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王瑞芸 于 January 02, 2001 22:25:48:

（四）

　 　 八 月 里 的 一 天 ， 是 爱 米 的 生 日 ， 爱 米 满 三 岁 了 ， 戈 登 医 生 当 然 不 必 说 ， 就 是 我 和 凯 西 也 都 在 积 极 地
为 她 准 备 生 日 礼 物 ， 甚 至 那 个 在 中 国 还 没 有 回 来 的 长 期 保 姆 也 把 礼 物 寄 过 来 了 。 我 主 动 向 戈 登 医 生 承 揽
了 为 爱 米 做 一 顿 生 日 晚 餐 的 任 务 ， 戈 登 医 生 满 口 答 应 ， 说 他 和 爱 米 凯 西 都 等 着 尝 我 的 手 艺 。 我 对 这 顿 饭
非 常 用 心 ， 除 了 翻 菜 谱 ， 甚 至 打 了 越 洋 的 长 途 问 妈 妈 关 于 香 酥 鸭 的 做 法 。 不 巧 在 生 日 的 前 一 天 ， 凯 西 突
然 被 城 里 的 女 儿 家 叫 了 回 去 ， 因 为 她 的 女 儿 突 然 早 产 了 ， 凯 西 慌 着 就 赶 了 去 。

　 　 生 日 那 一 天 ， 正 是 星 期 日 ， 戈 登 医 生 全 天 休 息 。 通 常 戈 登 医 生 在 星 期 六 也 工 作 ， 有 时 到 医 院 ， 有 时
在 家 中 书 房 里 。 只 有 到 了 星 期 天 ， 他 才 完 全 放 下 手 里 的 事 ， 只 陪 爱 米 一 起 玩 。 而 我 则 利 用 这 一 天 回 到 学
校 里 处 理 一 些 自 己 的 事 。 这 个 星 期 天 ， 我 当 然 不 再 出 门 ， 从 上 午 开 始 ， 我 就 在 厨 房 准 备 晚 上 的 菜 肴 。 戈
登 医 生 看 我 一 个 人 在 厨 房 里 忙 ， 几 次 带 了 爱 米 过 来 ， 问 我 要 不 要 帮 忙 。 开 始 我 说 不 用 ， 后 来 就 允 了 他 ，
真 的 就 指 派 他 帮 我 剥 些 葱 蒜 。 戈 登 医 生 接 了 任 务 ， 先 领 了 爱 米 到 二 楼 上 去 ， 把 她 安 顿 在 自 己 的 房 间 看 卡
通 片 ， 然 后 回 到 厨 房 ， 笑 着 对 我 说 ， 这 是 我 第 一 次 给 别 人 当 助 手 ， 这 在 我 的 生 活 里 实 在 难 得 ， 是 你 成 全
了 我 呢 。 我 也 笑 了 ， 说 ， 果 真 的 ， 你 做 外 科 医 生 ， 从 来 都 是 伸 手 接 现 成 东 西 吧 。 戈 登 医 生 不 出 声 地 笑 一
笑 ， 算 是 回 答 。 我 发 现 ， 他 已 经 坐 了 下 来 ， 开 始 全 神 贯 注 自 己 手 上 的 事 ， 不 过 就 是 剥 葱 蒜 罢 了 ， 他 却 立
刻 有 了 一 种 投 入 的 表 情 ， 仿 佛 他 手 下 的 不 是 葱 蒜 ， 而 是 颅 腔 ， 大 脑 ， 血 管 诸 如 此 类 极 为 精 细 的 东 西 。 他
的 投 入 和 专 注 让 我 不 好 意 思 打 搅 他 ， 也 自 觉 地 开 始 专 心 手 里 的 事 了 。 过 了 好 一 会 儿 ， 戈 登 医 生 站 起 来 ，
把 盘 子 递 了 给 我 ， 我 一 看 ， 剥 好 的 葱 蒜 放 在 盘 子 里 被 码 得 整 整 齐 齐 — — 因 为 整 齐 它 们 甚 至 看 上 去 是 容 光
焕 发 的 样 子 。

　 　 这 样 还 行 吗 ？ 他 认 真 问 道 ， 态 度 简 直 象 个 小 学 生 。

　 　 我 接 过 来 ， 叹 道 ： 戈 登 医 生 ！ 停 一 停 我 又 问 ： 是 你 的 职 业 让 你 养 成 了 做 事 这 么 精 细 的 习 惯 吧 ？

