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来篇旧帖---川东风情之一:鞋童唐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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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巴山 于 February 18, 2001 13:08:37:

也来篇旧帖---川东风情之一:鞋童唐四

送交者: 巴山 于 February 08, 2001 18:29:00:

四川东部长江上游(这段称为“川江”)一带,含重庆,涪陵,万县在内
被称为川东地区,山地起伏,气候恶劣,出产贫瘠,民风粗扩,却是我
生长的故乡。

从来不以故乡自豪。那崎岖不平的道路,夏日酷暑冬季峻寒的气候,老
工业城市终日弥漫在城市上空的阴晦烟雾,一下雨街边就黑泥浆飞溅的
市容,一向以“极左”政治闻名的愚昧,闭塞。。。也许,在我童年的
内心里,已潜意识地注定了日后漂流的命运。

我7岁时已很懂事。 在那阴暗,苦闷的七十年代中期,我已知道政治上
不能犯任何错误!知道爸,妈小心谨慎地做人是因为出身不好;知道家
属院里那几个父母亲是党员“红人”的孩子头惹不起;知道家里每月定
量供应的肉票要留着预防客人来;知道放学回来先把煤球炉火门拉开,
把饭蒸上;知道星期天一大早去副食品店加入长长的排队行列,尽管我
最恨淹没在在大人丛中踮着脚也见不着天日。。。但显然我们家还算不
上穷人,父母都是大学毕业生,每人每月54.8元的工资收入还可维持一
个四口之家清寒但还算体面的生存。

那时我一个极大的乐趣就是过年时去二伯妈家玩。二伯父,二伯妈均是
工人,是那种本份而善良的底层人民。他们住在重庆市中区朝天门一幢
很旧的公房里,与十几户人家共用一个厨房。尽管房外的那条繁华大街
上矗立着许多“陪都”时期留下的气势尚存的大理石墙面的高楼,挂着
“重庆市XX局”,“XXX革命委员会”的牌子, 但我知道,高楼后面的
破旧低矮的平房,飘着“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标语的
凋敝肮脏的街道,摆在门口生火做饭的煤球炉,几块竹席围成的小面食
摊,靠着看不出本色的旧木桌喝呛辣的红薯酒的粗豪的码头汉子。。。
才是市井百姓的真实人生。

大街下去就是两江汇合的朝天门大码头。冬天的清晨,江面上沉闷的汽
笛声呜呜地穿透清晨的薄雾,靠岸的轮渡上下来的人群蠕动在河滩上,
一会儿就弥漫了整条大街。节假日总是有很多人进城来逛街,那穿八成
新蓝色中山服,身旁跟个扎红纱巾 (那个年代女人区别于男人的主要装
饰品)女人的是干部, 知识分子除了晦气的脸上多一副黑框眼镜外,已
基本混迹于劳动人民,农民的显著标志是背个竹编背兜,拖儿带女,这
使得他们步伐疲乏。。。工人不需从衣着上判断,脚上一双崭新的翻毛
皮鞋就展现了那个年代领导阶级的优越性。

对了,皮鞋! 那个年代人们的身份和境遇很容易从脚上的鞋加以判断。
不管是大人或小孩,如其脚上是一双黑亮的皮鞋, 那一定是家境尚可,
且正值过节期间。这正是我那天的写照,嘴里含着糖果,无忧无虑好奇
地望着形形色色的人群及沿街一溜排开的擦鞋摊。

当我意外地看到唐四的摊位时,我立即就判断出他与我同年龄--- 一头
乱发下脏兮兮的脸上对我璨开一个同龄孩子对同龄孩子友善的微笑。其
时我正对擦鞋匠们招呼客人坐下,插纸板(避免污及袜子),用抹布去泥,
上油,打亮的全套工艺着迷,更高兴居然有一个与我同年龄的孩子已列
身劳动大军行列!向他的摊位凑过去时就没考虑他从事的职业不是很高
尚。

我和他不算交朋友,因为我们都没互通姓名。事实上,唐四忙着他的擦
皮鞋生意,争分夺秒的老练丝毫不亚于其他擦鞋匠。只有当客人站起身
付完二毛五离去,他满意地把钱塞进破棉袄的口袋后,才有机会把冻得
通红的双手伸到嘴边呵呵热气,看我的笑容更心满意足!我也很为他快
乐,仿佛那二毛五是塞进了我身上穿的用爸爸的旧呢外套改成的夹克口
袋里。当然,我不用呵手取暖,我手上戴着的毛线手套舒适而暖和。

那天显然是生意不错的一天,他忙碌得脸上真诚朴实的笑容始终未消退
过--- 我很喜欢这种笑容,甚至觉得这个笑容是对我加入擦皮鞋行业的
认可。于是我脱下手套,蹲他身旁,开始帮他递递鞋刷,抖抖抹布啥的
。。。童心易读,我和他在一小时内达到的默契已超过了政治局革命家
几十年明争暗斗的友谊。。。那天接受我们的擦鞋服务的客人心里一定
奇怪:这俩兄弟衣著怎么如此悬殊?

