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点滴 (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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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Tina 于 June 14, 2001 00:15:22:

上海点滴 (ZT)

送交者: Tina 于 May 04, 2001 21:17:55:

上海点滴


                ·李 昕·


⒈又到上海

2000年十月底,我从韩国转道回国,先到了北京。因为上海有个国际医疗展览会,我们公司需要参展,所以尽管我在国内停留时间很短,也得去一趟上海。

上一次去上海是98年了。听人说这两年上海变化挺大的,很多人长期回国工作都首选了上海,所以我也想去看看,还想约一些朋友同去。

我被认为是一个好热闹的人,朋友们都说我不管到哪里,都喜欢招一大帮人,弄得前呼后拥的,显得朋友遍天下。

我承认我以前的确是那样。五年前刚到美国时第一次出去玩儿,在华盛顿呆了三天,我几乎联系了当地所有跟我有那么一点儿关系的人,包括朋友的朋友,和给我带过两天课的一个日本实习老师。他们见到我的时候都很热情,也有些惊讶,还有一点点含糊--“他怎么找我来了,该不是把钱包儿丢了吧?”

后来随着出国的人越来越多,我在北美很多地方都有了不同时期不同类型的朋友,可我在外地出差或是旅游的时候反倒不怎么特别地联系了,慢慢沉淀下来的经常联系或一起出游的也就是那么几个老朋友,因为随着年龄变大,与其他人的共同之处越来越少了,包括工作和家庭,最主要是生活态度。所以见面时大家更象是一种应酬,特别是有时候时间短得还来不及叙旧,这样就失去了舒服的感觉,也就没有意义了。

邀请“同游上海”的EMAIL我两个多月以前就发给国内的朋友们了,但一直没有反馈。大家都认为谁也不能提前那么早就作安排。这也是中国和美国办事方法不同的一个例子。

美国人什么都讲计划,什么都要预约。这一次看过牙医后马上会给你约半年以后的下一次,刚一参加工作立刻就会参加退休基金计划,好象人一生下来就把这一辈子全计划好了。若是休假,他们通常提前半年甚至是一年就已经把什么都安排好了,机票、酒店、租车,和很多你想也想不到的细节。

他们的社会系统也都相应的如此设立。比如机票一定要提前买,通常越早越便宜。如果要是临行前一两天再买票,一百多美金的票涨到一千多美金是常有的事。

去年我回国休假,和几个朋友去桂林和阳朔。我星期三晚上开始打电话给朋友们,他们星期五就从不同的地方飞到桂林见我。离开桂林的时候,他们临走前最后一分钟才买返程票,也都按时回去了。后来我跟一个美国朋友讲起这件事,他吃惊得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我也不知道哪种办事方法更好,更方便,只是觉得很不同。

这次来上海也一样,在北京上飞机之前,我只知道“亨利”会从深圳过来,跟我在虹桥机场见面,别的我就一概不知了。


⒉登上九重天

远远看见“亨利”一颠一颠地从机场里面走出来,脸贴在一个极其精巧的手机上讲着话。他一身时髦装扮,上着“阿迪达斯”长袖紧身无领运动衫,下穿藏蓝色仿旧牛仔裤,翻毛皮靴。夹杂在穿着劣质西装一齐往外走的人们当中,他显然觉得自己有些卓然不群。

“亨利”是我大学时同宿舍的哥们儿,一直是走在时代最前列的浪尖人物。

现如今跟人打交道时要用名片,接过来一看正面儿,“张狗剩儿先生”,再看背面儿,“Mr.约翰 张”,其实是一人儿。兴用洋名儿是这几年的事儿,可早在八十年代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人家“亨利”就管自己叫 “亨利”了,而且所有作业本儿笔记本儿都用英文签名,包括“马列主义哲学”和“中国革命史”。

现在身为炙手可热的金融律师的他,更是不可等闲视之。着装紧跟欧洲时尚,口中各种流行术语。每次收到他的EMAIL,总看到自动附着的一个落款儿:

“亨利 杨手机:XXXXXXXXXXXOICQ:XXXXXXXICQ:XXXXXXXXemail:XXXXXX@XXXXX.com”

而且他给人打电话,临挂之前总会说:“没事儿Q我啊!”--透着那么洋气。

去年“大话西游”火爆神州各地,网上网下。于是“亨利”又多了一句口头语,动不动就说,“靠,I服了U !” (小注:操,我服了你!)

