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交者: 余生 于 April 16, 2001 09:31:04:
(11)
刚到学校,就听说北京戒严了。实行军管了。
宿舍楼放起国际歌,号召同学们到北京去,保卫天安门。
其实关于戒严的消息我在北京就听过传闻,当时并没有怎么触动我。一回到
学校,看了电视上全副武装的军队镜头,听了美国之音关于军管的严重性,再受
了同学们慷慨激昂的鼓动,我想:“北京一定又有大的变化了。”就又想去北京
了。
正好,女生邵对我说:“我们一起去北京吧。”
前两次去北京的时候我都叫她,而她都说不去的。难得这次主动叫我,我当
然义不容辞了。
我们凑了七八个人,又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我们事先做了个募捐的纸盒子,准备一路上为北京的同学募点钱。
一上火车,我们就头上绑个红带子,挨个车厢地去演讲。
我们都不太会说,只是学着别人,说些:“同胞们,北京的学生为了人民的
利益、为了共和国的未来而绝食。政府却用军队、用坦克大炮来对付自己的精英
……同胞们,献出您的一分爱心吧!”
旅客中倒也有掏钱的。
我们大概走了三四个车厢,正演讲得上劲,火车停了。
刚开始我们也没在意。过了一会儿有列车长来找我们,要我们下车。
我们问为什么。
他们说上面有通知,不允许学生到北京去。
我们和他们辩论,说我们去北京是为了民主什么的。
列车长说:“我不和你们说。反正是你们不下车,这火车不走了!”
我们几个人商量了一下,结论是不能屈服。留几个人和列车长争吵,另外的
人沿着火车的窗子继续募捐。
大概僵持了有半个多小时,列车长说:“你们还是下车吧,你们民主的要求
我们支持,但不能耽误这一火车的乘客呀!”
也有很多乘客劝我们。
我们看没办法,只好下了火车。
除了我们七八个人,还有另外学校的一些学生,一共有二十多人。
我们走出这个不知名的小站,商量下面怎么办。
我说:“看这样子北京确实要出大问题了。截汽车也要去北京!”
我们站到公路上,看到有向北京方向开的汽车就拦。
拦了七八辆车,终于有个大卡车的司机同意带我们去北京。
我们谢了他,欢呼着攀进后面的车厢。
坐在颠簸的车厢地板上,邵抱着募捐箱开始数钱。
一共有二百多块。邵说:“太少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有的人只给了几分钱。当我们是要饭的呀!”
一路上,我们看到很多载着坦克和军用卡车的火车停在铁道上。
我想:“北京城里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12)
到北京市边缘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我们也昏昏欲睡。
司机停下车,说:“前面被堵住了。过不去了。”
我们再次谢了他。知道人多的地方就是市区,就向着人群走去。
没走多远,已经人山人海了。群情汹涌,到处喊着“堵军车”。
这儿应该在哪个学校附近。我看到围墙里的楼上写着什么“斋”什么“斋”
。
听说我们要到天安门去,很多市民帮我们拦车,说:“这时候敢去天安门的
,都是好样的!”
我们同来的同学都挤散了,我和邵被安排上一辆面包车。
面包车里已经很多人了,我们硬塞了进去。
在路上,一个北京的学生给我们讲现在的形势。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这一句:
“赵紫阳现在在利用学生。而我们学生也要利用他。”
离天安门很远,车过不去了。我们下车继续步行。
走了一会儿,很累。拦住两辆自行车,问:“是去天安门吗?带我们一程。
”
都很爽快:“上来吧。快走。”
到天安门广场的时候,我也和邵分散了。好在找到了我们学校的旗帜,很快
就聚集到一起了。我们同来的人,一个不少。
广场上的气氛和以前又有不同。以前虽然人也很多,但还能看出有秩序,人
的心里也有点轻松,常常有笑声。而这次,就显得纷乱、紧张,人人表情严肃,
甚至有点悲壮。广播里不时声嘶力竭地喊着哪儿需要多少人去堵军车等,中间夹
杂一些“共产党举起了血腥屠刀”等文章。其实没什么内容,都是口号。
突然,天空中一阵轰鸣,一架直升飞机掠过天安门广场上空。它在广场上兜
了几圈,大喇叭广播着“戒严令”。传单象雪花一样飘落。
我捡起一张。正要看,旁边一个学生说:“共产党的宣传!把它撕了!”
