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告诉你一个真实的陈景润(上)


论坛文摘主页

送交者: 蛮人 于 January 28, 2001 20:24:05:

送交者: 蛮人 于 January 14, 2001 19:07:14:

转自读书。谁能找到下也帖出来?

CG

告诉你一个真实的陈景润(上)

吴苾雯

陈景润这样一个数学怪人,与正常的社会都格格不入,与那个反常的时代就更加倍
抵触。

毛泽东画了一个圈

1973年的春天姗姗来迟,2月底了,水面上仍结着薄薄的冰。

陈景润裹着棉大衣去医院看病,在路上遇见数学所原业务处处长罗声雄。罗50年
代末从北大数学系毕业,背着铺盖卷就直接到了中科院数学研究所,因爱仗义直言,
没少得罪人,也没少挨过整,文革中被下放到湖北沙洋五七干校。

也许是担心自己不久于人世,陈景润将自己的秘密悄悄告诉了罗声雄:“我做出了
‘1+2’, 我想拿出来发表,又怕挨批判。”

罗声雄说:“只要你的证明是对的,就不要怕。”

可是陈景润仍不敢将论文拿出来。这些年来,挨打、跳楼、被专政,就是因为专心
业务研究。他不能不心有余悸。

没过多久,中科院一位军代表来数学所视察工作。军代表姓王,是经历过南征北战
的将军。罗声雄跟他谈起了陈景润,说陈景润将“哥德巴赫的一个著名的猜想”推
进到了“1+2”。

将军不知道哥德巴赫是谁,也不知道他的那个猜想有什么意义,又有多重要。

罗声雄告诉他,哥德巴赫是德国的一位数学家,他在1742年提出了“任何一个
大于2的偶数都是两个素数之和”的猜想,这个猜想如果被证明了,将会极大地推
动数论研究的发展。200多年来,一代又一代数学家都在梦想证明它,它被列入
20世纪最重要的数学问题之一。陈景润将它推进到“1+2”是一个了不起的进
步,这个成果如果公布出去,将会在国际数学界产生巨大的影响。

将军听了很激动,问:“他的论文写出来了,为什么不拿出来发表?”

“他不敢拿出来,怕受批判。”罗声雄说。

“他住哪里?你带我去看看他。”将军说着快步出了门。

罗声雄将将军领到88号楼,他拍了拍小屋的门,过了好久,才听到陈景润细若游
丝的声音:“是谁呀?”

“是我,罗声雄。”

门“吱呀”一声开了,见罗声雄后面跟着一位军人,陈景润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将军爽朗地笑了,他拍了拍陈景润的肩膀说:“小伙子,听说你做出了一个很了不
起的研究成果,你别怕,大胆地拿出来。”

陈景润不置可否地连连说:“谢谢,谢谢”。

将军走了,他关上门沉思,虽说这位老同志是院里的军代表,支持他将论文拿出来
发表,但是如果以后军代表走了,有人秋后算帐怎么办?想到这里,他又不寒而栗。
陈景润仍不敢将论文拿出来。

几天后,主持中科院党组工作的武衡来到数学所,他神情严肃地对所党委书记赵蔚
山说:“听说你们这里有个青年做出了一个很了不起的研究,却不敢将论文拿出来
发表,这很严重,为什么不敢拿出来?这么重要的研究成果应该直接向周总理汇报。”

原来,军代表回去后将陈景润的情况报告给了院党组。

不久,中科院召开全院党员干部大会,传达贯彻周恩来总理“要加强理论研究”的
指示。武衡在会上说:“数学所有一位青年研究人员,做出了一项很重要的研究成
果,将哥德巴赫猜想的研究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

虽然武衡在会上没点名,但不久,科学院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武衡说的那位做出重要
研究成果的青年研究人员是陈景润。

武衡的讲话在中科院引起哗然大波。有人说,怎么宣传起陈景润这样的白专典型来
了,这不是否定文化大革命么?也有的人酸溜溜地说:“有什么了不起,如果我们
象他一样不关心政治,我们也能做出来。”

陈景润将他的论文拿出来了。可是围绕着论文能否发表又引起了一场争议。有人很
激动地说:“陈景润的论文研究的是古人洋人的东西,没有实际意义,不能发表,
要发表,必须全所讨论通过。”他们上纲上线,说:“陈景润的论文绝对不能发表
出来,这是关系到走什么路线,树什么旗帜的大是大非问题。”

也有人挺身而出:“哥德巴赫猜想是世界难题,陈景润的研究结果意义重大,论文
应尽快发表。”他们气愤地说:“你们不是每天都在喊要解放全人类吗,连陈景润
都不敢解放,你们还解
放谁?”

