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巴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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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北星 于 January 05, 2001 03:45:50:

夜行巴士

               北星


  巴士停在车站。车门开着,就像海里的大鲸张开的嘴,吞食小鱼小虾一样将夜
幕中等车的人们吞进肚子里。我和小莉是最后上的车,车门在我们后面一关,世界
就被隔绝在了外面。

  车里的喇叭响了起来:“因为学校放假,今天我们这趟巴士走的是特别线路。
我们将要先去学校医院和城区,然后再去法学院。”

  我和小莉互相看了一眼,苦笑了一下。这下可得绕个大圈子了。好在这车还会
去法学院。我们是在那里下车回家。

  车子发动起来,吃饱了的大鲸向浓夜里滑了进去。我能感到夜色正在巴士的后
面随着巴士的滑行深入而合拢在一起,就像水一样。干了一天的活,我开始发困了
,就靠在小莉的肩上瞌睡起来。这巴士还得够转一阵才能到家呢。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车子还在黑夜里穿行,窗外,深深的
夜中,街边零落的霓虹灯呈现出一种陌生的组合。“我们到哪儿了?”我问小莉。
“我也不知道。管它呢,总会到家的。你接着睡吧。”小莉说。我直起身来,仔细
研究起窗外的街道。街道在夜幕里延伸出去,没多远就模糊不清了。我怎么也想不
这是哪里。其实,这个城市虽然很小,但我和小莉也没跑过多少地方。我们常去的
地方无非就是学校,商场,学校,商场。这城市的绝大多数地方对于我们来说都还
是未开发的处女地。现在这绕行的巴士却是在帮我们开发了。我现在看着窗外的眼
光里,恐怕是新奇感多于探索欲。我像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在看一场从没有
看过的风景片。

  小莉在看一本书。那是本很现代或者后现代的小说。我从窗口转过头来,凑过
去看了一页。事实证明,在一辆梦幻般的夜行巴士里看后现代的小说是一个错误。
里面的主人公显然是一个迷失在自己琐碎的日常生活中的可怜虫。在我看的这一页
里,他花了二十分钟刷牙洗脸,然后在自己房子里发呆十分钟,然后晃荡到外面的
街道上,发觉外面是一条陌生的街道。路上的行人人人都没有表情,目光呆滞。他
觉得自己像是在一个大疯人院里,大家都是病人,而他自己是个医生。后来他来到
一个雕着当地著名的英雄的纪念碑前,盯着纪念碑看了半个小时。终于,他觉得自
己也是个病人了。然后他满意地……小说在这里翻了一页。我撇了一眼,看到这句
话的后半截:继续往前走去。

  我失去了阅读的兴趣,回过头继续看着窗外,心里闪出这样一个念头:小说主
人公继续往陌生的街道走去,而我则继续往陌生的窗外望去。小说主人公认为自己
是个神经病人,我是不是也该这样认为呢?这念头极有诱惑力。它把我带入了一种
后现代的情绪中,窗外的一切,忽然都怪异起来。

  “小莉,我们走了多久了?”我忽然问道。小莉看了看表说:“已经走了半个
小时了。”“怎么还没有到家?我一直以为这城市很小。”“是啊,也许这城市没
有它看起来那么小。”“嗯”,我应了一声,看了看车上其它的乘客。大家脸上都
毫无表情,就像小莉手上小说里面的行人。好像既没有人下车,也没有人上车。我
心里忽然一阵恐慌,仿佛感到我们的处境和那后现代小说里的处境正在一一对应起
来。我问小莉:“路上停过车吗?”“好像没有吧。”“难道这些人都不下车的?
”“谁知道?”

  事情开始变得有些可疑。我又看了看窗外,外面浓郁的黑夜中楼房里混黄的灯
光一闪闪地向后掠去。间或有整片的黑暗,那是些小树林。陌生,陌生。这里本来
就是异域的土地。现在异域感越发鲜明起来。我仿佛是一个漂泊已久的旅人,彻底
迷失了方向,在我的四周充满了敌意的陌生。我就像是飞得很高很远的风筝,和我
熟悉的过去的一切,只连着一根很细很细的线,那线就是这辆巴士,这是我过去常
坐的巴士。然而这根细线的牢靠程度现在看起来是如此令人怀疑,好像随时都可以
断开,让我彻底地迷失。实际上,这巴士本身也许就是一个谋杀我过去的阴谋,而
根本不是联系我的生活的那根细线。那根线也许早就不再存在。

  巴士继续在黑暗中穿行,既没有加速,也没有减速。小莉还在看她的那本后现
代小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跟我类似的感觉。恐怕她早已迷失在书中那条晃动的
街道里去了,就像我正在迷失在车外这条晃动的街道里一样。她读书的眼神十分专
注,好像外面的世界变成任何样子都将与她无关,她正跟着书里面的人物,走到一
个地方,又走到一个地方……

  车里面终于有人动了起来。一个黑人老太太颤危危地站起来,向车门走去。她
的嘴里嘟囔着:“这是到了哪里啊。怎么还没到站啊。”她走到车门口,拉了拉车
门,门拉不开。当然拉不开。老太太又走到车的前面,对着驾驶台喊到:“司机,
怎么这车还没有到我家啊?”