当来叫我回去吃午饭的二伯妈找到我时,唐四也正收拾鞋箱要回去吃午
饭。显然二伯妈熟知他“唐四娃,吃了午饭再来罢。。。今天风大,多
穿件衣服!” 回到家,二伯妈笑说我今天做了一上午的擦鞋童, 妈妈
看我黑乎乎的手,有些不乐意,爸爸倒笑笑说“让他去罢。。。见识见
识也好”。说起唐四的事,二伯妈直叹气:他爸在码头扛大包,肺结核
死了,他妈改嫁,那边娃儿也多,带不过去,只好跟瞎眼的婆婆过 (北
方叫奶奶)。街道每月只补助得起10元钱(二伯妈在街道的生产组缠电机
线圈,知道街道穷),不足的只有靠他擦皮鞋了。 那时人心善,常这家
给件旧衣裳,那家给匀半碗米,“那娃儿遭孽呵!”。。。 说着说着,
二伯妈撩起围裙角抹起眼泪来。

“人之初,性本善”是说儿童是最有同情心的。我完全被感动了,吃完
饭找了个借口磨磨蹭蹭往屋外溜,那讨厌的妹妹却嚷嚷要跟哥哥去,气
得我冲她咬牙瞪眼!妹妹三岁,穿件红棉袄象个乖乖的洋娃娃。自从我
以只吃她一个蛋糕的代价帮她消灭了晚上要来吃她的手指头的熊瞎子后,
她就特别信服我这个哥哥。观念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长大后她还是
如此,连我跟媳妇吵架她也毫无原则地坚决站她哥一边!可能全世界都
认为我是个大傻蛋时,只有我那可怜的傻妹妹还相信她哥是最好的。。。
这时正跟大人一堆聊天的妈发话了,要我带着妹妹,别走远了,别把衣
服弄脏。

带着个尾巴回到唐四的摊位,他已在那儿了,我们继续我们的擦鞋业务,
我警告妹妹“不许乱跑,不许碰鞋刷!”, 妹妹忽闪忽闪一双大眼睛,
高兴得拼命点头。

不知道三个儿童的擦鞋摊是不是对路人特别有吸引力,那天下午唐四的
生意特别好,最忙时他埋头给一个客人擦着,我也顶上去给下一个客人
开始用抹布去泥的工序,没注意,妹妹也脱了手套,在学着往鞋刷上挤
鞋油。。。冬天黑得早,5点钟天就暗下来,这时,生意也冷淡了(那时
的人还没奢侈到晚上还要皮鞋铮亮)。 空等一会儿,唐四突然说“你坐
上去吧,我给你擦”,我没加思索就坐了上去,也许我心里早就想尝尝
客人的滋味。唐四熟练地按全套程序给我擦完,我站起身,有点不好意
思地看着脚上变得贼亮的皮鞋,手伸进兜里,犹豫着我该不该给他二毛
五分钱(我兜里有二伯妈给的五毛钱压岁钱)。。。唐四知道我想做什么,
脏脏的脸上白牙一璨地对我笑道“给我一颗糖吧,你今上午嚼的那种”。
我连忙掏出颗那种凭票供应的廉价水果糖给他,自己也剥一颗--- 在唐
四疲惫的脸上,和我满足的脸上,同时绽开了童真的笑容。

突然,妹妹惊慌地叫起来“哥哥,我的手脏了!”,我回身一看,她的
小手已沾上了黑鞋油,已很难瞒过饭前要给妹妹洗手的妈妈的眼。我气
恼地冲她嚷“叫你别动别动,你就不听!”,已饱含内疚的泪水的妹妹
再也忍不住了,“哇”地哭出了声。。。唐四顾不上收拾鞋箱,过来拉
过妹妹的手看,又回转身想从鞋箱里翻出块干净点的布--- 箱子里哪有
啥干净的东西!楞了一下,他想起了什么,让妹妹在小凳上坐下,蹲下
身,扯起他尚算干净的棉衣外套下摆仔仔细细给妹妹擦手。。。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天的傍晚,昏暗的路灯下,一个脸上脏兮
兮的男孩拼命给一个小女孩擦手。。。

我和唐四成了一年难得遇上一回的朋友。我读书很好,一直是亲戚朋友
们的骄傲,但我觉得二伯妈特别疼我是因为我能跟唐四交朋友。上大学
后去二伯妈家少了,暑假回来偶尔去一次也是高谈阔论,畅述上海滩的
见闻。二伯妈笑眯眯地听我说,偶尔提一句唐四也读完了初中,进了生
产组干活,还问到你。。。其实我那时几乎已把唐四忘了,唯一让他在
记忆中浮现的一次,是高中时写作文,我写了篇基本上就是上面所述的
故事,意外地赢得语文课老师的赞赏并作为范文宣读,当场让几个以感
情脆弱著称的女生热泪盈眶---由此奠定了我班级作文大腕的地位。

后来,要出国了,去给二伯父,二伯妈告别,二个老人都已退休,一脸
真诚地祝福。二伯妈还是那样伤感地用围裙角抹眼泪“唉!看着你长大
。。。到底还是走了!”象是触动了往事,她问我:“你还记得唐四娃
不?那娃儿能干,能吃苦,现在都当我们街道生产厂的厂长了,也接了
媳妇,娃儿都二岁了。。。他心好,过年过节还给我们退休工人发点钱
。。。他还问到你,喊你去耍(重庆话,去玩,吃顿饭的意思),说是小
时候你给他的水果糖,是他第一回吃糖。。。”

长大后,我从不过多抱怨生活,也学会了善待,尊重他人,即使是有着
与我完全不同人生的人。。。我想,这其中的有些道理是生活中象鞋童
唐四这样的人教给我的。

巴山夜雨
10/04/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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