我想:“怎么着也算是个资料呀。”就揣兜里了。
我到纪念碑下看看了,很多人在分派任务,组织“敢死队”去堵军车。我本
来想跟着一个队伍走呢,想起来邵还在等着我,就没去。
这一晚上一直闹腾到几乎天亮。
其实没什么事,就是广播一直在喊,直升飞机不时飞来撒撒传单。但每个人
的神经都绷得紧紧,都以为军队很快就要开进天安门广场了。
凌晨,可能觉得今天危险过去了,广播静了下来。广场上的学生也大部分休
息了。
邵伏在我身边睡觉,我望着黑糊糊的天空想:“真的要流血了吗?”
(13)
上午,我和邵找到我们学校在广场的一个负责人,要把捐款交给他。他看看
,说:“这么少?你们自己留着吧。”
我俩就把钱数清楚,记个数,揣兜里。把捐款盒子扔到了杂物堆里。
后来才知道,在北京的同学捐款一捐就是几千,所以看不上我们这点儿。
白天,天安门广场的气氛缓和了很多。纪念碑上的广播仍然在不停地呐喊,
人们的表情已经不很紧张了。
邵竟然要去逛商店。我虽然不很愿意,但想,现在在广场上也没什么事,就
陪她来到王府井大街。王府井大街离天安门广场没两步路,可在这儿,却是一副
正常的、平和的景象,商店开门营业,顾客依然川流,除了偶尔有几个头缠红布
,手捧捐款箱的学生走过,几乎没有一点社会动荡期间的迹象。看到这些,昨天
晚上的紧张的场景就有点做梦的感觉了。
我们见商店就进,却什么都没买。
下午,她终于逛累了。我们随便买了点东西吃,去看电影。
是日本影片《侦探的故事》,由当时日本最著名的女星药师丸博子和另外一
个最著名的帅哥主演。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一点儿情节了,但还知道故事也是很不
错的。我虽然前一天晚上几乎没有睡觉,仍然津津有味地看完了。而邵从进电影
院就开始呼呼大睡。
看完电影,我们回到天安门广场,找到我们学校的营地。
天还没黑,广场上人潮依旧,广播的慷慨激昂依旧。因为太困,我没兴致到
处看热闹了,只想睡觉。正好,我们学校的那辆大客车竟然也开到北京来了,正
在广场上招呼学生,说是送我们去一个地方休息。
我和邵想:不管去哪儿,总比广场上条件好吧?
就上车了。
大客车把我们送到北京理工大学或者北京工业大学的一个礼堂里,还有人抬
来了几筐馒头一大锅稀饭。匆匆吃过,同学们在礼堂的排椅上,或坐或卧,很快
就入睡了。邵伏在排椅上打盹,而我,干脆跑到舞台上,扯一角幕布,半铺半盖
,什么都没想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大客车又来接我们。坐在车上,我还想呢:“学校这回怎么这
么支持学生呢?”
大客车却直接把我们送到了北京火车站,在车站广场停下了。我们学校的教
导主任劝解道:“同学们,你们这么留在首都是不对的。而且,现在北京很危险
,即使是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我劝同学们还是回学校吧。回家也行。”
学生们炸了窝,纷纷表示坚决不回学校。有些学生跳下车,步行去天安门广
场了。
我正想下车,邵说:“我想回学校。”
我一楞:“我们不是刚来吗?”
她还说:“反正我要回去。”
于是,我们和另外一些学生,就又坐上了回学校的火车。
(14)
说起来,我在北京和学校之间来来回回跑了这么多趟,却一直对这次运动没
有一个清晰的认识。真正了解情况还是从电视报纸或广播上。而理顺条理,对整
个事件的脉络有个清晰的认识,甚至要等到事后,在学校开办的要求人人过关的
学习班上。
在北京,在天安门广场,只是感受现场的气氛。
运动期间,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会怎么收场呢?
共产党的政权会被推翻吗?如果不,邓小平会怎样结束这样的局面?
记得“五一”大游行后,在电视上看到学生宣布游行告一段落的时候,我很
失落。我想:不会就这么结束了吧?
然后是戈尔巴乔夫访华,到处传言因为要举行欢迎仪式,天安门要清场了。
我想:是不是要动武力了?
当然,游行没有在“五一”结束,而是闹出了更尖锐的绝食。戈尔巴乔夫来
了,天安门也没有清场,而是改在机场举行欢迎仪式。
这第三次到北京,应该对要动武的感觉最强烈。可回到学校,这种感觉马上
又淡薄了。
电视上,诺大的天安门广场,人数显得稀稀拉拉,只在纪念碑前聚集了大概
一千来人。已经看不到象样的游行了。
不管是开办天安门大学,还是树立民主女神像,还有举办广场婚礼,都给我
一种胡闹的感觉。
因为看过以前的盛大场面,看到眼前这种风流云散的样子,我想:就这样结
束了?
