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鸹屯》


论坛文摘主页

送交者: 浪猴 于 June 12, 2001 15:52:29:

《老鸹屯》

送交者: 浪猴 于 June 10, 2001 03:20:28:


爹蹲门楼儿里的青石板上巴哒巴哒抽旱烟。
七只灰鸽,一个个飞回来,落在屋脊上啄瓦椤草。天,就黑下来了。
娘说,光愁也没啥用,要叫我说——还是叫孩儿复习去。
爹磕掉烟袋锅里的烟灰,瞅瞅我:砸锅卖铁再供应你一年,省得长大了落你的埋怨。
我噙在眼角的泪,扑扑,掉进了土窝里。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骑着破锈的“永久”牌自行车,带上两袋麦,往老鸹屯高中复习去了。
老鸹屯高中是方圆几个乡f唯一的一所高中。
因学校座落在老鸹屯的西北沿儿,故而校以屯名。没多大,一、二年级各一班,三年级加了个复习班,兴高考以来年年如此。——想多加班也不行,学校没多少房子,自然老师也很少。
老鸹屯是一个有四、五千口人的大屯子,传说,很久以前这里大小树上满是老鸹窝,于是便得村名:老鸹屯。屯里屯外,植满了榆树、桐树、柳树和其它一些杂树,马家河从屯南头的柳棵里跌宕而去,流入黄河。
到教务处拿了去年高考的成绩单报了到,又到火房那儿把麦子兑成粮票,也不进教室便到屯子外二三里地的马家河去了。

马家河默默地流着,水清见底,微波不兴,总是沉稳地隐忍着四季的更替。
河边上杂生着芦苇、荻子和一些水草;几只水鸟,从柳棵里飞出来,又钻进苇棵、荻棵里了。夕阳,不知为何臊红着脸想要跑掉了。
宽宽的马家河呀,清清的马家河,我又回来了——这样一想心就酸。
本来家里就穷,连上了三年高中,家里背外背几乎吃粮都要断顿了。小妹早已拉下来了,帮娘织了布到集上换了钱替我缴学费。
再说自己学习也不赖,年年考试前一、二名,又是班长,老鸹屯全校师生都把填补高考空白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可自己竟不争气、竟落了榜了,——自然,老鸹屯高中那年高招又是白板。

是不是屯里的风水事儿?是不是乡里人生就成的土圪拉的命?
要不平时竞赛都能比过城里孩儿,咋到了正事上就蔫了——总结了一暑天,爹总这样说。可我知道自己犯的是啥病——怯场!
想想城里考试那几天,一看到三层高的教学楼一看到楼边上的白线和走来走去的公安,吓得那熊样儿,心里就直骂自个。熊!握起笔管心抖个屌哩,怨不道考不上!落榜了?——不亏!
大盘荆芥上不了桌面!
关键是心理问题。——我对着马家河猛吸一口气。

复习班的班主任还是那人称“嚼不烂”的牛清堂老师。
他教语文。说话本来都慢达斯由的,还老重复,上他的课同学们都着急,可他对我特别好。——
你还当咱班的班长吧,他说。
因为班长可以少缴二十元的页子费,我自然欣然领命。他又将他的寝室用单子挂开,批一半给我住——学校里房子少只给女同学备了寝室,男生都得睡大教室里呢。
于是班上的男同学都很羡慕我,羡慕得很了,便很少人理我。也倒落了个清静,好好地学自己的习吧。

日子,一天天地在紧张中过了。
同学们都是复习生,知道再求学的机会已不多了,如再考不中可能就要打一辈子土圪拉了。因此,个个是拼了命学的,下课除了解手,很少人出去歇一会儿,真熬不住了,就爬在课桌上打个盹,醒了,接着学。
一天下午,第三节课结束后,同学们三三五五端了碗到学校食堂吃饭去了。
学校食堂,在校门口的大榆树下,从来不动腥,不是伙房里不做而是做了也没有几个买得起吃的。所以饭食是不用看都知道的——早上玉米糊涂萝、晌午汤面条、黑儿了还是玉米糊涂。因为喝玉米面糊涂喝得胃里老发酸,便揣了历史课本,买了两个蒸馍一悠一悠来到马家河畔的柳树棵里。
找个沙堆儿坐了,看秋风在柳梢上嬉逗,一只两只水鸟,一会儿凫在水里,一会儿倏地飞起,打个旋儿,落在了颤动的荻子上。便想若打个水鸟下来,用火烤了还是一顿好吃喝呢,就拣起一个石子,蹑手蹑脚地来到水边,正朝那荻棵儿上的水鸟瞄准呢——
“黄河滩滩灵芝草
妹子人材长得好” 一个梳短辫的女子手摇着一枝野花唱着朝这儿走来了。