这次来上海之前,我托亨利帮我订酒店,并发了几个可选的酒店名字给他,大部分是我以前住过并觉得还不错的。亨利听到后首先大骂我土鳖,然后除了我开会必须住的锦江酒店,全都给我改到了别处,我也只好听之任之。


说说笑笑地走出了机场,一个干净利落的出租司机迎了上来。他很有礼貌地和我们打招呼,然后把我们的行李接过来,放在后背箱里,又给我们打开了车门。车里干净整洁,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儿。

我感觉有点儿受宠若惊,因为在国内打车好象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特别是在北京。

亨利轻描淡写地跟我说,上海出租车都这样。

几个小时前我在北京办完事儿,在写字楼底下叫了一辆车。我刚要拉车门,只听一句粗声大气的断喝,“上哪儿!”,忽地从一个蓬头垢面的脑袋里吼出来。

我说,机场,然后就一拉门儿进了车。车里狭小不堪,脏了吧叽,门上窗上都是尘土,后座上一条浅色的毛巾被让无数的屁股坐成了黑色儿,在那儿皱巴着。

司机扯着嗓子说,这会儿可堵车,想快就得绕点儿。

我说,那到无所谓,快就行,咱们走哪儿呀?

司机说,我看得走玉蜓桥那边儿,这阵儿正是下班儿的时候。

我一听就来了气,哥们儿,咱们这是长安街,我知道玉蜓桥在哪儿。我去首都机场,不去南苑机场。

司机听我满口北京腔儿,没说话,猛地一踩油门,朝三环方向开去。

这一路上,他满嘴骂骂咧咧,一会儿骂空气污染,一会儿骂交通堵塞,一会儿骂汽油涨价,可我怎么听怎么象是在骂我。要不是已经上了机场高速,我真想换辆车,要不捶丫一顿。后来我干脆不理他,用手机打电话聊天,他慢慢儿也就消停了。

可是这种司机,我在北京碰到的真不是一两个。


一上了出租车,“亨利”的手机就开始不断地响起来。铃声一响,他就会皱着眉头嘟囔,“烦躁,烦躁”,可一接上电话就聊个没完。没人给他打电话,他就会给别人拨,告诉全世界他在上海呢。有一回我听到电话铃儿,慌忙从包儿里把跟朋友借的手机翻出来,一看,原来是坐在我旁边正在坏笑的“亨利”打的。

趁他忙着,我开始探头探脑地欣赏上海的夜景,印象最深刻的是高大的写字楼特别多,上面的巨幅霓虹灯几乎全是各大外国公司的名字。

不一会儿,我的手机也开始忙起来。

我接起电话,里面一片歌厅内的嘈杂声音,我使劲对着电话喊,“是大智啊,你在哪儿呢?”

“我也在上海呢。你不是说你这两天来上海吗,我前两天开完会就在这儿等你呢。你猜怎么着,我刚才一打电话,老三也在上海呢。我们哥儿几个正跟这儿唱歌儿呢。”

“你今天晚上住哪儿?”

“还没准儿呢,明儿早上再电话联系吧。”

我刚把电话挂了,又接到了云丹从北京打来的电话,“你在上海呆到哪天呀?我明儿去安徽出差,然后去上海,也许能在那儿见到你。”

跟云丹聊完没一分钟,我又有电话了,“请找一下顾先生。”

我连忙说,“对不起,您打错了。我这手机是借的,机主也不姓顾。”

对方立马儿急了,“不可能,你让姓顾的给我接电话!”

我莫名其妙,“我跟您说了,我不认识什么姓顾的,真的。”

对方竟然带了哭腔,“先生,麻烦您跟顾先生说一下,我正急着找他呐,他欠着我好多钱呐!”

我心想,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在美国的时候,除了上班,在家的时候电话铃一响,我几乎就能猜出是谁打的,因为经常联系的无非就几个人。可在国内,即便是我临时借的手机,也会被无数人找到,包括认识和不认识的。够乱乎的。


这时候“亨利”终于放下了手机,然后没事儿人儿似的对我说,“明天我得去趟杭州,晚上回上海,后天再回杭州,从那儿回深圳。你明天没事儿,跟我一块儿去吧。”

我终于忍不住了,“你这儿到底折腾什么呐?你们怎么办事儿事先一点儿谱儿都没有呀?”

