪里去。林带很快被甩到了脚下,接下来的都是砂石地。坡不是很陡,但走起
来特别滑,一不小心就会往下滑回一大段路。把猎枪斜背在身后,小山手脚并用的往上爬,
脸色红起来,一层细密的汗珠也布在他的脸庞上了。

几乎是攀岩式的爬上了一面巨石,小山站定望着山顶喘气。难以致信的,他找了两天的豹子
已稳稳的立在山顶,侧身平静的注视着他。

小山估计了一下,两百米吧,他从容的从腰带中取出单筒望远镜来。望远镜的标尺显示是227
米。小山从镜头里认真端详这只杀人豹,豹子特别大,几可比小牛犊的个头,这么大的豹子
确实是异种,怪不得连陈老本都失了手。豹子也在凝视小山,它高高在上,威风凛凛,无声
的询问小山,为什么闯进它的领土?

两百米,太远了。散弹枪在二十到五十米之间威力很大,但两百米,得是步枪才行。小山把
枪从斜背转为单肩背,打开保险,然后他继续向上匀速攀登。

豹子显然陷入了迷惑之中。没有任何动物胆敢直接挑战它的权威的,哪怕是陈老本,也只是
能够伤害它的幼子而已。而且,对豹子来说,是它猎杀了老本救出了孩子,而不是陈老本猎
杀了它。它不安的转过身子,正面对着小山。它把尾巴缓慢有力的左右摇晃了几下,以显示
它的正式警告,但小山并没有什么反应。小山没有注视它,那么就不是挑战了。豹子很希望
能明白小山的意图,侵犯了领地,却又不挑战,这算什么?这令豹子开始焦躁起来,怎么办?
它保持十二分的警戒,不再摇动尾巴,而是把尾巴下垂到几乎碰到地面,身体绷紧四肢放松,
这使它显出非常协调的美感,它的颈向前努力伸出,鼻子翼动着,威严的哼了两声,寄希望
于小山只是没有充分注意到它。

一切都没有停止小山的行动。小山全身都出起汗来,牙齿咬得太紧了,使得手也微微的抖了
起来。小山意识到自己的过于紧张,站住喘了几口气。现在离豹子只有约壹佰米了,豹子可
以在四五个纵扑中就欺到眼前。小山把枪取下握在手里,感觉好多了。他牢牢的直盯着豹子
的双眼朝它一大步一大步的走去。

豹子不由得发怒了,它最终决定要开战。无论如何,是敌人逼上门来挑战的,而保卫自己的
领土又是最不能退让的。它把嘴唇翻开,舌头顶住下颚向上弓起,咆哮着,展示出它的一口
白牙。它的耳朵因为愤怒而向后贴伏,背弓得高过了它的脑袋。

小山举起枪,指着豹子向它继续前进。五十米了,再近一点!

豹子突然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和一种陌生的气味。熟悉的是狗的味道,陌生的是枪的火药
味。这两种气味同时出现,加上眼前这个令它怀疑的人,混合成一种极度危险的警告。这种
情况太不寻常了,它本能的感觉到自己永远无法理解,这种不理解,无疑是预示着危险。不
应该和陌生的东西战斗,有一个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起来,它感到了真正
的危险--那就是恐惧!它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它甚至对生命中这第一次恐惧有着一种好奇。
但它没有时间好奇了,此刻它发现自己渺小得厉害,一直让自己自豪的牙和爪子似乎突然失
去了作用,它只想回到小时候,回到那妈妈的怀抱,啊!逃啊!赶快!!

小山还不知道乌已经就在附近了。他的大脑近乎空白,唯一专注的就是眼前的目标。豹子突
然的逃跑动作使小山以为它开始了攻击,整个心脏为之抽紧,他毫不迟疑的扣动了扳机。

豹子已经转身,由于急转,它的身体和地面构成了一个锐角。就在这种状态中它被一股陌生
的力量撞击得滚在地上,仰面朝天,伴随的巨响更使它完全的无助和晕眩。它在恍惚中翻身
再度跃起,向山下尽力跳去。

小山冲刺,手里“夸夸”两下,退壳填弹。滚烫的空弹壳冒着白烟打着转从身边掠过。小山
再举枪瞄准,开枪!狂奔的豹子在空中随着枪声猛的打横,以一种不相称的软弱跌入半山下
的从林里去。小山身后,两条狗狂叫着越过主人,尾巴在空气中快速的打着圆圈,向山下直
冲而去。

小山也朝山下跑去,这次他跑得不快,他可不想在沙石地上摔跤。手边没有树木,他不得不
用不时的横跑来减速。他的步态轻盈,脚底刚沾到地面就又弹起,仿佛在跳印第安人的舞蹈。

