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照集----许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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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ice_hot 于 January 11, 2001 13:49:23:

观照集----许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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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ice_hot 于 December 29, 2000 14:06:04:

by时光

观照集----许非

许非在这一批来S城的人中间,属于年纪轻,背景简
单的一个。他现在很难说和表现以前那种自信了,
在H城的以往,慢慢地变成了一种浅淡的符号。他的
当市工商局进出口处处长的父亲,和在ZD大学人事
科当科长的母亲,曾经给过他那么多的信心,但是
现在,信心到爪洼国去了。他成了焦虑不断的四万
流浪学生中的一个。

许非因为是大专生,没有很高的英文水平。在刚来
的时候,眼睛盯着那些在高档办公楼里进出的文员
们的时候,他曾经十分的紧张过。在国内他就这样
的紧张,在工商局工作,不用担心根本性的生计问
题,但是,那些正牌大学生的青衫一袭的骄傲,总
是教他很看不顺眼。当然,他从来是紧跟主任左右
的,他的没有文凭却屹立不倒的父亲,教会了他怎
么去把小事做好。小事能做好,干工作就没问题。

他娶了一个学外语的女孩子。但是她的心气太高了。
她看他的小日子看不惯。那种蔬菜买好,睡前关灯,
冬天暖被窝的小男人的体贴教她看不惯。许非却不
是一个没有悟性的人,他是早就预感到事情不对头
了。在有一天两个人逛友谊商店的时候,明静看那
几件芬兰产的貂皮的大衣看得呆了,许非看着那十
三万人民币的标价,完全不能和那些东西去找共同
语言,又不敢拉她走,就站在那里受着煎熬。这样
的煎熬每个月受一次,明静和他都很难平静地过日
子,最后一家人终于决定让他出国。

。。。

许非的劳工签证是化了十万人民币买来的。有效期
是一年。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个玩具厂是假的。他
和两个同伴来了,在一个小办公室里待了一星期,
干了点读文件,搞清洁的活,发了一百元学徒工资,
就被告知工厂的老板有事不能来见他们。要他们自
己出去找出路。

许非仗着手脚利索口语良好在两周后找到了一份在
肉联厂搬运牲畜切肉的工作。刚开始干活也免不了
恶心,那杀猪匠一般体形巨大的工头叫人烦是不说,
自己一直保养得很好的手,手臂也飞快地变粗糙了。
小臂上也有了很多刀,骨头划的伤痕。

他跟一位工友报怨了一次,那个广州人小李。其实
小李也小四十了,不过在这里连四十岁的女人都被
叫做某妹,三十多岁的女李自然也被叫做小李。她
英语好,干的是在小袋子肉出厂时点货,贴标签的
活。许非眼睛是尖的,满厂子的外国工人,包括五
个中国人,也就小李能有点剩余的兴趣听他报怨。
小李说,小许啊,你小心点,不要把手腕弄断了就
可以了。现在你还没有医疗保险罢。干活不要指望
比那些五大三粗的人好,本来我们就是吃素的,能
跟人家吃肉的人比?我们国内这样的精牛肉要二十
三十块一斤罢?我们来了这么多年,不是从来没敢
买过精牛肉?要么生活费不翻一倍上去?。。。
什么都不要指望,你就能熬过去。一指望什么,你
一定熬不过去。许非听了,手腕又痛起来。

。。。

这天是周末,许非的肉联厂却不上班。原来是复活
节到了。许非十分难得地有了一个自由的睡懒觉的
时间。他尽情地赖在床上,脑子痛痛地想事情。

明静突然打电话来。她说她们公司的财务室被贼撬
了。她自己在路上遇到了流氓。她使劲地说她也想
出去,问他找到路子没有。

许非觉得很无力。什么都不能跟她讲。以前她那种
盛气凌人的样子还如在眼前,就这么又求上我了?
而且在我什么辄都没有的时候?家庭签证要好几个
月的银行记录呢。流动资金都不够。再说,她来了
干什么?娇滴滴的H城姑娘,找了我这个大阿福,
不就是为了有人使唤吗?难道现在出来她就改了?
于是他就淡淡地跟她说耐心点,什么都是不容易的。
明静欠欠地挂了电话。

