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如果有来生,我愿意还做我爹我娘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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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不算和 于 January 28, 2001 20:17:30:

送交者: 不算和 于 January 14, 2001 11:27:35:

如果有来生,我愿意还做我爹我娘的孩子
                    ——题记
  二贵、春芝,这么老土的名字显然只属于上个世纪,估计现在搁哪个孩子身上都会招致激烈的抗议。
  但我对它们却不能不有着一种狂热的依恋和热爱,因为这两个了无趣味的符号后面站着我爹跟我娘。
  57年初春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地主魏老仁留下的两间并不气派的小瓦房里,民兵队长方二贵和铁姑娘向春芝举行了简单而喜气洋洋的婚礼,待贺喜的乡亲们一散,二贵就急不可待地钻进了春芝的被窝,开始了他们渴望已久的幸福生活。
  一年以后,我在娘日渐隆起的肚皮里听到了外面震天的喧嚣声。我看见一座通红的铁炉在熊熊燃烧,火光中,一群兴奋的人们正把从自家搜集到的铁锅、木材、杂什之类的东西往火炉里扔,指望马上能看到通红的钢水从炉子里汩汩而出。我感到一阵燥热和不安,开始使劲地踢打我娘的肚皮。此时的娘正扛着一根粗大的圆木往铁炉前挪,大练钢铁大概到了马上就出成果的攻坚阶段,即将把我扫地出门的娘不愿错过展示自己一颗红心和坚强意志的大好机会,居然不顾我的安危。我有些恼怒,加大了踢打的力度,变得有些张牙舞爪。娘不得不腾出扶住圆木的一只手,按在肚皮上想对我进行一番安抚,但她对自己另一只手的力量显然自视过高,木头开始不听使唤地往下滚。慌乱中的娘一个踉跄就倒了下来,圆木刚好从她的大肚皮上滚过,我能感到自己和娘几乎同时晕了过去。等她苏醒过来忍着巨痛从地上爬起时,我也顺着她的裤管掉到泥地上,变成很血腥的一团在地上飞快地打了两个滚,裹了一身的灰尘,然后安静地躺在那儿,一动也懒得动。很多人围过来,用复杂的目光盯着我,还有我娘。娘在众人的目光中毫不掩饰自己的心疼,嚎啕大哭。娘的哭声让我感到无比安慰:我终于感到自己其实是一个有人疼爱的孩子。
  村里的婆娘们开始轮番宽慰我娘,有的一边陪着流泪一边现身说法地劝娘想开一些,以后机会还多;有的开始指责刚刚闻讯赶来的爹不该在这种时候还带娘出来。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色灰黑,只是蹲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撕扯自己的头发。
  后来,愧悔交加的爹扶着泪流满面的娘默默地走回自家的小屋,爹的另一只手上用一块红绸布裹着赃兮兮的我。一路上,我看到一排排的黄土墙上满是用白灰刷成的标语,如果我能象后来的小孩一样幸福,可以自己制作贺卡,我一定会把其中的几句摘录到我的贺卡里,作为心意送给爹娘,我觉得他们能表达我此时对爹娘的安慰与勉励。多好的一些句子啊,它们分别是:胜不骄,败不馁;鼓足干劲;只争朝夕;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创造优质高产的大好局面。因为有点断章取义,所以显得比较乱。
  后来,爹娘把我安放在我家屋后的那棵大柳树下,许多年来,我一直感激爹娘对我做出了如此妥善的安排,这使我能够很快地和大树融为一体,并迅速地渗透到这颗树的每一个角落。这样,我才得以不舍昼夜地守侯在我亲人的身旁,静静地关注着他们的生活:辛苦或者悠闲;甜蜜或者痛苦。我愿意自己是他们中的一份子。

但是此后,娘的肚子再也没有挺起过,几年里,我看见娘有过几次幸福的呕吐,然后兴奋地跟父亲说一些甜蜜的悄悄话,可过不了多久,这种兴奋总是归于平静,剩下的只有两口子的叹息。