1973年4月,中国科学院主办的《中国科学》杂志,顶着压力,公开发表了陈
景润的论文《大偶数表为一个素数及一个不超过两个素数的乘积之和》。

接着,中国科学院《科学工作简报》第七期发表了题为《数学基础理论研究的一项
成就》一文,概括地介绍了陈景润的这项研究成果。这份简报被中央一位领导看到
了,他要求中科院将陈景润的论文写一详细摘要。4月20日,中科院将陈景润的
“1+2”论文放大印制在八开纸上,一同报送毛主席、周总理。

陈景润证明了“1+2”的消息震撼了中国数学界,也震撼了国际数学界。在此之
前,数论专家们普遍认为,要想沿用已有的方法(包括筛法)来证明“1+2”是
不可能的。而陈景润居然对筛法“敲骨吸髓”,加以改进,创造出了加权筛法,使
筛法的效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有外国数学家写信给他:“你移动了群山!”

有数论专家惊叹:“陈氏定理是筛法的光辉顶点!”

消息传到英国,英国著名数学家哈伯斯特听了为之一震。哈伯斯特与李希特合作撰
写的《筛法》一书正在付印。他马上托人从香港找到了陈景润论文的复印件,给
《筛法》一书又增加了新的一章──《陈氏定理》。他在这一章的首页写道:“我
们本章的目的是为了证明陈景润下面的惊人定理,我们是在前十章已经付印时才注
意到这一结果的;从筛法的任何方面来说,它都是光辉的顶点。”

科学院召开党员干部大会那天,新华社女记者顾迈南刚好也在场,听武衡讲有一位
青年研究人员取得一项世界水平的科研成果,她的心为之一动。几天后,她与摄影
记者钟巨治一起到中科院,准备采访陈景润。

听说是来采访陈景润,有人说:“他可是个怪人,除了搞数学,什么也不知道,什
么也不关心,而且是有名的‘白专典型’,虽然他在科研上成就很突出,将哥德巴
赫猜想推进到‘1+2’的水平,但是他这个人政治上不可靠,是个有争议的人物,
武主任在报告中也只是不提名地提到了他。”

“既然是‘白专典型’,陈景润有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顾迈南问。

“好象没有什么反动言行,只是不太关心政治。”并举出一事例说明。那是中美建
交后,有一次他所在的五学科研究室召开讨论会,因为规定人人都得发言,陈景润
没啥好讲的,就批判美帝国主义,说美帝国主义狼子野心不死云云。一位同事悄悄
拉了拉他的衣角,凑在他耳边说:“中国跟美国建交了,毛主席还接见了美国总统
尼克松。”陈景润电击般地呆住了,嘴里喃喃着:“真有这样的事。”

顾迈南与钟巨治又来到数学所。他们找到业务处处长罗声雄。罗声雄详细介绍了
“1+2”这项成果的重大意义,同时也向他们证实,陈景润不关心政治,不参加
任何活动,但是并没有反动言行。最后,他还向两位记者介绍了陈景润的身体情况,
说他病得很重,并说中关村医院的医生曾几次告诉数学所,不要让陈景润死在屋里
没人知道。

两位记者采访后讨论起了陈景润是不是“白专”的问题,他们认为,陈景润是“专”
的典型,毫无疑义,他的一系列研究成果就是证明;至于是不是“白”的典型,值
得商榷,因为陈景润做出了领先世界水平的研究成果,为国家争了光。他们决定将
了解到的情况写成内参,据实向党和国家汇报。

当天晚上,他们分别赶写出两篇内参,一篇是《青年数学家陈景润取得一项具有世
界领先水平的科研成果》,一篇是《关于陈景润的一些情况》,在这篇“情况”里,
他们反映了陈景润的处境和身体情况,说他病情危险,急需抢救。文中并引用了一
段被采访者的话:“说,如何对待陈景润这样的知识分子,如何对待陈景润这类理
论工作,请中央表个态。”