我甚至想:共产党就是高!学生有什么长性?拖也把你们拖死了。
不过,也有别的说法。据说,有多少位人大代表已经联名要求召开特别人大
会,罢免李鹏,废除戒严令。等在加拿大访问的人大委员长万里回来,人大会就
要召开了。
还有就是很多军队不听调动,拒绝进京。
等等。
请注意,这是一九八九年的五月底。
当然,电视还是天天看,广播也天天听。我们宿舍楼的一位研究生,把收音
机接上大喇叭挂在窗户上,每天晚上播放美国之音和英国BBC电台的广播。所以我
们在学校里几乎能了解到天安门的每个细节。
其间有件事还是值得记述的。
几位湖南的青年教师,用颜料泼污了悬挂在天安门上的毛泽东像。
他们被广场上的学生扭送到了公安局。
我对学生的这种行动极为不解:整个运动明摆着是反对共产党的。所有的人
应该都是我们的同盟。你们还标榜什么纯洁性?骗谁呢?!
你以为共产党傻呀?!
你以为和其他人划清界限共产党就能饶了你?!何况,如果最后共产党控制
了局势,人家说什么是什么,这界限能划清吗?!
(15)
很快就到了这一天。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
其实,这几天关于军队要动手的消息一直不断,把人弄的都麻木了。再说,
按我的想法,军队进入又能怎么办?对着那么多人,敢开枪吗?!到底还标榜是
人民的军队呀!
所以,在电视上看到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学生开着从军人手里抢来的坦克,
架着机枪,感觉真是威风。更让我觉得军队觉得军队进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
甚至又有了去北京的冲动。
而看到电视上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戒严通告,我还想呢:本来学生可能已经没
什么劲头了,这不是又找事吗?!
没想到真的开枪了!
六月四日早晨,我被大喇叭吵醒。是那位研究生的收音机在播放美国之音或
者是BBC。
马上知道出大事了。
因为学生一般都是在晚上闹,北京稍微有点什么消息就敲窗户砸东西,拉上
队伍去游行一把。一直到深夜才会安静。而上午是睡觉时间。
我躺床上听,隐约听到“开枪”“血洗”等字眼。赶紧穿衣下床,跑到宿舍
外面。
楼道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在静静地听那喇叭的广播。
消息很多也很乱,耳朵里只听见哪个地方“军队强行推进,开枪扫射,市民
伤亡惨重”,再哪个地方“坦克横冲直撞,许多人被轧死”,而“天安门广场被
军队包围之后,关掉所有灯光,强行清场”,还有记者现场录制的枪声和人声。
很快,学校广播站的大喇叭也打开了,有人声嘶力竭地喊:“……共产党撕
下了最后一点伪装,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人民的军队向人民开枪了!无数的学生
倒在血泊之中!同学们,我们不要这样的政府!……”
这天的游行应该是参加人数最多一次,不用组织,几乎所有还在学校的学生
都冲出了学校。还有许多青年老师。
汇合着其他学校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冲入市区。
走进市区,只见满大街都是人群,簇拥着学生的队伍。学生都激愤的样子,
唱歌、喊口号,喉咙都嘶哑了。每隔一段,就有学生在演讲。讲学生的正义,讲
共产党的残暴,号召大家起来反对共产党,推翻现政府。
听众大多都茫然的样子。
游行的队伍围着市区转了一大圈,当我们已经绕回到连接学校和市区的路口
,还有学生在源源不断地向市区开进。
回到学校,天快黑了。学校依旧是群情沸腾。
广播站的大喇叭还在声嘶力竭地喊,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很多老师和党员学生签名退党,而退团的名单则贴了满满一墙。
许多学生点燃了报纸或床单,一团团火球从宿舍楼腾空而下。
从市区游行回来的学生觉得意犹未尽,围着学校继续游行。
(16)
美国之音在播放着北京什么部队和另外的部队交火了,南方多少个省通电独
立了。消息很多,一条接一条,但都没有确定的。还有军队要进驻所有大学的传
说。
关于北京的消息更乱,一会儿军队已经攻入哪个大学,一会儿哪儿发生巷战
。
我对同班几个同学说:“现在北京到底什么情况其实都不清楚,谁跟我去看
看?”
