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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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ditto 于 February 18, 2001 13:22:17:

送交者: ditto 于 February 09, 2001 20:44:39:

我先交卷吧,大家继续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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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乐

下午三四点钟弄堂里还没有人。鼻涕泡蹲在四号大门
里探头往外看。

一会儿老远就有了声响,那是附近的小学校放学了。

鼻涕泡听见这声音神经就高度兴奋,急忙用袖口抹了
一把鼻涕,再探出头去。

这回他彻底暴露在了人们的视线下,一米五六的个头
,穿一件和这个时代很不贴切的草绿色军装。头发东一蓬
西一蓬地耸着,脸上经久不息的鼻涕这会又拖拉出来了。

他熟练而充满成就感地使劲一吸,两条晶晶亮的黏状
物质便又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鼻涕泡心满意足地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上嘴
唇,然后心有所不甘地再往外舔,大概是尝到了什么味道
了,他立刻把舌头缩了回去,再使劲一吸。这当口,小学
生们已经到了弄堂口了。

鼻涕泡看见为首的三个小孩从队伍里分离出来。他的
心开始咚咚跳起来。他知道,一天里最快乐最透爽最好笑
最最最不能用形容词来形容的的那一刻就要到了!

他看得出那三个小孩今天的步伐有些迟疑。但他笃定
放心因为这是他们回家的必经之路。他们注定了要和他相
遇,成为他一天时光中唯一的乐趣。

他们应该放松了警惕了,因为这之前的一个星期鼻涕
泡都不能下楼来。

他病了,发高烧。

家里就姆妈和他两个人。姆妈是普通女工,下岗了。
和所有勤于持家的上海弄堂里的女人一样,姆妈弄了个小
推车,早晨送报纸,中午相帮那个安徽老板卖盒饭,晚上
在弄堂那头摆个油敦子摊,这样勉强让母子两个过着有鱼
有肉的生活。姆妈不贪心,家里的电视是12寸的,鼻涕泡
生下来的时候就有了,家具不多,但姆妈收拾得很乾净。

鼻涕泡小时候是很聪明的,六岁的时候发了高烧,把
脑子烧坏了。该上小学的那年他的病更见重,才去几天学
校就被老师送回来了。

老师在灶头间里跟姆妈小声说,还是把他送疗养院吧
。鼻涕泡看到姆妈低着头沉默了很久,说,还是让他呆在
家吧,他不是全傻,蛮晓得的。听说那里面用电棍管人,
小囝还小,别让他受罪了。

后来鼻涕泡果然没去过“那地方”。他隐约觉得那是
个非常可怕的地方。每次闯了祸,姆妈就狠狠揍他,然后
就说,你再不乖,就送你到那个地方去了!

然后,姆妈一个人坐在床上哭。

姆妈还很年轻,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脸上的皱纹硬
是盖不住残留的风韵。

阿爸在鼻涕泡生病的那年就走了。说是去了深圳。逢
年过节会寄钞票回来。弄堂里的阿姨都说姆妈命不算太糟
,儿子虽然有病却懂得孝顺,老公不在身边却知道好坏。

大家都议论说将来阿爸发了财,再给鼻涕泡生个弟弟
或者妹妹,这女人的好日子还是有得盼的。

但阿爸没有回来。鼻涕泡却毫不介意地在长大。

姆妈起先还跟鼻涕泡讲,将来阿爸回来了,我们一家
三口去深圳玩。渐渐地,这话就不讲了。鼻涕泡也不想阿
爸。他有他的快乐所在。那就是每天等那群小学生放学,
然后施行他的“检阅”。等闹哄哄地大家散开以后,姆妈
就会推着小车出现在弄堂口了。如果还有没卖完的油敦子
,姆妈就给鼻涕泡擦擦手,让他拿着吃。如果没有了,姆
妈就去灶头间热泡饭给他吃。

小的时候鼻涕泡被姆妈反锁在亭子间里。他醒过来姆
妈就不在了。他踢门,踢床,踢所有的东西。姆妈回来就
打他,打完就抱着他哭。第二天一早把他拖起来,然后把
他锁在床架上。

姆妈每天中午匆匆忙忙回来,把鼻涕泡解开,一边解
一边暗暗流眼泪。终于有一天姆妈说,囝囝,姆妈舍不得
锁你,圬哇乏?(疼)侬不要皮(淘气),姆妈就不锁侬了。

鼻涕泡点点头。那天他真的很安静,趴在窗口看姆妈
回来。他听到老式的台钟开始那最长时间的敲打时,姆妈
的自行车铃声响起来了。

姆妈回来了。

鼻涕泡使劲吸了一下鼻子,姆妈已经把房门打开了。

姆妈看着干乾净净得家,毫发无损的儿子,哭了。

鼻涕泡不明白,自己闯祸姆妈也哭,自己不闯祸,姆
妈为什么还是哭呢?