这两篇内参受到了中央的高度重视。江青在内参上写道:“主席,此事还是请你过
问一下为好,至少要先把他的病治好。”

毛泽东主席看了后画了一个圈,并批示:要抢救。请文元同志办。

4月26日深夜,武衡突然接到迟群的电话。迟群在电话里传达了毛主席的指示,
要求中科院立即行动起来“抢救”陈景润。并告诉武衡,他组织医疗方面的专家等
候在清华大学,让武衡立即将陈景润送到清华大学。

凌晨2点,几辆小轿车悄悄停在中科院88号楼前,从车上急匆匆走下一群人,走
在前面的,一位是武衡,另一位是数学所负责人赵蔚山。他们径直走上三楼,叩响
了小屋的门。

陈景润仍在灯下工作,听见叩门声,心里一阵紧张,自从论文发表后,他就一直提
心吊胆着。他将数学书和稿纸飞快地藏起来,然后才开门。见门口站着许多人,陈
景润神情紧张地连连说:“我我没干什么,我在听英语广播,听新闻”

武衡走上来,微笑着说:“你别怕,我们是来带你去检查身体的。”

“带我去检查身体?”陈景润吃惊地张大了嘴。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么多年来,
他一直受歧视、受排挤、受打击,很少有人真正关心过他。他警惕地打量着这些半
夜来客,心里充满了不安和疑虑。

陈景润被大家拥着上了车。小轿车在寂静无人的街上急驶,不一会就拐进了清华大
学校园。

陈景润被带进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房间里坐着几位陌生人,陈景润正不知所措,
有人向坐在沙发的一位男人报告说:“迟群主任,陈景润同志来了。”

沙发上的男人站起来,一边握住陈景润的手,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他:“陈景润同
志,我们是毛主席派来看望你的,听说你病得很重?”

“谢谢,谢谢,我还好,还好”陈景润虽然很少参加政治活动,但是因为每天晚上
都听中央电台的对外广播,他知道这个当时在教育科技界一手遮天的迟群。

迟群神情严肃地向陈景润传达了毛主席和江青的指示。陈景润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他做梦也没想到毛主席竟会亲自关心、过问他这个小人物的身体健康。他激动万分,
嘴唇哆嗦着一遍又一遍地说:“感谢伟大领袖毛主席,感谢伟大领袖毛主席”
这天晚上,迟群请来的医学专家连夜对陈景润进行会诊,会诊结果表明,陈景润身
染严重的肺结核和腹膜结核病,必须立即住院治疗。

会诊后,天已大亮,武衡亲自将陈景润送回88号楼。这时,88号楼的住户正在
互相传播着一个消息:“昨天晚上陈景润偷听敌台被带走了!”

原来,昨天晚上那几辆神秘的小轿车停在楼前时,被88号楼传达室的值班员发现
了,她想,陈景润那个倒霉蛋半夜被带走了还会有什么好事。

见陈景润坐着小车回来了,后面还跟着院里的领导。人们交头接耳目瞪口呆。

陈景润没心思理会闲言碎语,他的心沉甸甸的,当初的激动已经过去,现在的他已
是满心忧愁。

他没有回他的小屋,径直去了李书记家。李尚杰正准备上班,见陈景润愁眉苦脸地
进来了,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陈景润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说:“他
们要我去住院,我不想去,谁知道以后还会不回来运动呢”

李尚杰劝他说:“你病得不轻,你应该去住院,象这样经常发烧,长期拖下去是不
行的,不管怎样,先将病治好了再说。”

毛主席的指示,在科学院象炸开了锅,激起强烈反响。人们奔走相告,一些仍被各
种各样帽子压着的知识分子更是暗暗激动欣喜,连陈景润这样的“白专典型”都解
放了,天真的要亮了。

可是,也有人极为不满:“陈景润是白专典型,这样的人不应该提倡,中央领导指
示要给这样的白专典型治病,是因为有些人没有如实向中央反映情况。”他们组织
部分党员给中央写信,指责反映问题的人美化陈景润,谎报军情,欺骗中央,欺骗
毛主席,说陈景润的成果如何如何没有价值,没有意义。