许非刚要再睡一会,电话又响了,是大地。大地说
闷死了闷死了,今天出去巴。许非说有什么地方好
去的?大地说不是去看妞儿,早就看发吐了,去皇
冠巴。

。。。

许非扭不过,就坐上大地的破日本车去皇冠了。

皇冠才开张一个月。喜庆的气氛还没有去除。气派
的大门厅前面黑色的奔驰来来去去。总有些个个子
矮小,西装笔挺的亚洲人下得车来,那模样周正的
侍者就赶上前去迎接,接了钥匙把车开到地库里去。
门口还站着一排女孩子,橡胶的花花绿绿的东西套
在身上头上,一看怪怪的,仔细一看,原来是塑料
紧身衣服,打扮成花呀鸟呀什么的。看新客人来了
就上前来送一个纸提包。

许非接了,一看里面有几本小册子,大概是讲各种
游戏的玩法,还有五个铜币。他正想,怪不得明静
要逼我出来,原来人家的垃圾印刷品也新得漂亮得
象真的似的。想起了单位那些个追求时髦的小MM
DD们,总是去名牌店拎几个包装袋回来,还以为是
什么时尚。正想着,大地说话了。

今天真有运气,看来我要进财。你小子!

许非想,这发的什么神经。五个铜子儿,十元钱,
能召什么财?

可是大地十分虔诚地说,这不是多少子儿的问题,
而是顺不顺溜的问题。今天已经溜溜大顺了,没有
堵车,又没有暴胎,又没有电话来(大地是干临时工
的,经常在周末有电话来找),这又有FREE的铜币,
今天不赢钱才怪呢。

大地话音刚落,大家就进到大厅里了。满天棚的蓝
光闪闪发亮,下面几溜台子翘着指示板或灯,一群
群人眼睛瞪得跟要蹦出来似的扑在台子上。较远的
墙边有许多老虎机,发着丁丁当当的响声,时不时
的有些机器冒出走调的音乐来,就有人嚷嚷YES!

大地一进大厅,就跟上了发条似的,直扑一个台子
去玩BLACK JACK去了。许非要跟他约怎么走,他
手一甩不理他。

许非只好自己乱转悠。看看大转盘,牌九,三十五
倍,挨个儿瞧老虎机上是什么故事。看有些老人玩
一块钱一CREDIT的机器,眼睛不眨地放进去三百五
百块钱,一会子又没有了,他吓得心惊肉跳。

他去看看大地,那家伙好象赢钱了,面前堆了一堆
银币。他觉得不好耽误大地,就悄没声地走开。回
到老虎机那排,正好可以看见大地,就坐在一个凳
子上等着。正出神呢,一个女人声音响了,
ARE YOU PLAYING HERE?许非赶紧站起来,一看
是个白净文雅的亚洲女士,有个三十五六岁的样子。

许非挪到边上一个凳子上坐下,看这女人玩。她二
十分钟后,得了一个大银包,屏幕上鸟儿骰子丁丁
当当响了好一阵,完了一声巨响,几排摩托车开起
来。车子开完,她也乱七八糟地按了半天键盘,最
后赢了二百来块。

女人转头来和许非说话。说她是马来西亚华人。又
问长问短的。然后两个人去吧里喝咖啡。许非听她
讲起什么四书佛法什么的,觉得有些新而且怪。

这天足足耗了八小时在皇冠。许非没想到他转了一
大圈,喝完了咖啡,大地还是屁股没挪地坐在那里,
也不累,也不饿。今天他赢了一千块,又输回去九
百,他说真是运气差点,就差一点!本来来了个三
A。。。可是今天他等到了好几个一条龙,庄家还
暴了好几次,过瘾!

