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年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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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uncle 于 July 15, 2002 16:42:41:

老 毕

老毕四十八岁这一年,渐渐觉得周围的世界有点儿古怪。先是发觉过去背得滚瓜烂熟的书越来越读不大通,后是觉得脚上的鞋总是买得太大,赶公共汽车时扑踏扑踏地很有要他出丑的意思,试试小半个号的吧,又全然夹脚。最头痛的是人家和他,以及他和人家说的话老是相互听岔了意思,由此经常惹出各种没头没脑的无名业火来。于是有人私下说老毕到更年期了,心理有点儿变态了。
老毕天生一副好脾气。对于因更年期造成的误会他总是想做出解释,有时也不解释。但糟糕的是需要解释时他往往错过时机,不需要解释时他却会冒冒失失地来上两句,并且一定会岔到一边去,造成新的误会,仿佛唯恐天下不乱似的。
这天一大早,老伴儿提出要给他过生日。老毕很感动,说,好呀,临老临老咱也过一回生日。老伴发怒道,这些年难道给我过过生日嘛,真是狗咬吕洞宾。老毕生气,联想老伴自做生意以来日渐牛屁烘烘,好心为她指点一下,总是大不以然道,我的事不要你插手,于是益发动了怒气,不吃早饭,夹着皮包就去赶班车了。
等班车的地方有条小河,河边麇集着一帮已经过了更年期的人,有的对着树木练气功,有的穿了色彩鲜亮的红绿衣裤,男女杂沓地在林间扭秧歌,天天早晨都是如此。
于是设想自己满头银发时的绅士仪态—闲适地坐在一架架的经典之间吸着雪茄,加了冰块的苏格兰威士忌在水晶玻璃杯中黯黯飘香—便点着了一支烟卷,香香地吸起来。吸完一支,看看时间还早,又点上一支,沿着河边慢慢地踱起步子来。
近处的一丛灌木底下,两只麻雀揪扯成一团,吱吱喳喳地喧嚷着,不知是打架还是式相好。老毕看着,并不觉得有趣,但也停住了脚步,两个灰色的小球却旋即分开,飞走了。
他像狗一样尴尬地喷了一下鼻子,抬起头,向远处望去,班车却已上完了最后一个人,很快消失在科技会堂的转弯处。
这给老毕带来了一点儿切实的麻烦,他已搞不清有多少回错过班车了。
老毕不愿迟到,木木地站了五分钟,抬手从车流中拦住了一辆“的士”。
老毕吸烟,也给司机一支。
“‘打的’上班,您老这官小不了,起码是个司局长了吧?”年青的司机似乎兴致很高。
老毕不是头头,收入也不多,但感觉良好,因为他从没有感觉因了吸烟、喝酒、携了孩子在饭馆吃晚餐或偶然地“打的”会造成家庭的财政赤字。私下他以为自己怎么也算得上“小康”阶层的人,举止间便有几分不甚做作的雍容,但还不至混淆于领导人的深沉。
“不过没有赶上班车。”他淡淡地回答。
司机于是不再说话。
灰色的马路,壮观的、主要由小轿车汇成的车流,以及竞相角逐气派和高度的建筑物构成的现实世界,都让老毕感觉隔膜和遥远。象许多开始步入老年的人一样,近年来,他越来越经常地发作一种置身于久远的往昔的幻觉,逍遥地神游于寂寥的黄土地上蓝瓦瓦的空中,俯瞰终南山海涛般苍青的山峦,和静静蜿蜒的渭河,还有那些清澈的,芦荻丛生的支流形成的富庶流域,学院,寺庙,墟落,陵墓,天然有致地点缀其上,与夫春风呼呼中青翠麦田里土拨鼠局局的叫声,和午后细雨密树下的呢喃人语,鲜活地烘托作真实的氛围,仿佛可以于其间重新活一回。如此便陷于一种自得其乐的神思恍忽中,随时随地地与现时的生活化入淡出,身边的人是觉察不到他这种隐秘的乐趣的。