“亨利”嬉皮笑脸,“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国内办事儿就这样儿!”

我也没脾气,只好问“亨利”,“那今儿晚上呐?目前有计划了吗?我们现在去哪儿?”

“亨利”胸有成竹,“跟我走就是了。”


司机根据“亨利”的指示,把车开到了浦东开发区。“亨利”随手一指,这就是“世纪大道”了。

我连忙啧啧称赞这名字起的好。其实我这一路上看到了很多类似的名字,什么“皇朝酒家”,“帝豪饭店”,透着一股大都市的霸气。当然也有一些店名有些小情小调儿,比如“上海往事”,“上海人家”什么的。

车子穿过很多造型现代的高楼,我两年前都没有见过,然后在一座顶天立地的大厦前停下。

“亨利”下了车后对我说,“这就是‘金茂大厦’,一共88层,有四百多米,是目前世界第三、中国第一高楼,也是世界上最高的酒店。”

我抬头一看,大楼象一座宝塔,直插云霄,几乎看不到顶。玻璃幕墙在月光下闪着金绿色的光芒,显得神秘莫测。

要不是到了这里,我几乎忘了“亨利”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拜高狂”。

“拜高狂”这名字是我瞎起的,用以形容盲目崇拜各种高大建筑以致发狂的人。

当初深圳的“地王”大厦刚起地基的时候,“亨利”就激动得不能自持。那时我们俩在一个公司工作,每天上班都要经过“地王”大厦的工地。每次一路过,他都会条件反射般不厌其烦地说“地王”建好后会是世界第几高楼,一共多少层楼多少米高,并无比神往地凝视还是破旧不堪的工地,和工地上衣衫不整的建筑工人。可是后来他一旦发现有别的楼比“地王”更高了,就从此对“地王”再也不看上一眼。

尽管我对他的这一癖好嗤之以鼻,可耳濡目染,我也近墨者黑地受到了一些影响。出国以后,我不管到那个城市出差或旅游,都要想方设法地去爬当地的最高建筑,特别是在世界上属得着的,比如多伦多的“CN”塔,纽约的世贸大楼和帝国大厦,还有其他国家的各种饭店和电视塔。爬的多了,我就渐渐失去了兴趣,觉得在高处看下面也没什么新鲜的,跟从飞机上看也差不多。有一回我在芝加哥玩儿,排了一个小时的队,才上到了曾经也是世界第一高的“SEARS”塔。可当时正好阴天,从楼顶上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游客们或是在拍照,或是面面相觑。我终于觉得我这样见高儿就爬确实挺有病的,从此下决心,除非必须,再也不上高楼了,可没想到又被“亨利”带到这儿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于是我就随“亨利”一起坐电梯,上到了顶层。

“亨利”又跟我介绍道,“这就是著名的‘九重天’,是世界上最高的酒吧。”然后又自言自语,“听听, ‘九重天’。”

我们入座,点了啤酒、红酒,越南的软春卷和泰国的炸鱼饼。

侍者刚一离开,“亨利”就站起身说,“我去趟洗手间。”

我诧异,“你不是在楼下刚去过吗?”

“亨利”俯下身,神秘地小声地对我说,“我去转转。”然后就背着手昂首挺胸地走了。

他背手的动作使我想起了六、七年前我们在深圳时的一件事。当时我们几个朋友合住一套房子,一清和叶子当时还没结婚,正无照驾驶,可屋子布置地却象一对儿新婚的小青工。“亨利”是单身贵族,每次路过一清他们的屋子时都是目不斜视。有一回一清和叶子刚出门,叶子忽然忘了什么东西又回来了,一推屋门儿,只见“亨利”正双手背后,从容不迫地在四处审视着他们的卧房。

趁着“亨利”不在,我就东张西望地看了看这个酒吧。酒吧里灯光昏暗,透明的玻璃茶几上都闪着蜡烛。房间内直立或斜撑着很多金属立柱,上边是密密麻麻的铆钉,显出一种超现代冷峻的质感。地毯却呈乳白色,漫无规则的单线图案如朵朵祥云,走在上面,飘飘欲仙。人们一边品酒,一边窃窃私语。有西装革履的白领,有温情脉脉的恋人。离我不远处的那桌上坐着一个金发碧眼的中年人,他对面坐着一个漂亮的中国女孩,从服饰和神态上看有点身份可疑。

从落地的玻璃窗向外望去,是上海迷人的夜景。黄浦江在星光和灯火的点缀下静静地流淌着,分外浪漫多情。

“亨利”大步流星地走回来,坐下,往嘴里塞了一个春卷,一边儿嚼一边儿说,“你知道吗,一清出国前工作的那个公司在这儿有投资,他以前常来这儿,在这儿住能打五折。现在加州几点?咱们给他打个电话吧。”

电话拨通了,“亨利”大声说,“大爷正在‘九重天’这儿喝酒呢,你干嘛呢?”