前面传来了乌“歪歪”的叫声,小山惊讶了。这说明豹子已不在原地,乌正在追踪而去。

小山加速跑到了豹子的第一落点,满地的枝叶零乱,鲜血从树顶洒到树底,苔藓上留着清晰的
爪痕,长长的几道,入重出轻,四爪张开 --- 它仍然能够奔跑!小山不能不佩服豹子的顽强,
中了两枪再从空中摔下,居然照样疾驰。小山猜测着豹子还能支撑多久,甚至有点希望它能跑
远一点。

风餐露宿,小山连追了三天。这是不公平的竞赛,一方是带伤逃命无力反击,另一方却武器精
良不愁食物,对森林和追踪的熟悉绝不亚于逃命方,更有两条专业猎狗的协助。豹子唯一能救
命的就是它的速度,但它受了伤,虽然没能让它当场毙命,但是在接下来的追逐中,这伤却是
要命的。

到第四天,小山带的生熟野猪肉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小山犹豫起来,他不知道那两枪到底把豹
子伤到了什么程度。是否要先打点别的猎物补充食物再追?但是这又可能使他永远失去这只豹
子的踪迹。如果让它成功逃逸,那有了经验的它就很难再次被猎人打到了。

下午,久违了的“汪汪”声证明了小山的选择是正确的。顺着叫声,小山终于又看到了豹子。
它就躺在斜山坡的枯草里,瘦了一圈,华美的皮毛上结着大朵的血块,一双眼睛淡淡的,望着
走来的小山。它已经没有力量了,连续跑了四天,空着肚子,带着重伤。强壮的身躯不再能站
立了,它睡在它生长的土地上,天空,森林,猎狗,人。它不明白,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不
过,这没有关系,它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两条猎狗看到主人的到来,更起劲的冲豹子吠叫着,豹子的神情懒洋洋的,但眼神里还是有着
它天生的威严,它对两只猎狗视而不见,它只是望着小山。

小山有点不忍心杀它,它是美丽的,它没有哀怨。作为豹子,它理解强者为王,它不会象人一
样乞求怜悯,它的输赢都很干脆,赢,是别人的死亡,输,则意味着自己的死亡。小山感到惭
愧,他理解为什么陈老本说空手打猎是一等,用枪是末流。他觉得自己并没有打败豹子,肉体
上是枪打败了豹子,精神上是豹子打败了人。小山不知道小豹子到哪里去了,是已经长大了到
别的地方去建立自己的王国去了吗?还是没等长大就夭折了?既然有小豹子,那就该有父有母,
为什么从没看见另一只大豹子呢?人类可以杀死它们,却无法理解它们。也许杀,是太容易了,
所以就也不需要去理解了。

土墩突然向豹子冲过去。小山大叫:“停!”可是土墩不是乌,它听不懂小山的命令,瞬间就
直扑豹子的咽喉。豹子右爪轻轻的一搂,恰好在被咬中之前把土墩搂在怀里。土墩发出了一声
短促的呜咽,软绵绵的随豹爪的松开滑落在地,一动不动,眼睛灰暗下来,很快失去了光彩。

小山注视着临死的豹子,土墩的尸体,和脚边的乌,慢慢的举起枪。枪是人精神的延伸,人类
靠智慧征服自然,对肉体比自己强大的动物,照样可以用科技击毙。小山把枪托紧抵在肩窝上,
左手稳稳的托起枪身。人类征服自然的过程就是杀戮比自己强大者的过程,然后,人类就开始
相互征服和反征服。小山把右脸紧贴住枪托,准星对向了豹子的心尖。回归自然只是一句空话,
其实是把对人类的杀戮渴望转回到动物身上而已,精神上失去依托,一切都只是形式。

不必再多想了。小山扣动扳机。铅弹从弹壳前端喷薄而出,顺着膛线高速转动,在摩擦和挤压
中只转了一圈就冲出了枪口。铅弹撕开空气的阻挡,摩擦的高温使它融化为半液滴状。它准确
的打在豹子的心脏部位,肉体和血液使铅弹骤然冷却,它飞溅着,翻滚着,完全不规则的向四
周突破,分散为几个扁扁的小铅片,最终停留下来。

豹血涌动着,欢快的从豹子身上流淌到地上,向四面奔去,在冬日的冷冽中升起一片温暖。小
山默默的掏出他准备好的烟和酒。二十支烟排成一排竖在地上冒着青烟,透明的酒混入豹血中
去,淌出一股股浓的淡的艳红。乌站在主人身边,迎着北风,呆呆的凝望着远山边夕阳的那一
抹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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