  终于有一天,爹和娘鼓足勇气来到了村医刘道全的家,犹豫着叩开了诊所的大门。刘老头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神医,从他手中抢回的生命不计其数。其医术远非后来那些遍地开花的赤脚医生可以望其项背。
  然而,刘老头的诊断结果却只有简单的三个字:怀不住。我知道现在医学上不这么叫了,而叫习惯性流产。这三个字让爹娘立刻感到了绝望,爹当时就懵了,娘的眼泪立刻如决堤的河水一样滚滚而出:“老天啊,我前世做了什么孽?你要这样惩罚我。”好半天,爹才说出一句宽慰娘的话:“也许是老天爷看我们人善,成心让我们享福呢。”其实,我知道这样的话连爹自己都不相信,我常常看见在娘熟睡以后,爹一个人走到柳树底下,默默地抽着旱烟,长久地发呆。我知道爹一定在想念我,还有那些一个个被流掉的弟弟妹妹。  但在娘的面前,爹永远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好象他真的已经忘记了曾经差点拥有过我们,好象从娘的身体里排出的只是一些普通如汗液或者大小便一样的东西,爹在用行动证明: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已经足够美好,再多一点幸福就成了奢侈。
  也许是为了找一点幸福的感觉,于是爹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常常去参加村里的文艺宣传活动。其实,爹年轻时就已经是当地的三棒鼓高手了。三棒鼓是本地的一种民间说唱艺术,只是不甚入流,难登大雅之堂而已。当然不象京韵大鼓、扬洲评弹那样名声在外。却是本地百姓自娱自乐的一种消遣方式,行头也比较简单:一鼓一锣而已,敲鼓的相当于主唱,类似于后来摇滚乐队里崔健或者黄家驹的位置,打锣的则类似于吉它手、贝司手、或者键盘手之类,也不可或缺。鼓手的唱腔、嗓音和锣鼓的配合默契程度决定了一台戏的水准。当然,好的段子也是让三棒鼓锦上添花的必要条件。
  那时,爹婉转嘹亮的唱腔常常会响彻在家乡的上空,他就通过这种说唱形式把三国、水浒、罗成扫北、薛刚反唐之类的故事根植于乡亲们的脑海,给他们带去欢乐。偶尔,父亲也会把一段梁祝演绎得柔情似水、缠绵绯恻。用现时的话说:特煽情。赚了不少姑娘媳妇的眼泪。
  听乡亲们说:其实我娘的芳心大概就是被我爹的一张善于说书的贫嘴所打动的,我想肯定有一定道理。
  不过,那时父亲已经不大讲三国水浒之类的玩意儿了,他整天捧一本《红旗飘飘》或者《烈火金刚》之类的图书,思谋着如何把他们编成琅琅上口的三棒鼓段子。白天要干活,晚上尽琢磨这些事情,父亲可能真的已不记得我和弟妹们给他带来过的痛苦。

然而娘不行,娘出门的时候碰到别的上学的孩子也要拦住亲两口才肯罢休。我常常听见孩子们跟他们的父母说:“芝娘亲得我好疼。”后来,叔父的孩子出生了,我这个叫石头的弟弟曾经让我嫉妒,因为那时粮食已是罕物,逃荒的人群随处可见,爹和娘自己都难以喂饱肚皮,却隔几天就要去看望一下石头,而且决不空手而去,哪怕是一个鸡蛋、两条红薯根、几片野菜也成了他们去一趟石头家的理由,那些一点点流失的食物曾经让我非常为爹娘心疼,有时,望着娘对着鸡屁股无限渴望的眼神,我会恨恨地想:要不是那根圆木,现在享受这种待遇的,应该是我啊。
  石头一天天长大,等他能稳稳当当地在地上行走时,他几乎成了爹不折不扣的跟屁虫。爹在宣传队里编排国民党或者日本鬼子时,石头就坐在最前排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尽管听不懂父亲在说些什么,他脸上却布满了愚蠢的崇拜;爹在河边摸鱼捉虾时,他会兴冲冲地帮着提鱼篓;爹在田里割稻时,他就跟在后面拾那些因匆忙而遗漏的谷穗;哪怕爹上厕所,石头也会说:大伯,我也要尿。要命的是,他常常会在我们家蹭完午饭蹭晚饭,而且毫无节制。我看着爹娘因缺少食物而一天天消瘦的面孔,心里对石头常常产生由衷的恨意。但是我毫无办法,因为爹娘对他的疼爱只增不减,而且,他毕竟也是我弟弟。