一清显得比较沮丧,“你们他妈的真爽,我正跟这儿背单词呢,准备考托福。”

从“九重天”出来后,“亨利”显得比较满意,又有些意犹未尽。

前两天我在网上瞎看,一条新闻映入眼帘:“一不明蜘蛛人未经允许,擅自攀爬中华最高楼--金茂大厦。”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蜘蛛人是不是“亨利”呀,这二百五“拜高狂”该不是真疯了吧。 ⒊没有西湖的杭州

第二天一早,我们按照“亨利”的安排,从浦东转移到了浦西,搬进了座落在外滩上的“和平饭店”,然后准备去杭州。

离开浦东前,我打电话给大智,他当时还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睡觉,想必前一天晚上莺歌燕舞到深夜。

我故作无事地说,“你今天没事儿吧,跟我们去趟杭州吧。”

大智迷迷糊糊地说,“什么?去杭州?也行啊,反正我还没去过呢。”

他倒是真随和,想必也是习惯了这“计划赶不上变化”的办事儿方法。

半个小时后,我们刚到“和平饭店”,大智就精神矍铄地来了。

见面之后,我们拳打脚踢地亲热地问候,然后就跑到外滩上溜哒。

早上阳光明媚,黄浦江上波光粼粼,江对面是擎天柱般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和浦东开发区的大片高楼。金茂大厦在白天看上去更是气派非凡。

漫步在江边的外滩上,我的心情很好,就拉着“亨利”和大智频频照相。他们都有点不情愿,还不时地嘟囔着,“美国农民”,“乡户人”,“土老帽”,还说“你看看都谁在这儿照相呀,你过两天回北京,也应该去天安门前边儿照两张。”

然后我们找了一家街边小馆儿,吃了大碗儿的菜肉馄饨和小笼包。我们吃得很香,每人都出了一脑门儿的汗。我当时想,要是在美国每天早上能吃上一碗馄饨就好了。

吃完后我们准备出发去杭州,一听他们俩建议坐长途车去,我就觉得有点犯怵。想起以前上大学时出去玩坐长途汽车,座位上过道上都挤满了人,再加上大包小包的行李,车厢就象一厅沙丁鱼罐头。要是夏天,车里臭气熏天。没有空调,窗户就大敞着,车一开就从外边刮进阵阵尘土,加上身上出的汗,没一会儿就活成了泥,想起来就恶心。可是为了不显得很特殊,我就硬着头皮和他们去了。

到了长途车站,我真是有点吃惊。车站里宽敞明亮,天蓝色的塑料座椅干净整齐。天花板上吊着几部电视,放着港台和日本电视剧。说真的,比美国的很多“灰狗”站都要好出很多。

不一会儿,“亨利”和大智手里拿着一堆东西走过来,报纸、杂志、矿泉水,大智递给我一包“MENTOR”牌儿口香糖。

我不由说,“国内也有这个牌子的口香糖了。”

他们俩象看怪物似的看着我,然后异口同声地说,“你没病吧!”

随着十几个人上了车,我总算顾虑打消。车子很干净,座椅舒适,有空调,有窗帘,还有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导游小姐。我们一上车,她就发给每个人一瓶矿泉水,然后又用麦克风给我们简单地讲了一下将要路过的地方。

上海到杭州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道路笔直宽敞。公路两旁象是一幅幅江南的风景画,有小巧的村居,有碧绿的鱼塘,有镜子般平静的水田。美国我也去过很多地方,可是真没有发现一个地方可以如此灵秀,如此田园。