　 　 有 可 能 。 但 我 也 可 以 这 么 说 ， 是 我 的 这 种 习 惯 被 我 的 职 业 选 择 了 的 。 我 从 小 如 此 ， 虽 然 比 较 仔 细 ，
但 做 事 极 慢 ， 到 了 这 个 年 纪 更 加 难 改 了 。 当 然 ， 我 的 职 业 也 让 我 更 加 巩 固 了 这 个 习 惯 。

　 　 你 肯 定 很 喜 欢 你 的 职 业 ， 戈 登 医 生 ？

　 　 是 的 。

　 　 停 了 一 下 ， 他 又 说 ： 你 知 道 ， 深 入 进 人 体 是 一 件 奇 妙 的 事 ， 你 面 对 的 是 一 件 上 帝 的 杰 作 ， 你 明 白 吧
？ 因 此 ， 我 除 去 仔 细 ， 还 要 加 上 虔 诚 。 虔 诚 在 我 的 工 作 中 占 了 很 大 分 量 ， 比 仔 细 更 重 要 。 而 且 ， 有 了 虔
诚 ， 人 就 会 仔 细 起 来 。

　 　 我 笑 起 来 ： 你 甚 至 对 待 这 个 （ 我 指 了 指 盘 子 里 的 葱 蒜 ） 也 必 须 虔 诚 吗 ？

　 　 是 啊 ， 你 不 觉 得 它 们 和 人 体 一 样 ， 也 是 上 帝 的 造 物 ， 你 看 到 了 吧 ， 它 们 个 个 都 是 饱 满 美 丽 的 ， 我 的
话 不 错 吧 ？

　 　 戈 登 医 生 ， 你 信 上 帝 吗 ？

　 　 信 不 信 上 帝 是 另 外 一 个 问 题 ， 作 为 一 个 外 科 医 生 ， 我 已 经 看 到 一 个 事 实 ： 世 上 的 万 物 中 是 有 神 性 存
在 的 。 所 有 这 些 生 物 ， 植 物 ， 它 们 的 物 态 结 构 处 处 都 是 这 种 神 性 的 流 露 ， 毫 无 办 法 … … 不 过 ， 我 可 能 扯
得 远 了 ， 今 天 我 是 来 给 你 当 助 手 的 ， 你 和 我 都 应 该 忘 记 我 的 职 业 ， 那 是 在 厨 房 之 外 的 。 现 在 ， 在 这 个 厨
房 里 ， 我 服 从 的 是 你 。

　 　 我 身 上 一 热 ， 我 真 是 喜 欢 听 见 他 说 — — 我 服 从 的 是 你 。

　 　 爱 米 跑 下 楼 来 ， 在 厨 房 里 转 来 转 去 ， 要 插 手 弄 这 弄 那 ， 又 缠 着 戈 登 医 生 要 讲 故 事 ， 我 对 戈 登 医 生 说
， 你 带 了 爱 米 上 楼 去 吧 ， 你 看 ， 东 西 都 备 齐 了 ， 剩 下 的 就 是 烹 调 了 ， 再 说 做 菜 我 不 能 让 你 看 ， 那 是 尖 端
技 术 ， 请 回 避 吧 。 戈 登 医 生 由 衷 笑 了 起 来 ， 眼 神 里 流 露 出 对 我 的 赞 赏 。