几乎是同时我俩儿瞅见了对方。
忙攥起还没出手的石子:一个大男人的,叫女的给瞅见跟一个小孩样儿的多丑。她也明显得不好意思,站到那儿进退不是。
可能她也想这儿就她一个人呢,便要放开嗓子唱几腔哩。
还是她大胆。——
她看着我,竟直直地走过来,笑了:“这不是班长吗?也在这儿闲走走?”
听声音,原来我们俩儿是同学。
——不是我不认得她——复习班一百多号人呢,再说才开学三星期不到。
“喏,你也来走走。”趁机我仔细打量了她几眼。
长得不算多美,可有一股子与别那女子不一样的韵味,是那种让人心里动动的韵味。
不久,便知道她叫黄红丽,是考美术的。
又知道她不在学校住,是在屯子里她姨家住。

可能是搞艺术的缘故。
也可能是黄红丽长得让所有男同学都心动动的缘故。班上的男同学一闲下来都会议论她几句。
其实黄红丽这名字早在男同学中间传开了。只不过,同学们大多是在学校熄了灯,拼了课桌睡觉前议论的,而我又不在教室里睡,故而很少听到。
第一次听到几个男同学们说她哪儿哪儿美还是在教室里睡觉的夜晚。

那天,牛老师的媳妇从屯外她家里来了。
说是给牛老师送被褥的。其实是夫妻会面来的,再笨,这一点我还是看得出的。
天不落黑儿,我便抱了被褥放在教室后面的大席上。这席上堆满了同学们的铺盖。天,冷了。同学们很少下河洗澡,身上脏,又都挤在一个大教室里睡,便有人生了虱儿了。这动物传得快,——凡在教室里睡的男生都生了虱了。可没有人说自己生了虱,是不好意思吧。熄灯了,等我拼课桌伸被子入睡时,外号叫“大头”的便开腔了:“咱班女生就说人家黄红丽美哩。跟个城里闺女似的。”
这话头儿一开,大家伙便你一言我一语评介起黄红丽哪哪最美来了。我正有趣地听着呢,一动一动,脖子根儿好象有东西爬,伸手过去捉了,一掐竟“扑”挤出一股血来。
“谁生虱了?!”我一下子坐起大叫。
“谁?——还不是你。”教室里一阵大笑声。

再也不好意思往牛老师那儿住了。——总不能将虱子传给他吧。
这是我对牛老师说的一个理由,其实从内心来说也真想住大教室了,因为在这儿夜里可以听到黄红丽的好多事呢。
男同学便自觉不自觉地把黄红丽的课桌空下来,谁也不去拼了当床睡,可是看样子又人人都想把那个桌子拼了睡在身下。——都怕别人说吧,于是黄红丽那个桌子老空着。
黄红丽和班上一个同学们送外号“麻杆儿”的瘦子是老同学,都是来自三百里外的文殊高中。“麻杆儿”也考美术。平时,就他能话多,多哩让人烦。可一谈起黄红丽大家伙都给他套近乎,因为就他知道的消息多。
“你们都白想,人家黄红丽眼高着哩——俺乡乡长的孩儿追求她,她都不愿呢。”见大家伙起心了,这“麻杆儿”就来扫大家的兴儿。
“吹吧,她漂亮些也就中了。找个乡长的家儿还不愿?我看是不真吧。”“大头”把头往外一伸,吹灭沾在板凳上的蜡,随口说。
“乡长算啥官?!——人家黄红丽的哥是省里电视台的记者呢。”
同学们一听这儿,便默不作声。
冬天了,尖溜的风,从门缝、窗纸里透进来,让人钻进被窝里也冻得半天缓不过劲来。

