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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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酒心 于 November 19, 1998 15:51:50:

《黑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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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酒心 于 November 17, 1998 07:59:19:

《黑太阳》

茫言


国庆节后,我要到白沙坪去做一次小的移民调查工作,其后将

在宜昌参加部里组织的一个汇报会议,这次计划在白沙坪住一

个星期,在宜昌住一个星期。因为想带兰到三峡去玩一趟,所

以,改到国庆节前去,这样不至于让她在学校请许多天的假。

因为剩江轮到宜昌,路上单去要花二天时间,我带她在三峡玩

过后,还得把她再送回来,然后只身再返回白沙坪。原因是怕

她在船上寂寞,也有点不放心。但在临行前,她被家人叫回家

过国庆节了,尽管她不乐意,父母令难为。我也少了一程疲惫

的旅行。

我到白沙坪后,在白沙坪乡政府招待所住下来。这次和我一起

工作的还有另外两位同志,一位是葛州坝工程局的李处长,一

位是三峡移民局的王主任,主要是他们负责,我只是跟着跑跑见

识。我当天在白沙坪随便走了一下,让我触目惊心的是贫穷和

落后在这里太突出了,离开镇子往乡下走,清一色的是低矮的

土坯茅草房,这种房子我小时候在家乡见过,而现在我们那里,

连猪圈都是砖瓦水泥砌的。

晚上乡政府几个领导陪我们吃饭,很丰盛的一桌。由于我已经

看过这里的情况,吃饭时胃里就显得有点不太顺畅。吃完饭后,

一位付乡长,拿出一块皱巴巴的还有点脏稀稀的手帕,将桌上

的几个半截馒头包起来,说是带回家给娃娃吃,在家里很难吃

到这样的白面馒头。听他这么一说,我鼻子当时酸得差点掉下

泪来。

那两个人住在宜昌,常到这里来,这边的情况比较熟。我第一

次到这里,尽管移民区现在有点乱,但风景很美,我对正事儿

就有点心猿意马了,再加上我还是小年轻,他们也就随随我。

第二天一早,我就一个人往江边上走。这一带桔子很多,脐橙

也很出名。所以走到那儿都能见到挂满桔子橙子的树,这让我

很新鲜。在一家茅草屋附近,我闻到一种非常奇特的香味。我

将眼睛向四周张了张,是这家人家院子里长了一棵很大的桔子

树,树上长的桔子大的足有排球那么大。我有点奇怪,怎么会

有这么大的桔子,还有这么奇特的香味。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位

老奶奶,干瘦瘦的,满脸都是皱纹,头发稀疏,腰还有点驼。

她眯着近于无光的眼愣着神看我,我走上前,问这位老奶奶这

棵树好香啊,老奶奶‘啊啊’两声显然听不见我讲什么。这时,

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她走到这老奶奶面前,扶

着老奶奶。我眼睛顿时简直有点不敢相信,在这样一个荒山岭

里,从这样一所低矮破落的茅草屋里,竟走出如此标致的一位

山村姑娘。水灵灵的,两眼朴闪着神亮。乌黑的头发在后面结

成一个又大又粗的辫子,一直到腰下面。她看了我一眼,就把

眼睛低垂下来。但我却突然瞥见了她眼睛里似乎有一层黑圈,

有一层阴影在里面浮动。

我问这位姑娘,这棵桔子树怎么不一样,姑娘却问我从什么地