　 　 戈 登 医 生 带 爱 米 上 楼 之 后 ， 我 在 厨 房 把 菜 做 好 ， 然 后 ， 回 到 自 己 房 间 ， 冲 了 澡 ， 换 了 一 身 衣 服 ， 我
给 自 己 穿 了 一 件 白 色 的 无 袖 短 杉 ， 下 面 配 了 一 条 傣 族 式 的 蓝 色 碎 花 长 裙 ， 这 身 衣 服 很 简 单 ， 但 特 别 能 突
出 我 身 材 的 婀 娜 苗 条 。 当 我 长 裙 及 地 ， 轻 盈 地 走 下 楼 来 时 ， 戈 登 医 生 和 爱 米 已 经 在 厨 房 的 大 餐 桌 旁 等 着
我 。 爱 米 一 看 见 我 ， 就 拍 手 叫 道 ： 妈 咪 真 漂 亮 。 顺 便 说 一 下 ， 爱 米 叫 我 妈 咪 ， 这 是 她 的 习 惯 ， 她 对 原 来
的 那 个 保 姆 也 叫 妈 咪 ， 但 她 称 戈 登 医 生 的 亡 妻 “ 妈 妈 ” ， （ 完 全 标 准 的 中 文 发 音 ） 妈 咪 对 她 只 是 一 个 泛
称 ， 妈 妈 才 是 唯 一 的 。 这 时 戈 登 医 生 也 看 住 我 ， 然 后 拍 拍 爱 米 的 头 ， 笑 着 说 ， 爱 米 说 的 对 ， 的 确 漂 亮 ，
你 知 不 知 道 你 是 个 漂 亮 姑 娘 ？ 我 没 有 接 他 的 话 ， 只 是 笑 笑 走 近 前 去 ， 弯 腰 对 了 爱 米 说 ： 爱 米 ， 妈 咪 不 如
你 漂 亮 ， 今 天 你 是 最 漂 亮 的 ！ 爱 米 小 脸 红 红 的 ， 应 声 说 ： 妈 咪 ， 你 喜 欢 我 的 裙 子 吗 ？ 她 穿 着 的 是 戈 登 医
生 刚 为 她 买 的 Ｇ Ａ Ｐ 牌 的 一 身 牛 仔 布 做 的 裙 子 ， 胖 胖 的 四 肢 从 小 裙 子 里 蓬 勃 而 出 ， 她 又 新 剪 了 一 个 童 花
头 ， 愈 显 得 那 五 官 起 伏 不 大 的 小 脸 溜 圆 溜 圆 ， 象 极 了 一 个 大 娃 娃 。 我 把 她 抱 起 来 ， 隔 了 裙 子 ， 把 脸 紧 贴
在 她 的 肚 子 上 ， 然 后 用 嘴 吻 了 一 下 ， 抬 脸 看 着 她 说 ， 喜 欢 ， 我 喜 欢 你 的 裙 子 ， 但 更 喜 欢 你 。 当 时 ， 戈 登
医 生 在 旁 边 一 声 不 出 ， 我 觉 得 他 在 全 心 注 视 着 我 和 爱 米 的 对 话 及 身 体 的 接 触 。

　 　 我 把 做 好 的 菜 一 一 排 上 桌 ， 戈 登 医 生 在 一 边 帮 着 拿 盘 盏 刀 叉 ， 见 他 只 拿 了 两 只 高 脚 杯 放 在 他 和 我 的
座 位 前 ， 我 想 也 没 想 ， 就 又 拿 出 一 只 放 在 他 的 面 前 — — 我 知 道 ， 他 晚 餐 一 次 要 喝 两 杯 红 酒 ， 我 照 了 凯 西
的 习 惯 ， 给 他 把 两 只 杯 子 都 斟 上 ， 然 后 也 给 自 己 倒 了 一 杯 。 想 不 到 ， 戈 登 医 生 见 他 面 前 倒 了 两 杯 酒 ， 略
为 迷 惑 地 问 我 ， 为 什 么 是 两 杯 ？ 我 被 他 一 问 ， 反 倒 说 不 出 话 来 ， 比 他 还 要 迷 惑 — — 他 为 什 么 问 我 这 个 话
， 凯 西 不 是 每 天 都 给 他 端 两 杯 酒 上 去 吗 ？ 这 句 现 成 的 话 ， 我 突 然 不 好 意 思 出 口 ， 怕 被 他 察 觉 我 对 他 日 常
起 居 的 注 意 。 但 是 他 立 刻 就 有 一 种 了 然 的 表 情 ， 微 笑 了 说 ， 通 常 晚 餐 我 喝 一 杯 ， 另 一 杯 在 睡 前 喝 ， 我 这
样 年 纪 的 人 ， 生 活 象 钟 摆 一 样 规 律 了 。 但 我 怎 么 竟 忘 了 ， 今 天 是 爱 米 的 生 日 ， 我 该 多 喝 ， 谢 谢 你 一 下 子
给 了 我 两 杯 ， 让 我 要 放 纵 自 己 一 次 了 。