这天下午,李尚杰接到通知,马上送陈景润去309医院住院。李尚杰匆匆到88
号楼通知陈景润赶紧收拾东西,6点钟有车送他去医院。

晚上6点钟,车准时开到楼下,可是小屋里却不见陈景润。在楼道里找,没见他,
在楼下找,也没见他。这时,又接到中央办公厅询问陈景润是否去了医院的电话,
李尚杰急了,发动数学所在家的人都出去寻找。

人们大街小巷呼唤着陈景润的名字,陈景润有生以来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关注着。 

附近都找遍了,没见陈景润。所里的老葛,骑自行车来到大钟寺铁路立交桥下,黄
昏中,见陈景润穿着那件半长不短的褪了色的蓝棉大衣,头戴着棉帽,帽沿耷拉着,
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在桥下踱来踱去。

“小陈,大家到处在找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回去吧。”老葛大声喊着。 

听见老葛的声音,陈景润拔腿就往与数学所相反的方向走。老葛急了,骑车过来拉
住了他的手。

“我不回去”陈景润挣扎着。

无奈老葛身强力壮,他拼命挣扎也没能挣脱掉。老葛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给所里打
了个电话。回头发现,陈景润蹲在地上抽噎着,泪水流了一脸。

他嘴里喃喃着:“63年困难的时候,我将自己省下的粮票捐给大家,运动一来,
说我腐蚀拉拢工人阶级。66年、67年,我哪一派都不参加,连话都不敢说,结
果还是被抓进了专政队。住院要花好多钱,将来运动来了,会怎么样呢?”

老葛这才弄明白,陈景润躲着不愿去住院,是怕来了运动挨整。

车来了,老葛好说歹说才将陈景润劝上了车。

天已渐渐昏暗起来,小车出城区,沿着一条绿荫如盖的公路向位于黑山扈的解放军
309医院驶去。陈景润做梦也不会想到,几年后,他的命运将与这个医院的一个
女人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

一路上,陈景润蜷缩在棉大衣里哭丧着脸。命运突如其来的变化,并没有给他带来
激动和喜悦,反而是极度的恐惧和不安。他不知道命运这会儿将他推上峰巅,什么
时候又会将他抛进谷底。多年来,虽然他极力躲在他的数学世界里,但是他却目睹
了政治运动的每一次潮起潮落,目睹了他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命运的大起大落。熊
庆来先生当年被称为一代宗师,名噪一时,后来却跳楼惨死;华罗庚先生当年多么
春风得意,后来却遭受残酷的迫害。就说他自己吧:60年代初,在
数论研究领域崭露头角,被院里树为“安、钻、迷”典型,谁知道,文化革命中,
“安、钻、 迷”成了他罪不可恕的罪状。他能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世界里游刃有
余,却不能理解这个性格乖戾、常常黑白颠倒的社会。害怕命运的大起大落,他别
无所求,只求一份能畅游数学世界的安宁。

到了医院,进了病房,陈景润润仍不肯住下来,他站在病房中间嘴里嘟囔着:“我
不住院,要住院,去中关村医院,我不住这里。”

送他去的人急了,住院和住哪家医院可是中央有关领导定的,哪能轻易改。他们苦
苦相劝,无可奈何中,陈景润终于答应住下来。

护士拿来一套干净的病号服让他将身上的旧棉大衣换下来,他紧紧捂着棉大衣不肯
换:“我就穿这个,这很好的。”

护士为难地说:“这哪成呢,你那衣服太脏,得脱下来。”

陈景润仍紧紧捂着棉大衣不肯脱。

与陈景润认识了大半年,李尚杰倒是对他有了些了解,便试探地问:“是大衣里有
什么东西吗?”