方来,我告诉她后,她说;这不是桔子树,是一棵金香柚。我

哦了一声心里有点惭愧。我长这么大,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

桔子橙子树,金香柚更是第一次见到。姑娘随后又补了一句,

过一段时间金香柚还要香。摘下来放到家里,至少有半年长的

时间都散着香味。我心里却在想,在这荒山贫瘠之中,能长出

这样的香柚子,一定有大山的精魂在哺育她吧。


傍晚,日落时份,我经过长江边上的一块黄土山脊时,却发现

那个姑娘出神地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滚滚的长江水。浑浊的

江水在这里流得很急,有一种轰然冲开之势,脚下能感到震撼

的颤栗。


当我走近她时,似乎惊动了她的心思。她看了一眼我,那对乌

亮的眸子里那层浮动的阴影更加明显。我刚想说点什么,她却

转过身子向山脊下奔过去。在那个山脊下,掩在一片青树和乱

草丛里,有一幢是她家茅草屋。她快到那个山脊拐弯处,回过

头来又看了我一眼,一转身又跑开了。晚霞落在她身后,有点

寂寥无序。

晚上躺在招待所里,我心里有一点莫名的愁怅,那个女孩子的

忧伤眼神在浅浅的割据着我的心,我想到了兰,我永远也不能

让她有这样的时刻,我想去打个电话,但是这个小镇很难找到

公用电话。我只好到服务员那里,找来几本旧杂志,躺在床上

随便翻翻。

大约十点多钟,有人敲门,我开门看时,竟是那个女孩子站在

门口,手里捧着两个大金柚子,一股清香直扑鼻而来。我既高

兴又有点吃惊。她站在门边,却是惶惶不安,我让她进来,她

随手把门关上,这举动让我着实吃惊不小。


我从她手里接过两只金柚子,满心喜欢,连连说了几声谢谢。

放在鼻子上闻了又闻,金香醉人,心里当时就想到给兰她会有

多高兴。我把它放到桌上,拿过一张椅子让她坐下,她没坐。

却用两眼盯着我。忧虑,焦急,还有期待全在她的目光里流露

出来,夹杂着的还有一丝恐惧。

我心里开始有点不宁起来,凭我的感觉,这漂亮的乡村女孩子

肯定有什么事情困扰在她的心中,而且在深深的折磨着她。在

这样的夜晚,她走到我这个陌生的异乡人面前,在毫无了解的

情况下,必定是有什么企图的。

她开始语无伦次地问我,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怎么走。我在

这里住几天等等。她在问我这些问题的时候喉咙里总象有什么

东西堵着,拚出了很多力气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出来的。她那

忧伤的眼睛不停地在我脸上扫来扫去,两只手始终不停地抹着

她那条乌亮的大辫子。


等她问完了,她转身开始向外走,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看了

我一眼,说;不要告诉别人我来过这里。我有点奇怪了,就说

这些。停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你真好看。就开门走出去了,

留给我的却是一团的迷惑和她那张深深忧伤的脸。


我没了心情再去翻阅那些杂志,也没法去睡觉。我从没看见过

女孩子有这张忧伤的脸。我离开我的第一个女友时,她的脸是

忧伤的,是在泪水浸渍下的忧伤,但心灵在伤痛里仍然能折射

出没有破裂的那个梦想。但这个女孩子的脸,是由痛苦,恐惧

揉在一起的忧伤,是让人看了心颤的绝望。

第三天,我随他们到其它镇上走了走,主要是了解移民过程中

针对资金的一些问题。但是,我一整天心绪全乱,头脑子里总

是想着那个女孩子是因为什么才这样焦灼和忧伤。这样一个妙

龄美貌少女,在一个晚上,走到一个陌生人的宿舍里,这本身