我和大智挨着坐,“亨利”坐在过道的另一边,旁边坐着一个商人模样的男人,一身西装,袖口外边有商标;头发用发胶打得很亮,肩膀上散落着一些头皮屑。他手指上带着两个硕大的金戒指,指甲缝儿里却有很多黑泥。再看“亨利”,象是直接从时装杂志上走下来的人物,脸上自然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和大智是发小儿,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死党,所以见面有很多话说。我们彼此交换一些老朋友的信息,和目前的一些想法。就这么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很随意,很舒服。

大智冲我向“亨利”那边一努嘴儿,我一看就乐了。刚才一上车,“亨利”和那位“农企”就象水火不相容的一对儿冤家,目不斜视,谁也不理谁。现在俩人都进入假寐状态,居然和睦相处得不行,“农企”的头枕在 “亨利”的肩上,嘴角流着口水;“亨利”斜靠着身子,脸上一副满足的表情。

忽然我的手机响了,一接通,原来是我们公司在日本的代理商松井小姐,她也是来上海参加这个会议的。我不会日语,就用英语寒暄了几句,并告诉她我当晚回上海,第二天再跟她联系。

车到了杭州,我们纷纷下车。一个中东模样的人忽然向我走来,用生硬的英语说,“先生,你能讲英语吧?我刚才在车上听到了。”

我说,“是的,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然后他就问我知不知道一个地方怎么走,我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他要去什么地方。“亨利”和大智也不知道。

于是中东人就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纸条,上面有两个中文字,看上去象个地名,说他就要去那儿。

我就拦住一个汽车站的工作人员,问他怎么走。他跟我说从这儿要再换两趟汽车才能到。

我听明白后就解释给中东人听,说完了我问他,“这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你去那儿干什么呀?”

他谢过我后说,“那儿有个服装批发市场,我是作服装生意的,想去那儿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

我心想,他一句中文都不会说就在中国四处闯荡,真够勇敢的,祖上肯定走过丝绸之路。


其实我们来杭州,是为了见见黎阳。黎阳是我们大学同学,同级不同班,以前也一起在深圳呆过。他后来也出国读书,毕业后回了国,先是在北京、上海、深圳的几个大公司作,后来自己在杭州创办了一个高科技公司。黎阳本人很有才,出国前就出了很多本书,都是企业兼并改组方面的,据说都很畅销。

当年我们一起在深圳的同学朋友里,很多人最后都出了国。留在国内的混得有好有坏,有几个朋友发了财。有的在“地王”大厦买了办公室;有的因为有了资金,成立了自己的投资公司。“亨利”现在是投资方面的行家里手,这次有点受人之托,来了解了解情况。“亨利”说小猛下午也会从深圳飞过来,一起商量些事。

我到上海前接到过黎阳的一个电话,他说过些天要来美国,在拉斯维加斯参加一个全球高科技的展览会,正式推出他们的产品。

所以我们来杭州,一来是看看老友,二来也是看看有没有什么合作机会。

“亨利”打通电话,“请找一下黎阳。”

电话里传来一个甜甜的女声,“您找黎总呀,请稍等。”


这两年回国,一打电话,发现很多同学都成了这总那总了。

前两天在北京,我办事的地方在大学同学江邑的公司附近,于是就打电话约他抽空见一面。

他的办公室在东二环边上一个豪华写字楼里。一进公司的玻璃门,我对前台小姐说,“我是来找江邑的,事先和他约好了。”

小姐上下打量了一下我,说,“对不起,我们江总正在开会,您到我们会客室等一下吧。”然后就把我领到一间屋里,并递上一杯茶。

我觉得有些好笑,以前江邑在我们班是个老好人,挺面的,我们有时候叫他“Gentle面”(Gentleman),真想象不出他绷起脸训下属时是什么样儿。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十分钟了,开始有点不耐烦。这时候前台小姐拿了一捆报纸和几本杂志进来,又给我的茶杯里续了点儿水,然后说,“您再等一会儿,他马上就完事儿了。”

我心想,行,被江邑调教的不错。

又过了大概十分钟,我看到会议室的门儿一开,江邑和一个中年人说笑着走出来,一边握手一边拍肩,满脸堆笑。他点头哈腰地把那人送到门口,目送他进了电梯,扬起手道别。电梯门一关,他的笑脸就“呱叽”一下掉了下来,恢复原状。

他一回头,看见了我,“哟,你都来了,他们怎么没告诉我呀!”