他们面面相觑。
我说:“到底血洗到什么程度?死了多少人?去看看总比在学校瞎听强吧!
”其实我在想:“声势这么浩大的学生运动,不可能这么快就被镇压下去了。最
不济,也得象巴黎公社那样搞几天巷战吧?!”
好友郭说:“好!咱俩去看看。”
我们合计了一下。按我们的想法,北京一定被军队围得水泄不通了,火车是
绝对不能坐的,只有拦进京的汽车,找机会见缝插针钻进去。学生证是我们的唯
一证件,要带上。但遇见盘问是绝对不能说是大学生,只能说是北京的中学生,
出来旅游呢,听说北京出事了,急忙往家赶。等等。
郭带上了他的小收音机,随时收听电台的消息。我呢,则把为学英语准备的
小录音机装进了一个军挎包里。这个录音机有点笨,外挂一对小音箱和一个小话
筒。我想,遇见什么情况了,最少能留下一段现场的记录。我准备了充足的电池
。
对了,我还带了一把水果刀。
一切准备刚停当,有外班同学跑上楼告诉我在第一宿舍门卫处有我的电话。
是爸爸打来的。
爸爸问:“你没事吧?”
我说:“没事。”
爸爸说:“开枪镇压了,你可老实点。”
我说:“爸你放心,我一直很老实。”
爸爸说:“要不你回家吧?”
我说:“现在这么乱。过阵子再说吧。”
爸爸最后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去北京!”
我一直回答:“爸你放心!我不会去的。”
学校每个学生宿舍门卫处仅有的一部电话附近一直聚满了人。据说家长从各
地打来的电话一直没断过。
放下电话,和郭以及几个同班同学还有邵等几个女生到学校前的小饭馆吃饭
。花的是上次去北京募捐的两百块钱。我想:这也算用得其所吧?
剩下的钱我和郭分别藏好,以备在北京的不时之需。
到北京我们准备住同学柳家。柳把家门钥匙给了我们,说:“你们知道我家
的地儿。我父母也认识你的。到我家帮我报声平安。”
吃过饭,还喝了点酒。我们簇拥着出了小饭馆。
(17)
学校门前就是一条通向北京的国道。
这时候是晚上八九点的样子,天已经很黑了。没有路灯,汽车很少。偶尔看
到开向北京方向的车,我们一群人就招手。
却没有一辆停下来。
我们又商量:“要不,先到火车站坐火车?向北京方向走,能赶多少是多少
。”
正犹豫呢,一辆小卡车在我们面前停住,一个人拿着手电筒和地图下来。他
问我们:“到北京是走这条路吧?”
我们哄地一声欢呼,围着他,要求他带我们去北京。
他问清我们去几个人,迟疑了一会儿,又和司机商量了一下,终于同意了。
只是说:驾驶室小,需要一个人坐在后面车厢里。
我们一叠声回答没问题。
我和郭与送行的同学匆匆拥抱了一下,说些保重的话。
我让郭坐驾驶室里,自己跳上后面的车厢。郭说:“等会儿我换你。”
车开了,钻进茫茫的夜幕里。
天很黑,只有车灯照亮前面的一片路。路边高大的树只剩黑色的剪影。可能
有几颗星星。田野的远处偶尔有几点灯火闪烁。周围也很静,只听见汽车发动机
的轰鸣。好象还有些小虫的鸣叫。
我裹着司机扔给我的雨衣,在车厢里半坐半躺。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
我枯坐了一会儿,想让郭把收音机给我,听听还有什么最新消息。但又一想
,还要停车,多麻烦。
就把我的录音机打开。
我按下录音键,对着话筒:“现在是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晚上……九点钟左
右。今天凌晨,北京政府对在天安门请愿的学生开枪镇压。我,和我的同学郭正
在赶往北京的路上……。”
走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车停了。
几个警察站在路中间。
他们先检查了司机的证件什么的,问了些话。最后,一个警察指着我问:“
你是干吗的?”
我按事先想好的回答:“我是中学生,家北京的。来这儿玩呢。听说北京出
事了,就拦这车,回家看看……”
当时我穿着甲克衫,衣服很肥大,显得身上鼓鼓囊囊的。那警察猛地在我腰
里摸了一把。我吓一跳,急忙高举双手。
那把水果刀就在我袖子里别着呢。没别紧,手一举,就掉腰里了。
那警察却没再摸,挥挥手,让我们走了。
我爬上车厢的时候,一头冷汗。
车又开了几百米,停下来。那个问路的人下车,把我的水果刀要走,塞到了
工具箱的最下面。
郭说:“咱俩换换?”