就是令人不思其解的一个谜。

晚上回到白沙镇已经很迟,都快十点钟了,在车子里颠了一天,

有点吃不消,回到招待所只想睡觉,推开房间门时,却发现门

后面地上有个小纸包,我拾起来折开来看时,里面竟是一绺头

发,我断定这头发肯定是那个女孩子的。我怔了半天,心想,

这女孩子怎么也不可能和我见了两次面,就要以身相许吧。尽

管这种艳遇在我身上会有可能发生。但是,对于一个充满忧伤

的乡下女孩子来说,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这一定是有其它什么

缘故在里面。

尽管这时我很疲劳,但脑子里却异常活跃,也有点兴奋。年轻

人的妄想,这时很自然由美丽的少女引来了骑士式的浪漫。福

尔縻斯式的推理在头脑中一根接着一根线的抽来抽去,却理不

出一个头绪来。我突然想,那个女孩知道我还没回来,说不定

在什么等我,她肯定有话要对我说。想到这一点,我直向那个

黄土山脊走去,这里离那个山脊大约有半小时的路程,我走快

一点,二十分钟能赶到。

走了大概七八分钟以后,我心里开始有点害怕了,这里人生地

不熟,而且目前移民阶段,比较乱。天上繁星点点,没有月亮,

山路七高八低,黑黝黝的树木杂草随眼可见。我把眼睛只向着

脚前的路,脑子里尽力去想着我的兰,使我不至于被自己的想

象吓住了。到了那山脊上,我向四处张望了几下,没见那个姑

娘。远处的江水听得见滔滔声响,江面上也是乌黑黑的。我在

山脊上转了两圈,心里越来越胆寒,想想那姑娘不会来,拔脚

开始往回奔,后面的脚步回声总象是有人追着我似的,一路上

小跑带大跑,总算回到了宿舍,摸摸的自己的心口,象有一只

免子在里面‘奔奔奔’地直跳,按了好久,心才算定

了下来。


我把自己洗了一下,熄灯睡觉,可刚躺了一会儿,有人在轻轻

敲门,听声音,我断定不会有其它人。我开了灯,开门,正是

那个姑娘,她进来时把门一关,把我的灯也关了,黑暗中,我

有点害怕了,因为我身上衣服没怎么穿。我赶紧问她有什么事。

她没立即回答我。我听得出来她在喘着粗气。


我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等了一会儿,她终于说;你能带我走

吗?我问她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她说哪儿都行,只要离开这里。

我告诉她我过两天才离开这里。她说她不能等了,她最迟后天

要离开这里。我这时感到事情有点不妙了,而且不是一件小事,

弄得不好,自己会被说成在拐骗一个乡村女孩子。所以我问她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叫我不要问,只求我把她带你。她那份

急切,哀怨的口气和她那份美丽不容许我再多思想和拒绝,我

对她说,我可以把你按排到某个城市去,我给你一个地址,你

去找一个人,她会接待你。她停了一会儿说,她不认识字。我

这时才明白她为什么在我房间里留下一绺头发的缘故。

现在,问题已经很明白,这女孩子要我带她走,而且在两天里

解决,我很犹豫。第一,我的工作还没有结束,第二,我带她

走了,以后怎么安排。黑暗里,借着窗户外面的的灯光,我看

见这女孩子黑亮的眼睛直盯住我,她在等我下决定。但是,这

个决定太为难我了,第一,我现在还不知道她为何。第二,这

个女孩子相当漂亮,弄不好我会脱不了身,我的兰也许会同样

误解我。但是,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这样着急,有点欲哭无泪

的样子。我横了横,问她,你想明天走,还是后天走。那女孩

子一听我答应了,明显不象刚才那样急躁,她略一顿;