我说,“你要再让我等十分钟,我就把你办公室砸了。”

他连忙把我让进屋里,一边说,“不好意思,得罪,得罪。”

一进门儿,迎面一张宽大的硬木大班台,后面一张真皮大板椅。左手边一个书架,放满了精装书。书架旁一个根雕的花架,上面一盆龟背竹。右手边的墙上并排挂着四幅小字画,梅、兰、竹、菊。

我哈哈大笑,一边从包里掏相机,一边口中大呼,“儒商!江总,你真是儒商啊!”

江邑赶快跑过去把屋门关上,压低声音说,“你严肃点儿。那字画儿不是我挂的,以前那儿就有。”

我们落坐,我大大咧咧地问,“说吧,你什么时候成了江总的?”

江邑有点儿脸红,然后嗫嚅着小声说,“我,我是副总。”


我们和黎阳约好了在一个餐馆见面。从外面看,这个餐馆象个旅馆,有四五层楼高。一进去,第一层是一个大厅,可以放下几百张台,并且爆满。上面几层是单间包房,也都是满的。后来我听说这儿不光周末这样,平时也这样,连中午都这样。想想我们在美国,每天中午就啃个汉堡包或三明治什么的也真是可怜。

黎阳和他新婚的太太一起来了。他们看上去气色和精神都很好。

穿着红色旗袍的小姐把我们领进一个包房。

老友见面,自是天南地北、国内国外的一通乱侃。

我们点了传统的杭州本帮菜,东坡肉,松鼠鳜鱼和莼菜汤什么的,吃得很高兴,尤其是我。

我问黎阳,“回国后感觉怎么样?”

他说,“满好的。现在我们在作自己的这个公司,虽然刚刚起步,比较忙,但是很充实,毕竟是自己的一个事业。杭州这个地方也不错,很适合生活。周末我们两个人在西湖边儿骑骑自行车,挺舒服的。”

我说,“也是。在国外尽管干得再好,也只是一份‘工作’而已,谈不上‘事业’。”

等我们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小猛风尘仆仆地进来了,他刚刚从深圳赶来。

陪小猛去酒店办了入住手续,我们就随黎阳去了他的公司。

坐在出租车上,黎阳的太太给我们简单介绍了一下。他们公司的技术是杭州大学发明的,因此他们把公司设在了杭大附近的新技术开发区里。

我们一行人走进办公大楼,来到黎阳的公司。公司办得很象样子,几大间办公室里坐着几十个员工,全部坐在电脑前忙碌着。

黎阳把我们引进他的办公室,打电话叫秘书送进来几本印刷精美的公司宣传手册,分别发给我们。

封面上写着“中正生物认证公司”,扉页上几个大字“立中而气正”,显得很有气魄。

我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蒸汽机的出现,解决了动力问题,引发了第一次工业革命; 铁路的出现,解决了物流问题,带来了第二次工业革命; INTERNET解决了信息流的问题,从而开始第三次工业革命。 但目前INTERNET信息流的安全问题一直悬而未决。中正推出的指纹认证与数字生物信息护照等解决方案, 解决了国际互联网的核心问题--身份认证,为INTERNET信息流的安全架构稳定的基石。 中正的指纹认证解决方案将成为未来全球电子商务安全认证的标准。”

下面是一张照片,是一块刻有“中正”二字的白色岩石,斜刺向蓝天,显得气势磅礴,野心勃勃。

接着,黎阳就打开笔记本电脑,给我们作公司产品的幻灯片展示。然后,他又给我们演示从网上下载的竞争对手的产品信息,包括一个小电视广告。尽管我对这一行业很不熟悉,但我还是产生了很大兴趣,而且直观上感觉产品很有前景。

黎阳说,现在他们的技术已经比较成熟,很多海内外的报纸杂志也都有介绍,国内也有一些公司有合作意向。但是他们想把眼光放远,准备在海外寻求合作伙伴,并把目标定在一些大公司,比如IBM和英特尔什么的。这也就是他们这次准备去美国参展的目的。这次在美国的展览会,是全球高科技行业领先的公司才有资格参加的,所以有机会找到一些有兴趣合作的公司。