陈景润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半天不吭声,最后才嗫嚅着说:“没,没别的,有
点钱。”

频繁的政治运动,使陈景润一直缺少安全感,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做着被扫地出门的
准备。所以,虽然当时他每月只有50多元工资,他却将大部分都存起来,以防不
测。

第二天,李尚杰给他送来了一个保险柜。他将用一层又一层报纸包着的积蓄放进保
险柜才放下心来。他想,如果万一被开除了公职,有这些存款,我还能将研究坚持
下去。

根据他的病情,医院准备给陈景润配特殊护理。陈景润听说特护是按小时计算工资,
坚决不要。他说:“我的事我自己能做,我不要特护,不然以后批斗的时候,罪名
就会都扣到我头上。”

陈景润在医院住了没几天就吵着要出院,一是在医院医生护士不让他看书,他实在
憋不住;二是住在医院里他总是忐忑不安,他对前来探望他的李尚杰说:“我不能
再住下去了,再住要当小病大养的修正主义了,运动来了又要挨批斗的。”

住了几个月,病情稍稍稳定下来,陈景润又吵着要出院,他对医护人员说:“如果
你们再不让我出院,我就自己跑出医院,雷锋不就是自己跑出医院的吗,我要向雷
锋同志学习。”

陈景润终于又回到了他那间6平方米的小屋,他又开始了“1+1”的研究。

华国锋发了一顿脾气

毛泽东主席的一个圈,使陈景润成了科学院的热点人物。

可是,陈景润几乎是怀着怯懦的心情接受人们各种各样的目光。从医院回来后,他
仍很少走出那间缺少阳光的小屋,仍沉浸在哥德巴赫猜想的苦苦求索中。

这时,小屋外面正风卷云涌。已进行了八年的文化大革命,不但扫荡了“走资派”、
“牛鬼蛇神”,也扫荡了文化,扫荡了科学,扫荡了经济。文化园地一片荒芜,科
学殿堂断壁残垣,经济命脉气息奄奄。中国到底向何处去?这是亿万人压在心底的
疑惑和呼喊。

1974年底,中共中央决定1975年1月召开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出乎
意料的是,陈景润,这个一直戴着“白专”帽子的科技工作者也被列上了人大代表
的名单,更出乎意料的是,提名陈景润当全国人大代表的竟是国务院总理周恩来。

酝酿代表名单时,重病缠身的周恩来正在南方广州,他专门打电话给有关部门,提
议陈景润当四届全国人大代表。

周恩来极富远见卓识,“文革”动乱已8年之久,整个科技界都瘫痪了,肯定陈景
润不懈的科学攻关精神,等于在滚滚寒流中呼唤万木争荣的春天,树起陈景润便是
树起一面耀眼的旗帜:科学落后的中国,需要千千万万的陈景润。

周恩来也许没有想到,他的提议竟遭到了激烈的抵制。

有关方面通知科学院,尽快填写上报推荐陈景润当全国人大代表的材料。

通知传达到数学所后,数学所掀起轩然大波。所党委召开党委会集体讨论陈景润当
人大代表的
事,意见竟然一边倒:陈景润是白专典型,白专典型怎么能当全国人大代表!我们
这里比陈景润优秀的人多的是,为什么要让他当人大代表?还有人痛心疾首地说:
“就是把刀子搁在我脖子上,我也不承认陈景润是又红又专的人。”

结果,数学所党委会上,大家一致不同意让陈景润当全国人大代表。

会后,他们写了一个专题报告,如实地反映了党委的“一致意见”,认为陈景润不
适合当全国人大代表。

这一切,陈景润浑然不知。他还是那样没日没夜地钻研着哥德巴赫猜想。虽然离
“1+1”只有一步之遥了,可是这一步,却是隔着千山万水的一步。要跨越这一
步,他不但要拼尽心智,也许还要拼出生命。

小屋外,陈景润能不能当全国人大代表引起的轩然大波,并没有平息。

一天上午,院党委书记的办公室响起了急促的电话铃声。电话是从中南海打来的,
通知院党委书记和数学所党委书记立即去中南海面见华国锋。

到了中南海,他们被直接领进华国锋的办公室。华国锋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见他
们进来,满脸怒气地指着他们说:“你们连总理的指示都不办,你们还听谁的?陈
景润当人大代表的事,你们同意得办,不同意也得办。”

就在这时,陈景润病情再次加重,又被送进309医院。

一天,陈景润正躺在病床上输液,所里来人通知他,他被当选为全国人民代表大会
代表,并告诉他,这是周总理亲自提议的。这个消息对于陈景润来说太突然太意外
了,多年来,他除了参加“批判会”、“斗争会”,几乎没有参加过别的会议,当
人民代表,与中央领导一起议论国家大事,更是他想都没想过的事。