  没有回答。

  老太太伸过头去看驾驶台。她忽然叫了一声,晕到在地上。坐在前面的一个白
人中年妇女和一个黑人老头赶紧过去扶起老太太。中年妇女伸过头去看了看驾驶台
,顿时惊叫起来:“这车没有司机!”

  车里所有的人一下子轰然而起,冲到前面去看。我也随众人挤了过去。驾驶台
用铁栏杆跟后面隔开着。在司机座位的后面还有一块铁板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人们
只能凑到右边的铁栏杆附近才能看见驾驶台。透过铁栏杆,我看见了。驾驶台上确
实空无一人。

  我们上车的时候司机在那里吗?我努力回忆着。好像在,也好像不在。每日每
日地坐这趟巴士,我觉得我的回忆已经变得很不可靠。即使我的回忆告诉我,在我
上车的时候司机确实在那里,但我也仍然无法确定这回忆的情景是不是今天的。也
许因为每次上车都先看到司机,所以这重复的情景早已深深地印在我的大脑的某一
部分。我一回忆这情景就浮了上来,给我一个虚假的反馈。不过,即使我上车的时
候司机在驾驶台上又怎么样呢?反正现在巴士在没人驾驶的情况下照样往前开着。
这事情已经开始后现代了,那么加上司机凭空消失这件事,难道还会增加更多的怪
异吗?车上的人们正在议论纷纷。有的人试图掰开铁栏杆进到驾驶室去,但马上发
现这企图纯粹是徒劳。有的人又企图拉开车门,但发觉用多大的劲拉,车门也纹丝
不动。这车的质量可真好。

  外面越来越黑了。车子好像已经出了城市。偶尔还有灯光闪过,但更多的是无
边的黑暗。我回到小莉身边坐了下来,只见她还在埋头看她的小说。她好像一点也
不知道我们的车发生了什么事。我拍了拍她的肩说:“小莉,出事了!我们的车没
有司机!”

  小莉看着我,目光迷离:“什么?是吗?司机到哪里去了?”

  “司机不见了。没有了,失踪了!我们的车是自己在往前开呢!”

  “噢,”她好像慢慢地回味过来:“那,我们回不了家啦?”

  “很有可能!我们现在已经不知道开到哪里了。”

  “嗯。好在有你。”

  我苦笑了一下。有我有什么用?这里一车子人还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呢。

  有人开始砸窗子。他们很快就发现,窗子异常结实。他们使尽了吃奶的力气,
用了各种找得到的工具去砸窗户。可是窗户上却一点裂痕都没有。闹了半天,大家
终于安静了下来。人人都看着窗外。窗外很黑,没有星,没有月。顺着车前灯看出
去,可以看到道路消失在前方的森林里。而从两边的车窗看出去,则是黑乎乎的一
片,连一棵树也看不清楚。沉默统治着这不知目的的夜行巴士,巴士仍然不急不缓
地在夜中滑行。路上一直看不到别的车。

  终于有哭泣声撕碎了沉默的大布。那是那个中年妇女。这哭声像是一个传染源
一样,迅速传遍了全车。大家都开始歇斯底里起来。一个中年黑人开始唱歌,一个
亚洲男人在用头撞车窗,一个白人老太太在那里发呆,一个包着头的伊斯兰妇女在
那里念念有词,还有更多的人在车子里面晃来晃去……

  小莉静静地靠在我并不结实的肩上,那本后现代小说掉在地上,书和里面那位
四处晃荡的主人公都已经被人踩烂了。小莉轻轻地说:“现在已经很晚了,如果我
们永远也回不了家会怎么样?”

  车子还在继续滑行,前方的黑夜似乎永无尽头。我心乱如麻,我的手下意识地
抚摸着小莉的头发,我嘴里说出来的话都像是别人的梦呓:“如果我们永远也回不
了家?那会怎么样?那会怎么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完)
  2000.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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