因为我对国外的展览会比较熟悉,就根据我的经验给他们提了一些建议。

黎阳一指墙上,是一张美国硅谷的地图。他说,我们早晚有一天会打进硅谷的。

我相信他说的话,也真心希望他能成功。

其实这种内容和口气的话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了。在美国,和朋友聊天,最通常的话题就是那几个,“绿卡办得怎么样了”,“工作找得如何”,“今年有没有加薪”等等,最近美国经济不好,很多人又担心被公司裁员。大家到美国后,先读书拿学位,然后找工作熬绿卡,没有拿到绿卡前不能换工作,更不用说干自己的事业了。等一切都办好了,也年纪一大把了,娶妻生子买房子,然后就几十年如一日的等死。这其中的生活中自然有很多乐趣。可是你问问来美国的中国人,你感觉压抑吗?我相信没几个人可以说不。

聊着聊着,天渐渐就黑了。我们因为第二天还有事,就准备告辞回上海。尽管黎阳极力挽留,我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管被老板怎么剥削,本职工作还是要做好的。

黎阳的秘书打了几个电话,查到还有一班回上海的长途车。我们于是握手告别,然后就随秘书一起跳进了出租车,向车站赶去。

坐上了回上海的长途车,大智说,“你看,我来了一趟杭州,连西湖都没看见。不过你这帮哥们儿还挺不错的。”

大智在国内混得也不错,有房有车,也挺受领导重视,时不常地到国外公费旅游一圈儿。可他也在考虑出国的事儿,也在跟我商量。

我说,“你要是想出国后有多大发展,我建议你还是留在国内。如果你只是把出国当成一种生活经历的话,我倒是极力支持。人怎么都是一辈子,多经历一些没什么不好,也不能总是患得患失的。”


上海下过雨,水洗过的路面在路灯的照射下,闪着盈盈的亮光。

外滩远没有白天那么喧闹。一座座欧式风格的建筑凭江而立,透出一种异国情调。

我们缓缓地走在街上。身边不时穿过一对轻笑的情侣。路边站着一个瘦瘦的老人,胸前吊着一个方形的木盘,上面摆满了香烟,让我觉得象是回到了旧上海。

老市长陈毅的雕像屹立在黄浦江边,漠然注视着十里洋场曾经的风雨变迁,萧疏显赫。陪伴他的,是一江秋水默默地向东流去。

天上又下起了小雨。我们走在红砖的路面上,雨点落在宽大的梧桐叶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

我们找了一家小馆儿,点了几个小菜,吃完后就回到了我们下榻的“和平饭店”。


“和平饭店”据说是上海最老的酒店,座落在十里洋场的一端。酒店一层的歌厅里有一个老爵士乐队,演奏者都是当年混际于上海滩上的一些老人,平均年龄有七十多岁,乐曲都是一些怀旧的老上海流行曲。

听众很多是外国人,还有一些时髦小青年。我旁边的一桌是一群打扮前卫的小孩儿,都不会超过二十岁。一个头上包着方巾的小姑娘面孔清秀,嘴里叼着一根粗大的雪茄。

听着听着,晃乎间我看到老乐手们核桃般皱巴的脸上都变得光滑平整起来,头发也梳得油光可鉴。他们意气风发,摇头晃脑地演奏着,还不时地瞟一眼台中间扭摆着腰肢的妖冶歌女。

歌女穿着闪着亮光的旗袍,鲜红的两片嘴唇上下翻飞着,“夜来香,我为你歌唱……”


回到房间,我们发现旁边的一间门上贴着红喜字,里面传出阵阵喧闹声,说的都是上海话,想必是在闹洞房。

“亨利”作一脸厌恶状,认为在饭店结婚真是土得不能再土了。

跑了一整天,我们也都挺累的。大智进洗手间洗澡,“亨利”打开了电视。我站在窗户边,打开窗帘。

小雨还在飘着,在楼顶探照灯的光柱下象是雪花。

马路对面是“和平饭店”的南楼,密密麻麻着古香古色的石窗。楼底下有一个门,门上方是个半球形绛红色的帆布拱檐。楼壁上有块石牌,刻着“1906”。

电视里的舞台上,几个染着头发的新新人类在歇斯底里地弹唱着,台下是如痴如狂喊叫着的一群上海宝贝儿;楼下的老爵士们还在有条不紊地演奏着,靡靡之音不屈不挠地从窗缝儿里传了进来。

我盯着窗外,仿佛看到一部黑色老爷车停在路边。车门一开,一条裹在旗袍里的白腿探了出来,脚上登着一只红色高跟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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