他不安地说:“为什么选我,我哪里配得上”

1975年1月,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

大病初愈的陈景润就要去参加这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会了。一大早他就开始准备开
会要带的东西,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破旧的大提包,将数学书放在最底层,盖上换
洗衣物,然后将病房里的报纸收拾在一起,放进脸盆,在报纸上放上一本《毛泽东
选集》。然后就静静地坐在床边等着所里送他去前门饭店开会的车子。

来送陈景润去开会的是李尚杰,见陈景润将那个破旧的大提包塞得鼓鼓囊囊的,他
笑了,说:“在那里开会,用不着带脸盆。”

“要的,要的。”陈景润固执地要将那个上面放着《毛泽东选集》的脸盆带上。 

“白专典型”他当怕了,去开会的陈景润多了个心眼,他将数学书藏在下面,将报
纸和《毛泽东选集》放在最醒目的地方,他将自己包装成关心政治的形象。

车到前门饭店,负责大会接待的工作人员见他双手端着脸盆,笑了,说:“饭店里
有洗浴设备,不需用脸盆。”

“要的,要的”他仍固执地双手端着脸盆进了房间。

其实,陈景润要的是脸盆里的报纸和《毛泽东选集》,要的是别人眼里的“突出政
治”,但他真正要的却是藏在大提包底层的那摞数学书。

陈景润没有被安排在中科院所属的中直机关代表团,也不在他的老家福建代表团,
而是被安排在与他毫无瓜葛的天津代表团。而且他还意外地发现,周总理也在这个
代表团,并且跟他编在一个小组。

原来,这一切都是周总理亲自安排的。提议陈景润当全国人大代表受到抵制,使周
恩来更清楚地看到了陈景润的处境,也更清楚地看到了跟陈景润一样命运的知识分
子的处境。他指示会议筹备组将陈景润编入天津代表团跟他在一起,这无疑是对陈
景润最有力的保护。

这次大会,是一个令人激动和振奋的大会。周总理在会上作了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
中国的工作报告;在中国政治舞台上消声匿迹的邓小平,又重返政治舞台,出任国
务院副总理;“科学研究”、“发展技术”这些久违的词语又走进了大会工作报告。

这一切,带来了一股春天的气息。人们想,也许这场旷日持久的革命快收场了。 

会议几乎每个晚上都安排有活动,不是看电影就是看革命样板戏。陈景润一次也没
去,等别人都走了,他便拿出藏在提包底层的书,看书,演算。一听到外面汽车响
了,他就赶快藏起书。到了深夜,等同房间的代表睡着了,他悄悄起床,蹑手蹑脚
进到卫生间,将门反锁上,盖上盖子的马桶便成了他的临时办公桌,他几乎每天晚
上都在里面呆到凌晨。

一天下午,是代表团分组讨论。大家刚坐好,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陈景润的视线。
陈景润抬了抬眼镜仔细一看,是周总理!身穿银灰色中山装的周总理走过来,笑容
满面地坐在大家中间。总理亲切地与大家交谈着,幽默的语言、爽朗的笑声感染了
他身边所有的人。陈景润有许多话想对总理说,却不敢挤上前去,他坐在一边幸福
地看着,听着,笑着。

突然,陈景润看见总理站起来,微笑着朝他走过来。血,直往他脑门上涌,他不知
所措地站起来。

总理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口吻象一位和气的兄长:“陈景润同志,你还要学好外
文,将来我们国家总是要同英、美、日本等资本主义国家往来的。”

陈景润一个劲地点头,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在那个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周总
理的这番叮嘱无疑是对他最大的支持和鼓励。

周总理的话象雨露一样滋润了陈景润干涸的心,从人大会上回来后,他逢人就说:
“总理让我学外文,党让我搞科研。”说着,说着,便淌下泪来。

陈景润没有想到,他这个一心只想沉浸在数学世界的人会卷进政治旋涡,会成为一
些人手中的政治筹码。

一天,迟群突然造访陈景润的小屋,一番“亲切慰问”后,让陈景润站出来揭发华
罗庚盗窃他的成果。原来,华罗庚在中文修订版《堆垒素数论》中引入了陈景润对
“他利问题”的研究成果,但是华先生已在该书“前言”中说明,并向陈景润等有
关研究人员致谢。这本是一件清清楚楚、众所皆知的事情,可是别有用心的人,却
想利用它做炮弹打击他们的眼中钉华罗庚。