我说:“算了。走吧!”
(18)
我大概也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天蒙蒙亮的时候,已经到北京了。
司机对北京很熟,在小路上东拐西拐的。
在一个大路的路口,车停了。
郭先下车。那个问路的也下来,他把我的水果刀找出来还我,告诉我们:“
这儿是雍和宫。你们要去哪儿自己去吧。”
我们再次感谢他。他面无表情,上车走了。
让我惊奇的是,我们不仅在进北京的路上没看到一个军人,在这个应该算大
路上,也没看到一个军人和一辆军车。
何止军人,连市民也没见到一个。
当然,路边不时能看到烧毁的汽车。还有一堆一堆的自行车。
北京,竟象一座空城。
我和郭辨明方向,向柳家走去。
柳家住在东四。路上,偶尔看到一两个走路或骑自行车的人影,让我和郭紧
张的心情有点安慰。
柳的母亲在家,看到我们,很吃惊。
我们说只是来北京看看。
她说:“开枪镇压了。有什么看的?!你们不知道多危险吗?”
她给我们弄了点吃的,告诉我们不要乱跑,然后走了。柳家在别的地方还有
一套房子。
我和郭打开电视。
电视里大都在重复播放戒严通告。告戒市民不要上街。
穿插着,播放一些昨天晚上或前几天市民围攻军人的镜头,表示军队是忍无
可忍才开枪的。
给我留下印象的是市民和学生冲击中央电视台,被武警拿着大棒子打跑了。
因为后来再播这个镜头的时候,已经把武警挥舞大棒子的画面删掉了。
我想:“枪都开了,拿大棒子算什么?!”
我和郭商量着,先去天安门附近看看情况。
东四离天安门不远,我们路也很熟悉,专门钻胡同和小巷,依旧没看到几个
人。
走到南池子,终于看到了人群。
南池子是这个方向离天安门最近的一条侧街,大约有一二百个市民堵在巷口
,都向天安门那边探头探脑。
猛地看到这么多人,我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加快脚步,和郭挤到前面。
拐过巷口,就是长安街。离这巷口一百多米的地方,被军人用交通隔离墩把
半个长安街拦腰截断。每个隔离墩后面都蹲着一个军人,把枪架在隔离墩上,向
我们这边做瞄准状。旁边还站着一个,军官模样,手里掂着一把手枪。军人门清
一色都穿着暗绿色的雨衣。
他们背后就是天安门广场,能看到整齐排列的军车、坦克,以及列成方队的
军人。没有想象中的满目创痍。
当然,离得还远着呢。
这边的人群不经意似的向军人方向挪,两边越来越近。
看军人们没什么反应,市民继续向前挪。最前面的几个人好象还做挑衅的动
作。其实也就是用手指指点点,张开嘴无声地做叫骂状。
突然,那军官用手枪把雨衣帽子一顶,隔离墩后的士兵整齐地抖了一下。能
听到拉枪栓的声音。
市民哄地都跑到了巷口。
回头看看,那军官的手放了下来了,士兵的枪也不都是黑洞洞笔直地瞄准着
这边了。
市民们又聚集起来,一步步又向那边挪去。
双方接近到一定程度,那军官又是把枪一举。市民们又是哄地跑散。
如是者,重复了好几回。
(19)
我看情形并不很紧张,双方甚至有点玩笑的气氛,自己的心情也放松了好多
。
就四处看看环境。
宽阔的长安街,除了天安门那边被军人占据外,这边看不到一个人、一辆车
,连区分快慢车道的铁栏杆都被清除了,显得很空旷。奇怪的是,这个路口的交
岗亭竟然没被搬走,孤零零地立在路中间,突兀得很。
岗亭台阶上写有字。远远地看,好象是“打倒暴政”什么的。还写着“三个
市民在此被枪杀”,留有日期,就是今天。
岗亭下红红的一滩一滩。应该是血。
正看着呢,突然听到几声清脆的“叭!”“叭!”
我没反应过来,周围的人群哄地抱头鼠窜。
郭一拉我:“开枪了。快跑!”