　 　 戈 登 医 生 连 连 夸 我 的 菜 做 得 好 吃 ， 他 真 的 吃 了 不 少 ， 他 用 餐 ， 也 象 他 的 惯 常 风 格 ： 轻 捷 ， 无 声 ， 优
雅 ， 他 对 食 物 有 一 种 非 常 得 体 的 享 受 表 情 ， 他 的 嚼 与 咽 甚 至 都 带 有 慎 重 的 ， 珍 爱 的 心 情 。

　 　 吃 完 饭 ， 我 们 帮 爱 米 点 蜡 烛 ， 吹 蜡 烛 ， 切 蛋 糕 ， 拆 礼 物 … … 在 爱 米 沉 浸 在 她 的 一 堆 礼 物 中 的 时 候 ，
戈 登 医 生 则 对 我 细 述 他 如 何 去 中 国 领 养 爱 米 的 经 过 。 他 告 诉 我 ， 由 于 他 是 单 身 父 亲 ， 手 续 就 非 常 难 办 ，
按 理 说 美 国 单 身 男 人 很 难 被 批 准 收 养 小 孩 ， 然 而 他 “ 走 了 后 门 ” （ 戈 登 医 生 就 是 这 么 说 的 ） 才 办 成 了 。
到 了 中 国 ， 他 和 其 他 几 个 领 养 孩 子 的 美 国 人 一 起 到 了 武 汉 ， 办 完 了 最 后 几 道 手 续 便 在 一 个 孤 儿 院 里 等 着
自 己 的 “ 配 额 ” 。 原 来 ， 领 养 人 并 不 能 自 己 去 挑 选 孩 子 ， 而 是 由 中 国 方 面 根 据 领 养 人 的 资 料 进 行 配 给 ，
比 如 那 些 自 己 已 经 有 孩 子 还 想 再 领 养 的 人 ， 则 会 配 给 一 些 生 理 上 略 有 缺 陷 的 小 孩 。 因 此 去 的 人 在 等 待 的
那 一 刻 都 在 祈 祷 着 可 以 得 到 如 意 的 配 额 。 但 戈 登 医 生 说 他 没 有 — — 能 批 准 我 领 养 一 个 中 国 孩 子 我 已 经 感
激 得 说 不 出 话 ， 何 况 中 国 宝 宝 … … 实 在 太 可 爱 。 我 只 想 赶 快 见 到 那 个 配 给 我 的 宝 宝 — — 无 论 是 什 么 样 的
宝 宝 ， 我 这 辈 子 没 有 象 那 么 没 耐 心 过 。 戈 登 医 生 说 着 ， 轻 轻 笑 了 起 来 。 结 果 你 瞧 … … 戈 登 医 生 突 然 止 住
话 头 ， 醉 了 似 的 望 着 爱 米 ， 爱 米 感 觉 到 我 们 对 她 的 注 意 ， 从 自 己 的 玩 具 上 抬 头 看 着 我 们 ， 戈 登 医 生 唤 她
： 爱 米 你 知 道 你 刚 见 到 爹 第 的 样 子 吗 ？ 爱 米 倾 过 上 身 就 往 戈 登 医 生 怀 里 凑 ， 嘴 里 说 ， 不 知 道 。 戈 登 医 生
说 ： 看 看 ， 怎 么 会 不 知 道 ， 当 时 你 就 是 象 现 在 这 样 ， 往 我 的 怀 里 一 伏 ， 一 动 不 动 ， 象 一 只 小 猫 一 样 。 我
就 把 你 一 直 抱 到 家 里 来 了 。 戈 登 医 生 一 边 这 样 说 着 ， 一 边 就 抱 起 爱 米 。 他 抱 爱 米 的 姿 态 和 表 情 中 那 股 说
不 出 的 宝 爱 和 呵 护 ， 让 我 心 中 油 然 升 起 一 股 忌 妒 ， 尽 管 爱 米 是 个 小 小 的 孩 子 ， 我 依 然 非 常 忌 妒 。 我 呆 瞪
瞪 地 看 着 这 对 异 国 父 女 ， 竟 忘 记 了 说 话 。