但他终于让自己安静了,没有锁链的日子是快乐自由
的,窗户虽然小,但可以看见一方弄堂的天地,比对着天
花板好多了。

后来,姆妈把门也给他打开了。姆妈说,囝囝是大小
人(孩子)了,不能老关在屋里。

鼻涕泡就这样以四号门为据点,在100步之内绝不越
池,哪怕游戏做到酣处,那些调皮的孩子故意逗他往外跑
他也不去。

他对他们说,姆妈讲的,超过100步要送我到“那个
地方”去的。

小孩子们便围着他笑。他使劲再吸一吸鼻子,把黑漆
的大门砰的关了,小孩子便在外面叫:鼻涕泡,小憨呆(
傻子),没阿爸,吃(QIE)白饭。

鼻涕泡呜呜呜躲在门后面哭。然后外面没声音了,他
就转过身去透过门缝看,那些孩子在那里玩各种游戏,
他看不懂。他的鼻涕又拖了下来,他使劲一吸,看到隔壁
那个阿刚又追到了桃子,他嘿嘿傻笑起来。那些人里面,
他最喜欢桃子,因为桃子不欺负他。桃子还给过他一块手
绢让他擦鼻涕。

这样的光景每天都重复着。鼻涕泡离人群远远的。唯
一可以引起人们注意的,就是这天天了无新意的突然袭击
了。他引得那群孩子来追打他,用各种恶毒的话来骂他。

他伤心,可是也快乐。他知道,那是和人群交流的唯
一途径。除了姆妈,没有人会象正常人一样对待他的。他
拿孩子们找乐,孩子们也拿他找乐。

这一个星期生病把鼻涕泡憋坏了。每天那个时候他挣
扎着从床上爬到窗口,他甚至看到孩子们用手在指这个方
向。他满足了,他觉得他没有被遗忘。

今天他好多了,他太怀念以往他每天的快乐时光了。
他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来设计怎样和他们“打招呼”

他的腿甚至有些酸了。

可是孩子们似乎犹豫着什么,他们走到三号门口的时
候停了下来。然后围成了一圈。

最后他们按原路退了出去。(鼻涕泡不知道其实弄堂
两头是通的,四号在口上,后弄堂离这里还隔着些路,他
看不见。

鼻涕泡没有等到他们,心里失望极了。他设想着自己
怎样哇的一声冲出去,然后那些胆小的女生怎样叫着四处
逃,仿佛再不逃他的鼻涕就会沾到他们身上一样。

今天他们再也没有出现在弄堂里。奇怪的是,姆妈也
没有象平常那样在太阳下山之前推着小车回来。

鼻涕泡一直在四号门口等。还靠在门边打了一个盹。

傍晚的时候大人们都下班了。三号阿姨过来把鼻涕泡
领了过去。

姆妈呢?他问。

阿姨叹了口气,说,姆妈去寻阿爸了。

是去深圳么?

阿姨被他吓一跳,想这个小傻子怎么会知道深圳。阿
姨给他盛了一碗饭,说,吃吧。

鼻涕泡接过来问:姆妈不要我了么?

阿姨说,不会的,侬姆妈最欢喜侬了,不会不要侬的

鼻涕泡嘿嘿傻笑了一下。就把饭吃了。

晚上他被送回亭子间,听到居委会刘家姆妈来了。鼻
涕泡躲在楼梯口,他不是想听她们说话,他只是想姆妈不
知道是不是晚上就回来了。这时他听到刘家姆妈跟三号阿
姨说,作孽呀,都是为了迭个憨呆儿子,前两天去卖血了
,为了帮儿子买点牛奶吃。今朝实在撑不牢了。作孽阿,
下半日三四点钟辰光,正好一帮小学生放学,伊大概是想
到伊儿子了,一记头(一下子)就冲过了马路,没看到电车
开过来。。。埃,作孽阿。

鼻涕泡听不懂她们说什么,但是刘家姆妈接下来的话
却令他毛骨悚然:迭个小囝啥人来管?阿爸阿爸不晓得阿
里去了,姆妈又没了。外公外婆阿爷阿娘从来没看到过,
阿姨爷叔就算有啥人肯拖迭个包袱?弄来弄去,只好送伊
去“那个地方”了。

鼻涕泡混混懂懂中听到“那个地方”惊得跳了起来。
他飞身回到亭子间,锁上门,关了灯,钻进了被子。那一
夜,他一直被噩梦惊醒。

出殡的那天没有多少人。三号阿姨一早给鼻涕泡换了
件新的涤卡西服。又给他把脸好好洗了洗,把头发也理了
。这样人们才看清了他的五官,惊诧原来是个被忽略的美
少年。邻居们围着念了悼辞,三号阿姨一直拉着鼻涕泡的
手。之前她半威胁半哄地说,姆妈走了侬不好吵了,否则
伊醒过来要拿侬送到“那个地方”去的。

鼻涕泡一直没有哭,他看到姆妈躺在那里,很美丽。
他常常都会偷看姆妈睡着的样子,他不明白,姆妈睡着了
,大家为什么要围在那里放音乐,还有人抹眼泪。

追悼仪式结束了。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来推姆妈的
床。眼看着他们就要消失了,鼻涕泡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
了三号阿姨一直紧拽着他的手,和每天那个恶作剧一样充
满爆发力,鼻涕泡一边跑一边高叫:姆妈呀!

当人们把脸都转了过去,耳朵里象被轰进了炸弹,那
个痴呆少年,紧紧拽住了那个“床”,发出撕心裂肺的一
声:姆妈,我不要到“那个地方”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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