  那年月虽然饥饿,但小孩的生产速度却一点不见减少。连三叔四叔都有了自己的孩子。看到兄弟们拉家带口的样子,爹的脸上有一点点失落,但在娘的面前,爹从来没有显露过这种失落,他总是一副“我们的生活比蜜甜”的模样。但娘不能掩饰自己的忧郁,这些年来,她一直不肯原谅自己轻易就放我走的事实。终于有一天:娘对爹说:“贵贵,我们离吧,完了你另找一个能生养的,我不能让你没有自己的孩子。”爹立刻就生气了:“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不就是孩子吗?老二老三老四的孩子不就跟我们自己的孩子一样?一个个疼都疼不过来,恐怕我还真没有闲功夫料理自己的孩子。”娘哀哀地说:“那不一样的,孩子总归是自己的好。”爹无法说服娘,其实他连自己也说服不了。我相信爹那时决不会如现代人这般洒脱。一句安慰娘的话,爹都想了老半天:“天底下没有孩子的又不是我们一家,不一样过得挺好,你听好了,你是我相中的媳妇,你就要和我一起走这段到“瓦岗寨”的路,逃跑是没有用的,你跑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抓回来”“瓦岗寨”是我们村的一片坟地。父亲那时当然还不会说“五十年不变”之类的话,但他说瓦岗寨时的动容令我娘无话可说。
  然而,离开爹的想法一旦在娘的脑子里产生,就如同生了根一样,再也无法抹去。我注意到:从那以后,娘经常在夜里辗转反侧,也许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在思考着如何结束和爹的夫妻关系了。

爹那时已经是大队支书了,除了正常的出工,还要组织各种各样的讲用会、办科学种田学习班,偶尔还要组织文艺汇演,一天到晚象没头的苍蝇一样忙,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心情。
  我觉得那时的农村到处莺歌燕舞、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田间地头,随时都会有文艺演出,有的是自编自演,有的是上面送戏下乡。简直跟过节一样。不过,所有的戏里面,我当然最喜欢我爹跟我娘搭挡的白毛女,我娘那忧愁、绝望的眼神真实地再现了喜儿的苦大仇深的形象。而我爹的长春也无比到位,每当我爹挥动着那把系着红绸巾的木制驳壳枪示意同志们勇往直前的时候,我的心里都会充满激动与自豪。
  我很奇怪那时的人们几乎从来就没有真正吃饱过,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的心思苦中作乐,好象锣鼓声每天都会响起,大队部的白炽汽油灯通常都会亮到很晚。
  但饥饿的感觉是始终存在的,作为支书,我爹常常会在夜里被小孩饥饿的哭喊声惊醒,并为之汗颜。每当集体仓库里新存进一点诸如红薯、花生、大豆乃至用做“瓜菜代”的灰萝卜时,总会被无数的人惦记。父亲的工作日程里又新增了一项,不厌其烦地找哪些被当场抓住的窃贼做徒劳的谈心,父亲的温和激起了社员更大的欲望,不断地有新鲜血液加入偷窃的队伍。父亲只好和几个支委一起轮流守夜,投入到保卫粮食的战斗中。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父亲的守候终于结出了苦涩的果实,在明晃晃的手电光下,父亲居然看见了我娘平静而美丽的脸和她手上装着几颗红薯的小包袱。
  娘很平静,在大队部里,当着我爹、治保主任、和民兵营长的面,一一交代了自己的罪行。包括未被现场抓到的木材、花生。爹恼羞成怒地问娘赃物的去向。娘说:“能吃的吃了,能烧的当柴烧了。我又冷又饿。”爹立时觉得无地自容,好象他从来就没有让自己的婆娘吃饱穿暖过,实际上家里根本就没有惨到这一步,娘的信口开河让爹颜面全无,好歹他还是大队的支书啊。爹完全被气疯了,使劲地拍了一下桌子,却说不出一句话,只好恨恨地蹲到大队部外面抽起了旱烟。外面的风很冷,估计爹的心也比较凉。
  这件事情过后,爹再也没脸在支书的位子上呆下去了,本来就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儿,丢了也不觉得可惜。问题是,爹和娘的关系也从此淡了许多,以前的亲密无间仿佛成了过往云烟,我实在看不懂娘那幽幽的眼神里到底蕴含了怎样的意思。