郭一边跑,还一边回头教我:“象我这样,抱着头,撅起屁股。”
这时候枪声已经连成一片。我们随市民拐进南池子,不再停留,七拐八拐地
跑到了王府井大街,才惊魂略定。
郭说:“象你那样直着跑,不是当靶子吗?屁股上肉厚,挨一枪也没事。”
我们又商量了一下,还是想去天安门广场看看。因为广播上说那儿死人最多
。
我们决定绕着天安门转一圈,看有没有小路能插过去。
南池子是不敢去了,我们一直向东走过建国门路口,才又拐到长安街上。
长安街太宽了,又空寂无人,我们两边看看,都看不到一个人影,才硬着头
皮战战兢兢地横穿过去。
然后我们扭头向西,又往天安门方向走。
过建国门大街的时候,我们实在不想再横穿空旷的大马路,就走上过街天桥
。
仅有的一两个路人抬头看我们,神色很奇怪。
后来回想,好象就是在这座过街天桥上,前一个天有一个军人被点火焚尸。
走了一段,没有小巷了。我们沿前门南侧大街向西走。因为有几个零星的路
人,我们也尽力做自然状。
接近天安门天安门广场的时候,不时有大队的军人走过。他们一般都穿着白
衬衣军裤子,没看到带武器,有几队军人扛着长木棒。
只是在天安门广场南端,也就是正阳门附近,有坦克排列,军人们全副武装
。
我俩继续向西走。
没走多远,看到有几个市民有步行的、有骑自行车的,在向北走。
我们想,如果从这儿走,应该能最近地看到天安门广场的情况,就赶紧跟上
他们。
没想到在人民大会堂西门附近,前面有军人在站岗,一个军官在检查市民的
证件。
我俩不敢把外地的学生证亮出来,自己嘟囔着:“哎呀,忘带了。”
原路退了回去。
(20)
这时候已经过了天安门广场了。
我们想:“天安门广场的情形看样子是绝对看不到了。天安门广场附近应该
是重点戒严区,我们就围着这个戒严区绕吧。”
这一片都是小巷子。我们不熟悉,约莫着是在和长安街平行地向西走,一直
在小巷里穿行。每到一个向北、也就是通向长安街的路口,我们都犹豫一下。但
终究不敢向那边去。
这一路没遇到一个行人。
在一个死胡同里,只有一条向北拐的路。当我们拐过墙角,赫然发现路口停
了一辆坦克。
坦克上坐了一个士兵,坦克下还站了一个。他们挎着步枪,手拿烟卷,很悠
闲的样子。但看到我们向他们走去,都很警惕地注视着我们。
我们离他们大概有五十米的距离。退回去更显得心虚,我和郭只好尽力做坦
然状,硬着头皮向前走。
我和郭目不斜视,都低声问对方:“怎么办?”胡同里只回响着我们的脚步
声。
越来越近了,两个士兵也很紧张的样子,扔掉烟卷,把步枪端起来。
我不停对自己说:“镇静!放松!”
只剩不到二十米了,我们突然看到左边有一个岔道。我和郭不用互相提醒,
甚至眼光都没交流一下,非常整齐地拐了进去。
我俩同时呼出一口长气,伸手擦去脸上的汗。
我说:“看咱俩的装束:夹克、球鞋,胸前还都挂个军挎包。典型的暴徒!
让人撂到这儿,当兵的可立了一功。”
郭说:“那是。如果知道咱是专门跑北京的,人家会更觉得没冤枉咱呢!”
下面的路,我们就尽量离长安街远点了。
一直走到西直门立交桥,我们才敢再次横穿长安街,来到路北。
在地铁站旁边的一个电线杆子上,我们看到一张传单,写的是一辆军车轧死
了一个女学生,号召市民抵制军管的。看看落款,是六月三日的。
但给我的感觉,那已经非常遥远了。
我们看时间不早了,加快了脚步。心想:一定要在天黑前赶回柳家。
我们可没胆量晚上呆在大街上。
晚上,我们在柳家看了电视,几乎还都是戒严通告。
我们又听美国之音的广播,里面说军队叛变,什么军和什么军在西苑机场激
烈交火。
我们在地图上找了找,没找到西苑机场。心想一定离市区特别远,现在没有
交通工具,没办法去看看。
广播里面还说,在长安街的某个大厦上,有人袭击军人。
好象地点就在我们今天的路上。
我俩说,明天倒可以去这儿瞧瞧。
又累又困,我俩很快就睡觉了。
这一天是一九八九年六月五日。
(21)
第二天,我们还没起床,柳的母亲来了。
她问我们昨天都去了哪儿,准备在北京呆几天。
我们说只是随便转了转,呆两天就走。
走出柳家门,郭说:“咱别在柳家住了。如果出什么事,连累他家,多不好
。”
我说:“是。今天阿姨的的意思,也是催咱们离开北京。”
按昨天的想法,我们来到长安街前那座大厦下。四周看了看,没什么特别的
迹象。
这儿是东长安街,离昨天我们过的建国门过街天桥不远。
我们沿长安街南侧慢慢地走着,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这时候,从天安门方向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声音很大,一听就知道不是一