后天走。


第二天,我没有跟李处长王主任他们一块出去。我除了考虑我

明天离开这里的方案之外,我也要摸一摸这个女孩子的情况。

确巧的是,我早晨走到那个山脊上时,又看到了那个女孩子,

还有二个老年妇女,坐在那里搓草绳。这两个妇女我已见过两

次。我走过去时,那个女孩子看到我就跑走了。我在那个山脊

上绕了一围,走到那两个妇女跟前。我说;那个女孩子真漂亮。

可那两个妇女头也不抬,只顾搓她们的草绳,更不回答我。我

想我的问话可能在这穷山村里不会当作好意。或者她们认为我

心怀歹念,我正想试图通过问她们搓草绳干什么用来引出我想

问的话题时,我听见那个穿着黑色的手工纺织的麻衣妇女叹了

一口气,说了一句这孩子命真苦,就一连声地叹了几口气。另

一个妇女接着也开始打开了话匣子。我听完了这一切,几乎浑

身都瘫了下来。


我离开她们回镇的时候,没法想象,一路跌跌撞撞充满了愤慨

和悲伤。我不敢相信,这样一个美丽的乡村少女,她的父母为

了给儿子换亲,过二天竟会让她嫁给一个四十七八岁的男人,

一个患严重哮喘病的形已枯黄的男人。我的眼前出现的是一

个破败的充满恶臭的茅草屋里,到处都是痰迹斑斑土坯破棉絮

床上,这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就在那里受到一个气息奄奄的魔

鬼般的人蹂躏。我的头脑中开始颠倒着我的兰和这个少女,我

的恐怖和愤怒交织在心中。同时也为自己那个可怜的自我保护

心理感到可耻。我又想到了我上初中时班上那个患哮喘病的男

孩,人人都在欺负他,嫌他脏。他家人总是用尿和老鳖蒸给他

吃,但还是没能保住了他的命,我上高二的那年他死去了。


我跑到镇上时一头的茫然,不知道往那哪儿去,我甚至想到是

否到镇政府那里去,让法律来保护这个女孩。可我心里明白,

在这个国家里,在文明和愚昧双重体制统治下,没人会出来管

这个女孩。这两年我在社会这个泥坑里滚,触目惊心的肮脏让

人喘不过气来,我学到了许多,我们走在太阳下身边是一片黑

暗,每每我讲给我的兰听时,她说我一下子判若两人,她害怕,

她怕我也会是那样,她会失去保护。我有一次随车外出,车在

安徽凤阳一个镇政府旁边抛锚了,当再起动准备开车走时,车

子前已拦了几个人,你得给他们钱,贫穷人是没有尊严的。

我曾经到苏州随人去处理一起举报,某农药厂公然在半夜里将

含大量的有毒污水排放到运河里,可是,一顿饭和你看不到的

交易就将这事过去了,文明里同样没有法律。那么,这个女孩

的命运在这个国家里运转,在这样一个贫穷的山村,除了只有

自己拚,还能期望有什么奇迹。

我在镇上转了几圈,快近中午时,到邮电所给我的兰挂了一个

拷机,我要她十二点在学校电话亭等我的电话,我的神经紧张

到有点担心兰。更主要的是我心里也压抑得难受。没法排泄。

当兰听我着慢慢叙述这件事时,她早已在那边哭成泪人儿似的,

我心如刀绞,最后,兰一个劲地在电话那头哭喊;一定要帮她

逃出来。

一定要帮她逃出来。是的,不管我是懦弱还是勇敢。就单为了

兰所付出的那些眼泪,我也不能让她失望。

我到汽车站买了明天上午所有班次到宜昌的车票,从这里走只

能先到宜昌去,然后在宜昌可以直接乘船往长江下游去,或者

乘火车到武汉,在武汉转火车走或者乘船走。


我买好车票就回到宿舍,给李处长王主任写了一封长信,准备

明天我走后留给他们,告诉他们一切。晚上,我一步也没走开,

在宿舍里煎熬着这个漫漫长夜。

天微亮,我就起来了,我实在没法睡觉,我到外面转了两圈,

终于熬到了五点钟,我走到汽车站,开始在那里等她。那天晚

上我已经和她说好,我直接在车站等她,她知道最早的一班车

是五点半。汽车站已有几个人,蹲在地上等车。我找了一个可

以倚身的地方,靠在那里,焦灼不安地等她。

太阳刚刚微红,第一班车开走了,她没有来。太阳什到二丈高

的时候,第二班车又开走了,她也没有来。太阳已什向头顶了,

第三班车又开走了,她还是没有来。最后一班车,太阳已有点

偏斜西方了,她一直没有出现。。。我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心里

的焦急,抬脚向她家方向奔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她最

后的机会,明天她就会出嫁的,我不能让她去,她去了这种恶

梦会困扰我一辈子。

可是,当我走了一半路的时候,我惊呆了。前面有一队人牵着

一头毛驴正向另一个山村走去,毛驴后面跟着有四个人,有两

个人抬着一床被子,另两个人抬着一只赤红木箱。毛驴前面三

个人,一个人扛着一面小红旗,一个人抓着一只呐唢每过两步

吹一声,还有一个人牵着毛驴的绳子,毛驴上坐着一个人,不

是别人,正是那个姑娘!

那会儿,我头一昏,太阳一片黑暗,栽倒在那个山坡下。


1998,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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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酒心,很久没读这么感人的故事了 - 龙济 (46 bytes) 10:10:56 11/17/98 (1)
谢谢,有时我写完了,贴上去前还犹豫,怕没写好。 - 酒心 (0 bytes) 17:46:40 11/17/98 (0)
写完后的一句话! - 酒心 (259 bytes) 08:14:05 11/17/98 (4)
当你能作什么的时候,那就作罢 - 山禾女鬼 (404 bytes) 12:17:14 11/17/98 (1)
其实,你是对的,只不过在对待某些方面我们认识上有些不同。 - 酒心 (0 bytes) 18:02:24 11/17/98 (0)
为了自己的良心 - 白衣飘飘 (184 bytes) 08:53:19 11/17/98 (1)
“不过时常提醒一下自己的良心是必要的—的”,谢谢。 - 酒心 (0 bytes) 18:04:24 11/17/98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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