  而对爹来说,他依然不能原谅娘的行为给他带来的耻辱,在他眼里,这简直是一种辱没祖宗的行为,当年奶奶被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时,他都没有从集体的仓库里或偷或借过半斤粮食,而是硬着心肠目送奶奶撒手人寰。爹从爷爷那里继承聪明与厚道的同时,也承袭了爷爷那些关于礼义廉耻的道德操守。娘的行为对爹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  但是爹始终无法明白:为什么一直贤惠善良的娘竟会出此下策。做出如此糊涂的事情,以后的很多年爹都被这个问题折磨着而百思不得其解。
  但这一切似乎还远没有完结,一个春光明媚的中午,母亲在收工的队伍里缓缓回家,好象是不经意的,从母亲的衣襟里竟然掉出了两株粗壮而娇嫩的油菜,正处花季的油菜青翠欲滴、泛着绿汪汪的水色。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父亲掀开了母亲的衣襟,于是,一株株油菜宛如缤纷落英般坠地。爹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生平第一次扇了娘一巴掌,并对着娘破口大骂:“连没长大的庄稼你也要偷,和猪有什么两样?”父亲的巴掌激怒了娘,娘那天好象疯了一样,好象一点都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毫不示弱地对着爹又抓又挠,嘴里还不肯闲着:“方二贵,你以为你就那么清白?为集体喷洒农药时,你有没有把多余的农药洒在自家的茄子苗上?施肥时,你不照样把公家的牛屎拔拉进自家的菜园?接待文艺宣传队时,你把没抽完的招待烟揣进自个儿兜里,有没有?……”够了,已经足够了,爹已经完全被我娘给气疯了,连我都弄不明白:娘为什么会如此无情地对着父亲“狠斗私字一闪念”。娘说的那些,其实有点冤枉我爹:所谓农药,差不多已经见底,爹不过是不想浪费而已;所谓牛屎,不过是牛系在柳树下时随便拉下的一泡;而香烟,更是几乎只剩下一个空盒,里面仅有一根沅水牌香烟。如果连这样的小节父亲也要拘一拘,那父亲就未免太小家子气得不象个男人了。但娘却如此煞有其事地借题发挥、夸大其词,我实在是有些疑惑:娘今天是怎么了?
  但爹就远不止是疑惑了,爹已经接近崩溃,他的嘴唇在颤抖,他已无法为自己辩解,娘的攻击使他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恐怖。他怎么都想不通昔日小鸟依人的媳妇为何此刻竟如此歹毒,几乎招招致命。这种双重的打击差点让父亲倒下。
  “这日子没法过了。”当时父亲的脑子里肯定只有这一个念头,“实在过不下去了,不过了!”我听见父亲反复念叨的就只是这几句。
  几天以后,娘终于从我们家的小屋里走了出去,随身只拎着一个蓝布碎花的小包袱,那里面装着娘不多的换洗衣服。娘离家时的脚步坚决而轻快,好象这个她生活了十年的小屋已经压迫了她太久太久,此刻她有一种翻身农奴得解放的喜悦。但娘经过柳树时的脚步有些迟疑,她一定想起了在树底下贪睡的我,但只是一瞬,娘的脚步反而越来越快。我有些不甘心地追随着娘的身影,在她迈出村口的那一刻,我终于看清了娘的眼里早已噙满了泪水,那些压抑了许久的液体此刻正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无法分清楚那些透明的东西哪些是为了父亲,哪些是为了我,或者,哪些是为了娘自己。
  虽然是早春了,空气却依然寒冷。冰冷的北风在我的头顶依旧响的厉害,却让我感到了一丝清醒。我忽然觉得:娘所做的一切,可能都只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圈套,它唯一的目的就是让父亲觉得他们夫妻间已经恩断义绝,彼此再无任何留恋,从而使离婚变得顺理成章。
  在春寒料峭的早春二月里,一阵透心彻骨的寒意向我袭来,我无比绝望地在心底呼喊:娘啊,你好傻;爹,你蠢得象块木头。

此后,娘在自己娘家一直平静地生活着,此时娘唯一的兄长已经随着儿子去了省城,娘变得形单影只,好在娘还不算太老,依靠自己的劳动维持温饱似乎不成问题,只是,娘无法容忍周围那些投放在她身上的各种各样复杂的目光:怜悯的,不怀好意的,娘用自己冷峻的面孔把这些目光一一挡了回去,但是我无法参透:在娘平静的外表下面,是不是时常会潮流暗涌?