　 　 戈 登 医 生 的 眼 睛 对 我 闪 了 一 下 ， 我 觉 得 在 这 急 速 的 ， 锐 利 的 一 闪 中 ， 他 察 觉 了 我 的 心 思 ， 我 慌 乱 起
来 ， 嗫 嚅 着 想 赶 紧 找 出 话 来 说 ， 这 时 戈 登 医 生 先 说 话 了 。 他 把 抱 着 的 爱 米 转 向 我 ， 微 笑 着 对 爱 米 说 ， 给
妈 咪 一 个 拥 抱 ， 说 谢 谢 这 一 个 晚 上 ， 谢 谢 今 天 这 么 出 色 的 晚 餐 和 漂 亮 的 礼 物 。 我 赶 紧 站 起 来 ， 爱 米 非 常
听 话 地 从 戈 登 医 生 的 怀 抱 里 探 过 身 来 ， 用 小 手 环 住 我 的 脖 子 ， 小 脸 贴 过 来 ， 软 语 娇 音 地 跟 了 戈 登 医 生 的
话 说 了 一 遍 。 戈 登 医 生 接 着 她 的 话 音 对 我 略 带 歉 意 地 笑 笑 ， 说 ， 我 还 想 带 爱 米 到 我 的 卧 室 去 一 趟 ， 还 有
一 件 礼 物 要 给 她 — — 替 她 的 妈 妈 给 她 。 你 就 先 休 息 吧 ， 今 天 一 天 让 你 受 累 了 。 待 会 儿 我 送 她 去 睡 觉 好 不
好 ？ 你 今 天 的 晚 餐 实 在 太 棒 了 ， 还 给 了 爱 米 这 么 精 彩 的 礼 物 。 我 们 由 衷 感 谢 你 为 爱 米 做 的 这 一 切 。

　 　 当 爱 米 从 他 的 身 上 向 我 探 身 过 来 的 时 候 ， 我 是 第 一 次 和 他 挨 得 那 么 近 ， 我 觉 得 他 身 上 的 温 热 正 通 过
爱 米 的 小 手 ， 小 腮 向 我 传 过 来 … … 我 听 见 自 己 在 用 控 制 住 颤 抖 的 声 音 在 说 ， 不 要 客 气 ， 这 是 我 十 分 乐 意
做 的 事 。 说 的 时 候 ， 我 不 敢 再 看 他 ， 好 在 这 时 候 ， 爱 米 正 探 了 身 体 去 抓 桌 子 上 的 玩 具 ， 多 少 引 开 了 他 的
注 意 力 。 等 他 带 了 爱 米 上 楼 ， 我 顾 不 得 收 拾 桌 子 上 的 东 西 ， 一 溜 烟 地 进 了 自 己 的 卧 室 ， 一 关 上 门 ， 眼 泪
就 出 来 了 。

　 　 我 任 性 地 躺 在 地 毯 上 ， 让 自 己 的 眼 泪 在 脸 上 一 塌 糊 涂 地 淌 ， 淌 进 我 的 耳 朵 里 ， 淌 在 我 的 脖 子 上 ， 滴
到 了 地 毯 上 … … 我 让 自 己 在 暗 中 哭 够 了 ， 拧 开 了 灯 ， 在 梳 妆 台 前 坐 下 ， 我 往 镜 子 里 凝 视 着 自 己 那 张 被 泪
水 洗 过 的 脸 ， 尽 管 眼 睛 因 为 哭 泣 而 显 得 微 红 ， 但 镜 子 里 依 然 是 一 个 皮 肤 光 滑 ， 五 官 精 致 的 姑 娘 。 我 这 么
年 轻 ， 姣 好 ， 他 为 什 么 视 而 不 见 ？ 他 的 中 国 妻 子 已 经 死 了 ， 爱 米 没 有 妈 妈 ， 没 有 一 个 中 国 妈 妈 ， 他 为 什
么 视 而 不 见 ？ ！ 我 非 常 地 不 甘 心 ， 忍 不 住 开 门 走 出 去 ， 希 望 能 在 楼 道 里 碰 见 戈 登 医 生 和 爱 米 ， 但 他 们 在
戈 登 医 生 的 卧 室 里 还 没 有 出 来 。 我 捏 手 捏 脚 地 第 一 次 向 戈 登 医 生 的 卧 室 走 去 ， 我 极 轻 极 轻 地 爬 上 楼 梯 ，
靠 在 了 戈 登 医 生 卧 室 的 门 上 ， 我 知 道 这 太 过 分 ， 太 太 过 分 ！ 但 是 ， 愿 上 帝 原 谅 我 ， 愿 天 下 一 切 爱 过 别 人
的 人 原 谅 我 ， 我 真 的 是 忍 不 住 啊 。 他 的 房 门 关 着 ， 我 听 到 房 间 里 隐 约 有 爱 米 的 笑 声 传 了 出 来 ， 我 还 闻 到
门 缝 里 透 出 的 一 股 异 香 ， 就 是 我 从 他 和 凯 西 身 上 闻 到 过 的 那 种 香 味 ， 味 道 深 邃 奇 异 ， 令 人 想 到 童 话 中 的
阿 拉 伯 深 宫 中 使 用 的 东 方 香 料 — — 他 为 什 么 要 在 卧 室 里 使 用 这 种 气 味 浓 烈 的 奇 怪 香 料 呢 ？ 谁 能 知 道 呢 ，
戈 登 医 生 是 那 样 地 特 别 ， 那 样 的 可 望 不 可 即 … …