。。。

圣诞节前后,肉联厂被老板卖了。许非失业了。他
痛苦地蜷缩在大地的朋友大海家院子的一间小房子
里,手里拿着一些中文报纸发呆。大海说你要么到
海岸去找活干。他却病倒了。大地跑来把他拉走,
因为他欠大海的钱,大海总跟他吵,许非住在他那
里,他就有充份的理由老找他,大地还是比较有哥
们意气的,觉得把许非领回家也不亏,反正他这一
辈子也不要什么老婆,事业,有几分救济领着,可
以租一个福利房,有点钱去赌博,生活就很舒心。
许非嘛,还是个机灵小子,他给收拾家也不错。自
己上赌场的时间是一天十二小时以上,要是没人做
饭,很不方便。他是有个家乡胃口的,累了回来一
定要吃炸酱面,饺子。

看着许非那个忧眉愁眼的样子,大地想自己幸好来
得早,赶上了一次时机。否则。。。

许非病好了之后,明静寄了封信来,说要离婚。她
什么都不要,那两个人一起付款的小公寓卖了,问
他要不要钱,要的话,她给寄来。许非如常的没脾
气,简直连问她原因都没力气。他说把钱给他妈巴,
免得给自己花了。明静听着他的病后的声音,突然
伤心起来,说以后她会支持他,说她很爱他。许非
说我懒得听这些。他从来在明静面前不发粗的,但
是这句话已经叫她很受不了了。但是她这次没有生
气。她说一定把钱给他妈,连电器也给他妈。

许非放下电话,觉得眼前全是空白。他信步走到后
院里去,看见院子杂草丛生的非常混乱。在放垃圾
桶的矮墙那边看见大地的头。突然大地的脸露出来
了。他正要躲开,却见大地跟没有眼神似的。他怎
么了?

他看见大地的神色狰狞起来。满脸的肉横横的。嘴
里在嘟囔着什么,头一起一浮的。他赶紧走回屋子
里,从木头栅栏的后面往大地那边看。一会儿大地
的脸色变轻松了。许非突然觉得自己很蠢。看来这
里的日子是把自己弄糊涂了。

。。。

许非在大地家里呆了两个月。有一天终于厌烦了大
地的下流话。大地倒是带他去天道的佛堂。在那里
他听了很多传统典籍的演讲,交了几个台湾人朋友,
被介绍了一份工作,在一个华人超级市场管理货物。
他还遇到了那个自称是马来西亚华人的女子。她打
扮得很体面,在人群中似乎也很得尊重。后来佛堂
的大师傅介绍给他,原来她就是这个海岸城市的那
个著名的百货批发市场的老板的妹妹,连他工作的
小超级市场也是她哥哥公司的下属机构呢。她却不
是马来西亚人,她是越南人。许非想,她的种族观
念也很强呢。她叫阿凤。

在后来又经历了一些艰难,也到了一种无奈的情绪
中的时候,许非受了几个朋友的煽动,和阿凤交往
起来。她对他很不错的,每次车接车送的,弄得几
个H城来的年轻人嫉妒。说小许的脸真白。佛堂的
二师傅就劝他,干脆和阿凤一起过算了。她可是很
多人的目标呢。

许非跟这个持重的女子在一起,好象自己是个透明
的物事似的没有内容。后来他想,自己一个人的时
候不也没内容?以前在国内不也没内容?

阿凤主动对他问长问短,并提出和他结婚。

许非结了,和这个比他大八岁的女子。在后来的日
子里,他有很多个沉郁的时候,比如,刚开始每天
晚上睡觉前帮她卸下假肢的时候,又比如,在结婚
后三个月突然政府来了个十一月计划把所有的流民
都合法化的时候,再比如,明静从美国打电话来唠
叨的时候。。。不过,许非虽然是个柔性的男人,
他却是轻易不流泪的。这一年多,他就流了一次泪,
就是那天在大地的后院里,那个时候,当他看见大
地狰狞着面孔,一边在做着什么,一边对着空气自
言自语:七年了。七年了。他后来才知道大地他们
是在十年内不能离开这个国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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