  然而父亲,却终于在娘出走后的第二年,领回了一个叫桂兰的女人。血吸虫病夺走了桂兰的丈夫,在媒婆的撮合下,爹终于肯再结一次婚了。本来父亲对婚姻已经彻底失望,这一年里,他始终在回忆娘以前的种种好处,他无法相信娘已经真的出走,他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在没想明白之前,他对婚姻有一种本能的抗拒。但是架不住大家的热情。我看见那些婆婆们一次又一次地踏进我家的门槛,一次次地开导父亲:“二贵啊,你都快挨着四十的边儿了,再不结就不赶趟了,人好歹得有个伴啦,再生他一窝小家伙,热闹热闹。才有个过日子的样子,才象个家啊。”父亲终于没能抗住这些软磨硬泡,只好答应和桂兰见面。处了几次以后,两颗受过伤的心很快就走得比较近了。于是,父亲又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婚姻生活。
  我知道从现在起桂兰也是我娘了,尽管我有些不情愿,但我不愿意悖逆我爹,虽然我从来没有在世上好好呆过一天,我还是愿意做一个懂事的孩子。为区分她们,我管春芝叫娘,管桂兰叫妈。
  我爹和我妈婚后的地二年,我就迎来了我的第一个亲兄弟:老虎出生了,他的降临比当年石头的出生带给了我更多的惊喜,因为这是我的亲弟弟。老虎的第一声啼哭很快就传到了我娘的耳朵。满月那天,待庆贺的乡亲们走完以后,我看见娘在漆黑的夜里摸着小路走来,把一竹篮鸡蛋悄悄地放到我家门口,然后就悄悄地回去了。
  然后是二憨和小豆的降生。五年时间,我爹和我妈创造了三个生命,他们以勤奋踏实的工作态度体现着对优质高产的最新理解。每一个孩子的满月喜宴之后,父亲都会意外的在门口收到一篮鸡蛋。我一看见父亲那种纳闷的眼神,就会感到由衷的生气:觉得爹实在是越老越愚蠢了。
  我娘四十二岁那年,她的在省城教书的侄子担心她年纪大了,一个人在村子里照顾起来不方便,给她在学校谋了一份扫地烧开水的临工。娘终于要走了。
  那时小三子小豆已经9岁了。却依旧在一年级的教室里死皮赖脸地坐着。我们家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对小豆的读书天分感到绝望,这正好遂了他的心愿。他一天到晚忙碌不已,不是在烂砖碎瓦的缝隙里搜索蛐蛐的身影,就是爬到树上掏鸟窝、抓知了,要不,就泡在沟渠里面猛捅膳鱼洞,成天把自己弄得灰不溜湫、肮脏无比。那天,小豆拿着弹弓悠闲地在村边的杉树林里游荡,正在观察哪只麻雀比较容易对付,我娘出现了,娘对小三说:“小豆,伯妈送你一样东西,喜欢吗?”小豆看到了我娘手里崭新的黄绿色书包,书包的正面印着鲜红的伟人手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在小豆的眼里,如此高级的书包只配在电影里或是连环画里才能看到。他不能理解这位伯妈为什么偏偏要把如此美好的礼物送给他这个学校里人见人烦的坏小子。我娘读懂了他眼里的疑惑:“伯妈送你东西只是因为喜欢你,不过你得答应伯妈以后要好好认字。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小豆很含糊的点头,有些迟疑地接过书包,他意外地发现:书包里居然还有一些让他惊喜不已的东西。我娘说:“字典和练习本是给你们三兄弟的,直尺圆规三角板给老虎,文具盒和橡皮泥给二憨,连环画你留着自己看吧。”小豆有些兴奋地取出连环画,贪婪地翻了起来,那些关于三国水浒西游记董存瑞黄继光刘文学的故事很快就让小豆着了迷,连我娘什么时候走出了杉树林,小豆居然一无所知。
  整整一个下午,小豆就那样悠闲地躺在草坪上沉浸在那些美妙的故事里,尽管他连“我爱北京天安门”都写不全,却一点都不妨碍他对连环画里骏马、刀枪剑戟和英雄好汉的热爱。要是能把所有的字都认完,那该多好啊?那天晚上,小豆回家后居然破天荒地跟父亲信誓旦旦:爹,我以后想好好识字。