　 　 在 那 一 瞬 间 ， 我 突 然 觉 得 有 一 股 无 形 中 的 力 量 — — 来 自 他 的 卧 室 — — 在 推 绝 着 我 ， 让 我 感 到 ， 戈 登
医 生 的 卧 室 是 圣 地 ， 凛 然 不 可 冒 犯 ， 只 有 至 亲 至 近 的 人 才 配 进 入 。 爱 米 是 他 的 养 女 ， 当 然 不 用 说 ， 凯 西
需 要 进 去 打 扫 ， 虽 然 也 可 以 进 去 ， 但 她 总 归 还 是 外 人 ， 在 这 种 时 候 ， 她 也 不 配 进 去 ， 那 么 … … 我 突 然 想
到 … … 只 有 戈 登 医 生 的 妻 子 才 配 进 去 了 。 我 这 么 一 想 ， 竟 觉 得 她 是 在 里 面 的 了 ， 我 被 自 己 突 然 生 出 的 想
法 吓 住 了 ， 吓 得 几 乎 滚 下 楼 来 ， 我 用 一 只 手 握 住 胸 口 ， 一 只 手 捂 着 自 己 的 嘴 — — 生 怕 因 害 怕 而 失 声 — —
掂 着 脚 尖 轻 轻 地 走 下 楼 梯 。

　 　 整 栋 的 房 子 里 此 时 静 极 了 ， 我 看 着 自 己 投 在 地 上 的 影 子 ， 突 然 感 到 这 房 子 过 于 大 ， 过 于 空 ， 情 不 自
禁 地 盼 望 着 体 积 硕 大 的 凯 西 今 天 能 在 这 里 。 整 个 一 楼 二 楼 只 有 我 一 个 人 ， 一 个 人 ！ 我 克 制 着 这 个 思 想 ，
把 二 楼 、 一 楼 的 灯 一 路 全 打 开 来 。 当 我 一 个 人 在 戈 登 医 生 的 房 子 里 上 上 下 下 走 动 时 ， 竟 觉 得 自 己 极 象 那
个 死 去 了 的 戈 登 夫 人 ， 在 完 全 属 于 自 己 的 房 子 里 巡 视 走 动 。 我 被 自 己 的 想 法 吓 得 手 脚 都 凉 了 ， 提 了 脚 锺
飞 快 地 溜 进 了 自 己 房 间 ， 关 上 门 ， 把 自 己 扔 到 床 上 ， 用 枕 头 盖 住 脸 — — 活 象 我 小 时 候 胆 怯 的 表 现 一 样 。

　 　 … … 不 知 过 了 多 久 ， 听 到 了 楼 板 上 的 走 动 声 ， 听 见 爱 米 在 我 的 房 门 外 快 乐 的 声 音 ： 妈 咪 ， 晚 安 ！ 又
听 见 戈 登 医 生 对 她 说 ： 嘘 — — 轻 点 … … 戈 登 医 生 带 了 爱 米 回 房 间 去 睡 觉 了 ， 生 活 在 房 子 里 正 常 地 进 行 着
， 我 不 禁 对 自 己 的 疑 神 疑 鬼 感 到 可 笑 。 而 且 ， 二 楼 上 现 在 有 三 个 人 了 ！ 我 一 骨 碌 从 床 上 翻 身 坐 了 起 来 ，
其 他 的 感 觉 和 欲 念 也 在 一 瞬 间 都 回 来 了 。 我 一 跃 而 起 ： 我 不 能 在 今 天 晚 上 不 看 见 戈 登 医 生 就 睡 觉 ， 我 绝
对 受 不 了 这 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