陈景润没有上当,他用回避的方式进行了拒绝。

江青的批示却险恶地将陈景润推上了风口浪尖:“谁反对陈景润谁就是汉奸”。 

陈景润的处境变得非常微妙。

陈景润住的88号楼是一幢五层的筒子楼,里面不但住着单身汉,也住着已经生儿
育女的住户,每层楼道都塞满了蜂窝煤炉、锅碗瓢盏,不但拥挤嘈杂,而且空气污
浊。一位中央领导指示,要中科院给陈景润解决一间房子,让他搬出那间6平方米
的锅炉房。

数学所腾出了一间16平方米的房子,却提出要按4个床铺收房租,一个床铺8角
钱,每个月得交3.2元。

陈景润没有搬。

让人郁闷却又不知所措的日子又过了一年。

1975年春天,主持国务院日常工作的邓小平,提出“安定团结”和“整顿工作”
的治国方针。7月初,胡耀邦受命到中科院主持整顿工作,给被称为“重灾区”的
科学院带来了新的生机。

一天下午,胡耀邦来到88号楼。他穿过挤满各种杂物的幽黑的过道,走进陈景润
的蜗居。小屋逼仄闷热,一股混杂着油烟、尿臊的难闻气味从敞开的门外扑进来,
小孩的哭叫声、大人的呵斥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也从门外扑进来。小屋被各种
噪声笼罩着,污浊的空气令人窒息。

胡耀邦皱紧了眉头。回到院办公楼,他问有关领导为什么还让陈景润住在那样的环
境里,为什么不给他换间房子。

对方支支吾吾地说:“本来已经给他换了间16平方米的房子,可是他不愿搬。”

“为什么?”胡耀邦问。

“他不愿多交房租。”

“要交多少?”

“按4个床铺收,一个月得交3.2元。”

胡耀邦听了,恼怒地说:“你们怎么这么斤斤计较,这么小气?不要他的钱不就完
了。”

他激动地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说,要正确对待知识分子,他们是国家的宝贵财富。

经历了近10年文化大革命的中科院,仍被左的思潮笼罩着。有掀波推浪的人,有
别有用心的人,有不学无术专作嘶鸣的人,也有真诚地干着蠢事的人。胡耀邦曾在
科学院讲过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古代的巴比伦人想去探求天上的秘密,他们决心
建造一座通天塔。这件事被上帝知道了,他大为恼怒,便挑起各种各样的矛盾,令
这些梦想上天的人内部不和,在如何建造通天塔的问题上争吵不休,结果,修通天
塔的事就成了泡影。他讲这个故事的意思不言而喻──那个愚弄巴比伦人的上帝仍
然存在。

不久,胡耀邦在向邓小平汇报科学院的工作时,说至今还有人认为陈景润是白专典
型。邓小平听了愤怒地说:“什么白专典型,总比把着茅坑不拉屎的人强。”他还
感叹地说:“中国要是有一千个陈景润就不得了,对他应爱护、赞扬。”

自从胡耀邦去小屋看过陈景润后,所里又张罗着要给陈景润搬家。

一天,踏着秋风扫下的枯叶,李尚杰带着几个人去帮陈景润搬家。事先得到消息的
陈景润苦着脸坐在床上,见李尚杰他们来了,他说:“我不搬,我就住在这里,要
搬,我就跑走!”