两辆汽车。
我说:“是不是要过军车了?我们躲一躲吧。”
谁想,我们正处在一段路的中间,附近连个小巷都没有。
正犹豫着,军车已经开过来了。打头是一辆插着天线的吉普,看样子是指挥
车。后面跟的都是敞蓬大卡车,上面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
车很多,沿着长安街滚滚向东。很快,就两边都看不到头了。
路边只有我和郭两个人。我们茫然地看着车流和车上的军人,努力不表现出
紧张的神色。
车上的军人也大多茫然的样子。也有军人拿枪对我们瞄准。
不知道哪儿起的头,军人们唱起了军歌。歌声浑厚有力,压过了汽车的轰鸣
。军车载着满街的歌声一直向东流去。
突然,远处隐隐约约响起密集的枪声。
枪声逐渐蔓延,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不一会儿,我们面前的军人也全都在
持枪向空中开火了。
嗒嗒嗒的枪声震耳欲聋。
子弹壳当当当地溅落。
街上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
我心跳得厉害,不由自主地躲到了电线杆后面。
郭低声叫我:“别这样。出来!”
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明白他的意思,慢慢地走到他旁边。
只是觉得腿软。
军车后面是坦克队伍。轰隆隆的轧得地面直颤抖。
好半天,终于过完了。
又过了好一阵子,郭说:“真要打你,躲那后面有什么用?!”
我说:“是。”
又过了阵子,我说:“是不是军队内部确实有内讧?要不怎么需要这么大范
围地调动?”
郭说:“不一定。也可能是军队沿城游行,向老百姓示威呢。”
我感慨:“北京的马路质量真好!坦克开过,也只留下一道道的白印子。”
(22)
然后,我们决定到北京的各个大学里面去看看。
北京的大学都在城北,离我们这儿很远。
我们认准大概的方向,就一直走啊走。
当我们终于走进北京师范大学校园的时候,已经累坏了。
北师大校门洞开,里面静悄悄的。
本来还以为,即使见不到军队和学生对抗的镜头,最少有学生在校园里抬尸
游行或演讲什么的吧?
谁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我和郭在空旷的校园里逛了半天,没有看到一个人。
最后,好容易看到两个中学生模样的人在打乒乓球。
我们赶紧凑上去:“喂,你们知道‘高自联’在哪儿吗?”
他俩疑惑地看着我们:“什么‘高自联’?你们是干吗的?”
“我们是外地的学生。来找些传单、资料什么的。”
其中一个人迟疑地告诉我们:“好象在那个楼的二楼。你们去看看吧。”
那是个学生宿舍。我们来到二楼,几乎把那一片所有的房间门都敲遍了,没
有一扇门打开。
我们只好失望地离开了。
我们没劲儿去别的学校了。心想:情形一定也和这儿差不多。
再说,我们还要在天黑之前赶回东四。那么远呢。
回去的路上,我累得腿象要断掉似的。郭也好不到哪儿去。
看到路边一堆一堆丢弃的自行车,真想拽一辆骑。但又一想:这种时候,还
是别多事了。
赶回柳家,我们躺着就不想动。
但柳的母亲又来了,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我们告诉她:“我们明天早上就赶火车回学校。”
我和郭计划好了:从明天开始,晚上到火车站候车室去睡觉。再在北京呆几
天。
因为总觉得来北京这一趟什么都没看到。没什么收获。
对了,这天晚上的电视全都变成了字幕,没有了播音员的形象了。
我和郭笑:“这也改广播了!?”
对学生领袖的通缉好象就是从今天开始的。
(23)
第二天是六月七日。
上午,我和郭辞别柳的母亲,离开柳家,向北京火车站走去。我们准备去候
车室里打探一下,落实晚上睡觉的地方。
然后到医院去看看。
今天街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使死寂的北京城现出点活气。
快走到火车站的时候,一辆自行车差一点撞上郭。
这情形很奇怪,满大街空荡荡地,一共没几个人,竟然还有碰撞?!
可能双方都心不在焉吧。
那是个黑粗的大汉,他破口大骂:“你他妈没长眼呀!?”
我和郭看看他,没理他,继续走我们的路。
他还在后面喊:“要不是看现在非常时期,老子废了你们!”