然后爹就看到了小三子肩上崭新的书包,看到了书包里那些即使对于当时城里的孩子也不能不说是奢侈的学习用品和连环画。爹就是在这一刻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我原以为爹这一辈子都不会开窍的。但这一刻,他显然已经明白了离婚、鸡蛋和书包之间的某种联系。我看到眼泪在父亲的眼里拼命地往外涌,父亲开始在昏黄的煤油灯底下嚎啕大哭,一点都不顾及我妈就在眼前。爹翻来覆去只重复一句话:“春芝,我对不住你。”惹得妈也在旁边跟着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第二天清晨,当爹匆匆地赶到娘的老家时,看到的只是一座空荡荡的小茅屋在寂静的原野中默默地伫立,娘已经坐上了昨天的最后一班汽车,走了。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一种生离死别的情绪迅速地从父亲的心头弥漫至全身,父亲那杂草一样蓬乱的头发在瑟瑟的秋风里不停地颤抖,仿佛一下子白了许多。
  小豆在草丛中对连环画的迷恋终于使爹失去了和娘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
  不管小豆后来如何用功、如何读到博士、事业上如何如日中天、又如何为我们家光宗耀祖,我始终不能原谅他那个下午在草坪上的贪玩。从此以后,爹的心里缠上了一个永远也无法解开的结。
  在我们乡下人的眼里,我的三个兄弟应该还算是有出息的吧。
  老虎后来在家乡县城的一所中学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诲人不倦的工作,父亲遗传给他的聪明和厚道使他轻而易举地就成了县城里最年轻的中学校长。
  二憨则在布满暗礁的办公室里演绎着一段段勾心斗角的传奇故事,儿时憨态可掬的二憨此时已对这种游戏驾轻就熟、乐此不疲,而且每攀升一个台阶,就会有一种成就感从他的心里油然而生。
  只有我依然在故乡的土地上忠实地守候着我爹,还有我妈,我亲眼目睹了他们一个个相继离去。和我一样,他们最后化成了家乡原野上的一朵小花,或者,一株小草。
  清明转眼又到了,此时爹的坟头已经被长长的青草所覆盖,我看到我的三个兄弟齐聚在爹的青冢前,对着爹跪成一排。我听见老虎用低沉的声音在轻轻地给父亲念信,那是一封寄自省城的信,是娘的侄儿寄给爹的:
  姑父:
  我仍然这么称呼你,因为你毕竟是这一辈子姑姑生命里唯一珍爱的男人。姑姑昨天走了,她走的异常安详、平静,甚至面带微笑,她说自己这一生里没有遗憾,和你有过一场十年的夫妻情分,她已经感到满足。她曾经唯一的不安是曾给你们老方家带来过耻辱,但是,老虎、二憨和小豆给你带来的种种欢乐已经让她觉得:这些年来她遭受的这些因不安带来的折磨都是值得的。这些年,不管离你多远,在她心里,你都是她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甚至连老虎、二憨和小豆,乃至桂兰阿姨,都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牵挂。分开好多年了,可她觉得你们从来就不曾分开过。
  姑姑在这儿的生活基本上应该算是愉快的吧,她爱学校的孩子,能为他们服务,她感到由衷的高兴。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时常会让她想起老虎、二憨、小豆,她始终觉得,他们就是自己最亲的骨肉……
  ……
  最后,老虎已经念不下去了,他的时断时续的抽泣声伴着三兄弟的眼泪一起融进了暮色四合的坟地。我的三个兄弟,在灯红酒绿的城市里常常会和一些脆弱的爱情狭路相逢,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不期而至的艳遇,习惯了逢场做戏,习惯了拿金钱和时间哄女人开心,只是从来拒绝付出真情。他们没有想到,突然有一天,他们会在父亲的墓前为我爹我娘的故事而深深震撼、感动,流下他们发自内心的眼泪。那么爹呢?爹应该没有泪水吧,因为,我娘一辈子的孤独,其实都只是为了能让爹感到幸福。无论如何,爹是没有理由流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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