李尚杰劝他说:“领导上给你搬家是关心你,是为了改善你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你
先搬过去,有什么不习惯的以后再说。”

可是陈景润仍不愿搬。

李尚杰见劝说不行,准备回去请示领导,临走时嘱咐他说:“无论怎样,你不能跑
走,那算怎么回事。”

李尚杰回到所里请示领导,领导意见一定要搬。

李尚杰叮嘱前去搬家的人说:“搬的过程要细心,不要把他的文稿、书籍弄乱了弄
丢了,一片纸也别给丢了。”

他们走进小屋,还没等陈景润反应过来,就七手八脚地将床抬出来了。陈景润追出
门外带着哭音喊着:“我不搬家”

见他们抬起床就要走,他扑上去,用胳膊紧紧抱住床头,哭喊着:“我不搬家,我
不搬家。”泪水顺着他瘦削苍白的脸颊流下来。

李尚杰见陈景润抱住床头死不松手,知道这家是搬不成了,叹了一口气对大家说:
“算了,今天就不给他搬了吧。”

在场的人中,有人指着陈景润的鼻子数落他说:“领导这么关心你,给你大房子,
你不去住,真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

劝说也好,数落也好,陈景润就是抱住床头不让搬。连李尚杰也不明白,他为什么
会如此固执。

当天晚上,陈景润来到了李尚杰家。没等他开口,李尚杰就不满地说:“让你搬家,
你为什么不搬?你这不是让大家为难吗。”

陈景润满脸忧愁地说:“谢谢李书记,谢谢李书记,我不是不相信胡耀邦同志,可
是今天在台上,谁知明天又会是怎么样呢!今天给我分大房间,明天可能又有人来
收走,不要说我,老专家吴文俊、熊庆来、张宗燧不都被从大房子里赶出来了吗!
他们赶出大房子,总算还有小房子可住,可我今天搬进了大房间,明天再给赶出来,
就连这6平方米的小屋也没有了,我可怎么工作呀。李书记,你去帮我跟领导说说,
就说,陈景润说等大家住房都宽裕了他再搬。”

陈景润在此时此景说的这句话,几年后一再出现在宣传他的文章里,文章云:中科
院给陈景润分了大房子,可是他坚持不肯去住,他说,等大家住房都宽裕了,我再
搬。

这天晚上,陈景润向李尚杰推心置腹谈了心里话后,又接着说:“不要说上边的领
导,就是你自己也不知道过一段时间,还在不在五学科当书记。”

此话不幸真被陈景润言中。

76年元旦后的一个凌晨,陈景润又准时打开收音机收听外语广播。一个浑厚的男
中音正在播送《人民日报》元旦社论,听着听着,陈景润惊愕地张大了嘴巴。社论
说:“最近,教育战线那种刮右倾翻案风的奇谈怪论,就是代表资产阶级反对无产
阶级的修正主义路线的突出表现,这再一次证明,社会主义社会的阶级斗争是长期
的、曲折的、有时是很激烈的”

“四人帮”发动了“反击右倾翻案风”,邓小平又一次被革职下台,在中科院工作
的胡耀邦也受到冲击。左的思潮又卷土重来,当初给陈景润戴上白专帽子的人又开
始趾高气扬。科学院的墙上又刷满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字报。陈景润心里
暗暗庆幸自己的谨慎,如果当初搬了家,没准儿这次会被扫地出门。

陈景润不知道反击右倾翻案风为何物,也没兴趣去弄懂它。但是他坚守着一个原则:
没见过的事不乱讲,没根据的事不乱猜,任何场合都少讲话,实在要讲,就讲实事
求是的话。

多年的政治运动使他变得极为谨慎、极为敏感。这天,大姐瑞珍带着儿子来看他,
姐弟俩多年没见,陈景润非常高兴,请他们在小饭馆里吃了一顿饭。送走他们后,
陈景润马上主动到支部书记李尚杰家向他汇报:“今天我大姐和外甥来看我了,外
甥到北京读书,他们是顺路来看我的,我请他们吃了一顿饭。”

虽然陈景润不关心政治,甚至躲避着政治,但是他心里却有一杆衡量是非的秤。一
天,有人来找陈景润:“科学院要召开大会,揭发、批判科技界的右倾翻案风,会
上安排你发言。”

“我?”陈景润吃惊地问。

来人点点头说:“你要结合自己的实际讲,讲你是怎样受了党内走资派的毒害,逐
渐走上白专道路的。”

陈景润心里暗暗叫苦,如果说钻研业务是走白专道路,那是我自找的,跟党内走资
派有什么关系,怎么能把帐算到他们头上。再说,我压根儿就没见过就没听过的事
怎么能讲。

中科院召开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大会那天,陈景润没有去。

(未完,接下篇。原载《报告文学》)




论坛文摘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