北京火车站好象很严密的样子,每个入口不但由铁路工作人员把守,旁边还
立一两个警察或军人。当然,乘客不多。
我和郭在车站广场走了一趟,没敢向候车室闯。
我们想:“在候车室过夜的想法看来没戏了。”
我们逛过来逛过去,没了主意。
火车站的大喇叭响起来。广播通告,说是今天晚上七点火车站要清场。
我们听见“清场”这个词就发憷,心里更是惶惑。
正好,广播里又在说:希望大家离开北京。外地大学生可以凭学生证到某个
地方领火车票。
互相看看:“要不,我们回学校吧?”
一说回学校,我俩的心情都平静下来。
我们选一个警察离开的入口,走进火车站。我们晃了晃学生证,门旁站立的
铁路工作人员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们也不去领票了,直接跑上站台,找到一趟开向我们学校那座城市的火车
。
一个车厢里大概有四五个乘客。我和郭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既为这么顺
利离开而庆幸,又有点迷茫:“就这么走了?”
(24)
回到学校,同学们说是已经放假了。
其实无所谓放假不放假。那阵子,有的学生号召“空校运动”,有的说要武
装起义什么的,还有的号称去发动罢工罢市什么的。不过,闹了阵子,看没什么
反应,都很快没什么劲了。
学校里也没剩多少人了。大部分是旅游或回家了。
学校乘机贴了个通知,说现在放假,并写了下学期开学的时间。
剩下的学生们纷纷作鸟兽散。
我们班几个同学在学校多留了几天。
还是看电视,打扑克。
当在电视里看到一个人堵住了一条街的坦克时,同学们在讨论:“他手里提
的是什么?不会是菜吧?”
当看到坦克想绕过他,而他又重新挡在前面时,同学们说:“吆,这小子真
不怕呀?!”
当看到他爬上了一辆坦克和士兵理论时,同学们哄堂大笑。
我也笑了笑。
而大连那位王先生在电视里摇着指头说“两万”的形象,更成了大家纷纷模
仿的典型。
同学们晃着指头说:“两万呀!”
然后说:“八年呀!”
后记
大概八月份重新开学的时候,我已经是大学二年级学生了。
先是举行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上学期都闹学潮了,哪学东西了?做做样子罢
了。就那,高等数学也没让我及格。
然后就开始了要求人人过关的学习班。
发了个小册子,《五十天的回顾与反思》。看了这个小册子,我才第一次真
正从头至尾地了解了整个事件的发生和发展过程,对整件事有了个清楚的条理。
不过,我们学校的学习班也是做做样子,并没有想象那样揪谁的尾巴。辅导
员还是很心平气和的,同学们的情绪还是很冲的。不过,有曾经写退党声明的学
生党员痛哭流涕地去请求组织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不久就正式上课了。
后来才知道,我们学校有两个学生被关进了北京秦城监狱。一个是校学生会
主席,听说他在北京当了几天“外地高校学生自治联合会”的副主席,所以上了
黑名单。另外一个我不认识。是我们班长的老乡。据班长说,他们在秦城监狱的
条件还是很好的,设施甚至比我们当时的学校宿舍都强。他们就象电影里的革命
者一样,组织活动,与狱方斗争。每有一批人获释,都要在监狱门口进行宣誓,
要当职业革命家。
还有一个人,是我们学校化工系的学生会主席,他被关进了本市的监狱。听
说他就惨了,被塞进满是刑事犯的号子。他还很清高,认为自己是为国为民坐牢
的,很看不上他的牢友。他被打得不成人样了。
后来,我还见了他一回。那是夏天,我没几天就要毕业了,除了喝酒就是四
处乱逛。因为学校据说把我们每个人的档案里都加了一条“没有参加六四学潮”
,很多人都很高兴。我和几个同学去小饭店喝酒,出校门的时候,我看到了这位
化工系的前学生会主席。
他戴个遮阳帽,显得很胖,很虚的那种胖。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想和他打个
招呼,但想,他一定不认识我了,就看着他走进了校门。
他旁边有年长的一男一女,象是他的父母,都很憔悴的样子。
我想,这应该是他刚出狱吧。
几年后,我问一位六月四日晚上在天安门广场的同学:“当时的情形到底怎
么样?”
他却一直没有告诉我。
2001。4。12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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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由赢者写。没赢没输者不好写。有些象是瑞环大叔地盘上的人, - 甄上瘾 (34 bytes) 14:39:02 4/12/01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