约摸四点多钟的样子,“大头”就窸窸起床了。
这“大头”跟个铁人样的,整天见他发狠劲用功,可吃得跟野猫食儿似的,一点点儿。
试了几试,老不想起来,就强迫自己起来,于是我就在被窝里查数,等查到三了,猛地坐起身,快快穿上冰似的蓝棉袄,又不想穿棉裤了,便在床头点一支蜡,想就着烛光背书。可终是背不进去,看“大头”已点了蜡在那儿小声地背历史呢,便油然起一丝敬意,匆匆穿上衣服,起床铃就敲响了。
教室里呼呼啦啦地响,捞桌子的,放凳子的,有的同学干这些事时,还惺着眼哩。这恰儿就有女生在教室外等了。
打开教室门,这些女生进来时,我们才提了毛巾和牙刷到大桐树下的水池边洗脸。怕应届生的小痞子们来偷复习资料。
水,尖刀样往脸上一泼儿,割得生疼。胡乱地洗把脸,一下两下刷了牙,脚已冻得疼得哩跟掉了似的。
“你长眼了没?!”真是雪上加霜,脚正冻得疼呢,又被一的小子给踩了。一掌推过去,那人竟轻飘飘地倒下了。
“对不住、对不住。”听声儿是“大头”的。我忙伸手将他捞起。这时的天,还满是星星哩。

“大头”头奇大,身子薄得跟根棍儿样的,看他走路,总担心一不留神那大头会把身子骨给压折了。
他极用功,每天总是头一个起床,最后一个卷被筒睡觉。
趁着吃晌清早饭,我就与他聊起课儿:“‘大头’你恁用功,吃得消?”
“姊妹七八个,爹娘下死力挣钱让俺来上学,不学出个人样来不好说。”他将掉在袖口上的馍渣儿抖下来,撮撮,倒进嘴里很响地嚼着说。
“没粮票了,俺这儿有。”看他那仔细的样儿就说:“吃饱了才能学好习。”
“没事,班长。俺的身体不孬。”“大头”笑笑,露出一排锯齿牙。


中途就有人退学了,有家里供应不起的,也有觉得高考无望的,更有几个是回家娶媳妇嫁人的。
一百多号人的复习班,今走几个明儿走几个,剩四、五十个人了。
顶过去,前边就是商品粮!——牛清堂老师用这激励同学们。
要知道能吃上商品粮,那可是农家子弟做梦都想的好事儿哩。
“麻杆儿”也退学了。听黄红丽说,是他大伯托人给他在城里找了个工作——是在一家花圈儿店里帮人送花圈。
“给死人送花圈?”
“喏。”
“一月多少钱?”
“不知儿”。有几个男同学趁着这机会与黄红丽多拉几句话。我也挤了过去,不知为啥,黄红丽看我一眼竟不说了。

她这个举动让我很难受又很感动。
是不是她把我当成了与别人不一样的人了?是不是她不想与我拉话?是不是她烦我是不是她喜欢我?——整个一下午心里都乱糟糟的,自从那天在河坡里碰见她,脑子里老是她的影子,有时正学习哩就想她,忙用手抹拉一下头脸,象从脑子里把她的影子抓起了样,一甩扔向空中。
一定要问问清楚。
这天晚上,才喝罢汤,我便匆忙地来到她日日要过的屯子拐弯处,站定了。
风,干树枝一样在身边“嘎嘎”乱响。干冷的路面,被风吹得发亮。屯子里很少有人出来走动,间或谁家的狗一两声叫,又被风刮得远远的了。天,似乎要下雪。
黄红丽勒着一条红沙巾走过来了。心一阵热乎又一阵乱抖。
她显然已经看到我了。她又大胆地看着我,脸上还露出了笑。
“黄红丽,我有事要问你一句,你有空儿没空儿?”
“啥事?你说吧——”她看我一眼,把红沙巾又往紧处系了系。
“这儿怪冷的,咱到河坡里去——那儿树多风小点。中不中?”
“喏”黄红丽低下头。
就这样,我在前头走,她在远远的后面跟。我们便来到了马家河坡里。


冬天的马家河,落寞又削瘦。河坡里的柳树,怕冷似的挤满了一滩,风扬起细沙,一波一波地往前刮。拣一个沙坑儿,我跳下去了。
“你这是弄啥哩?”黄红丽背过身,避刮过来的风沙。
“下来吧,这里边暖和多了。”我眯起眼,伸出双手接她。
她坐在坑沿滑了下来。
——你为啥见了我就不吭声儿了?
——不想。
我们一阵沉默。
风,从头顶呼呼地刮过。天,慢慢地黑下来了。
——咋不见你上数学课呀?我没话找话说。
——数学课不算分的。
我的手轻轻地牵起她的手。她一动,又停下了,我们就这样彼此牵着手,拉起了话。
原来她娘不希望她上学,想让她早些出门。可她姨和在省城电视台工作的哥哥硬是说服了她娘,才让她来到这老鸹屯高中复习来了。
——娘已给我定下媒了。她看我一眼,又低下头。
——我知道,不就是那个乡长的儿子吗?
——喏。你听谁说的?是王向东吧。
——是“麻杆儿”
——你们男生真是坏!咋给人家王向东起恁么难听的一个外号。
——谁知呢?我笑笑说:可能是他太瘦了吧。
那一夜,我们谈的大半都是别人的事。
可不想竟捅出了“漏子”!

因一夜没回家,黄红丽她姨五更天便跑到学校找牛清堂老师要人哩。
牛老师忙到教室里把男同学叫醒,说要四下找人。
——班长哩?
——班长不在!
牛老师一听这话,就勾后头对黄红丽她姨说:老嫂子恁回吧,没啥事,可能红丽跟同学一块儿谈心去了。
牛老师也是好心,劝她不要着急,可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词了罢,竟来了个与同学一块儿谈心去了——这叫那黄红丽她姨气得呀,逮住牛清堂老师就要骂。
牛老师是越急越说不出话的人。黄红丽她姨就要吵着找校长,正闹得起劲哩,我们回来了。
——姨,你这是弄啥哩?黄红丽牵起她姨的手,就劝。
——这主儿强拾你了没有?!
黄红丽她姨竟一把指着我的鼻尖,怒冲冲地说。
同学们轰然大笑。
黄红丽羞得捂着脸哭着跑了。校长在吵闹声里来了。
于是,学校便开大会批评我勾引女生。
于是,不久黄红丽便转校了。
黄红丽到哪儿了?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就连牛清堂老师也不知。


经过这一场不小的打击,我彻底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日日都是“三点一线”——教室、食堂、厕所,我不与任何同学说话,同学们也很少与我说话,班长一职也被撤了。女生更是没一个人理我——都认俺是流氓哩——男生除了“大头”劝我:没啥事!谁会不谈恋爱哩,是人都要谈!别挂心!这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丑事!

患难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
于是,我与“大头”常常形影不离。我们一块儿打饭,一块儿蹲在桐树下在地上默写英语单词,因为谁的家里都不富裕,这样可以省本子。“大头”更是仔细得很,作业本没有一个不是前后面都密密麻写满字的,吃饭更是没见他吃过两个蒸馒的。天,一天一天临近高考了。学校大门边挂了个大黑板,上面写着“离高考还剩 ——天”中间那天数一天一变,每每看到它,同学们都有一种大兵压境的感觉。
天刚冷过,就一天比一天地热起来了。
都不知是咋过的,眼看又到了四月间了。——再停几天,就要模拟考试了。同学们都有这种打算:如模拟考试好了,就接着上;不好,就卷铺盖回家。
突然一天,一向仔细的“大头”竟破天荒地从布兜里掏出两块冰糖块,递给我:“解个馋。”
我疑惑地看看他。
他露出锯齿样的牙一笑:今儿俺生儿哩。
“呀,‘大头’你的牙流血了!”我惊叫。
“常事儿,没啥不大了的。可能是刷牙刷得狠了。”‘大头’笑笑:明儿清看咱俩谁起得早。
跟“大头”比着学,不知为啥,记忆力特别好。
他说,他想考郑大。
我说,不弄个北大上上,俺不死心哩。
他冲我竖起了大拇指。


可不想一个桐花烂熳的下午,正上体育课时,“大头”竟突然一头栽倒了。牙缝里直冒血。体育老师和同学们都慌了神,我一把将他驮起,跑到屯里的卫生所里。卫生所里一位老先生掰开“大头”的眼看看叹了口气说:谁家的孩儿呀——死了。
老师和同学们都惊呆了。
“大头”死于白血病。

那一年老鸹屯高中就我一人考上了大学。
可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论坛文摘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