接着就是例行公事式的打开水,沏茶,打开电脑,点一枝烟,在电话机寒蛩般此起彼伏的振铃声中,起草和修改那些永无止境的公文和讲话稿,一切都在从容有序中进行,仿佛不通过大脑皮层就可以完成。做了多年枪手的老毕宛如一樽年深日久的茶壶,即便注入清水也能倾出茶来。以往的风华意气固然消磨殆尽,起草文件的路子却已驾轻就熟;九八年机构改革时之所以没有被分流,既可能是老部长念及他这把年纪再创业的艰难,亦可能是得益于他多年纸上勤恳耕耘。
“大块头的文章还是得老毕!”主管的副局长如此发过感慨。
由于春节在即,办公室里免不了人来客往。老毕惯于在人声鼎沸的环境中保持安宁的心态。在机关他是一个专门写材料的人,很少到基层去,下面来的人也没有必要向他请示什么;前些年年轻化的风暴横扫机关以来,象他这号年龄的调研员形同初冬时节树枝上的枯叶,已经飘零殆尽了,处里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同他难得有什么亲近或冲突,年复一年倒很清净。
有电话找老毕,是门卫打来的,说是有个老同学来给他拜个早年。老毕觉得蹊跷,穿了外衣,揣了一肚子的狐疑下楼去看。
机关的大门外,凛冽的寒风里,款款地伫立着一名雍容飘逸的少年,白皙的脸子健康光洁,些许的焦灼为这张脸多添了几分生动,他穿着件十分合体的豆绿色皮风衣,捏着皮手套,眉眼间很像低他两个年级的某个校友,矮并且黑瘦的,只是不当有这么大的孩子,只能够像门卫说的是他本人了,属于这些年常见的驻颜有术的一族。老毕正待做出一副久别重逢时那种热情奔放的假笑时,少年一双温软如绵的手已经把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一边热切地上下撼动,一边亲昵地向前推,推,推进一辆尾部喷着热气的小轿车,少年随即挤进来,和他并排坐下了。
不多的几句寒暄之后,老毕了解到他几年前从副局长的位子上辞职下来,办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司,在同行的厮杀火并间飞快发展,已经到了踉踉跄跄的地步,现在有三千多万资金,光总工程师都换了三个。这些总工程师在任期内,无不盗窃公司的技术机密为他人效劳,有的煽动员工闹事,有的干脆拉走一帮业务骨干另起一套炉灶。万般无奈之际,想起在本市还有这么个知根知底的同学,今天专程来请老同学出山,担任他的总经理兼总工程师,月薪五千之外,还有年终分红、养老保险和一应福利,不知老同学意下如何。
老毕听了,立地推辞说,自己在机关呆了多年,技术生了,人也懒了,形同废人,肯定会误了老同学的正事,所以万难从命,务请另觅高明。
老同学听了并不见怪,微微笑道,还是老脾气。接着说,我当初决定下海时也是这样,当然得容老兄慢慢考虑,是不是还得和嫂夫人商量一下。其实嘛,这就和头回游泳一样,下去了就会发现比在机关当个局长、副局长潇洒得多呢。我们这代人时日无多,该做些有意义的事了,老兄由来崇尚奉献,做个纳税人,每年给国家缴纳十万百万的,应该是很自豪的。坐在驾驶席上的女郎也插话道,平素老板一遇众叛亲离之事,每每感慨道,若是换了毕兄何至于此,今天终于一睹丰仪,且比想象中又高出许多,若能有幸在毕处长的手下打工,一定非常愉快。老板已经安排今晚在“顺峰”与老同学叙旧,到时候她开车来接。
老毕在家受够了女强人的气,又只喜欢吃泼了滚油的辣椒面条,益发觉得这顿饭是万万吃不得的,于是一边说明自己不是处长,是调研员,一边十分诚恳地回绝。女郎笑道,老总可以不做,饭还是要吃的,潘老板已经讲过多次,决然没有请君入彀的意思。再说,她也好久没吃海鲜了,一是想沾沾毕处长的光,二是老板多次说过毕处长在大学是有名的才子,有些哲学方面的问题正想在饭桌上请教呢。
潘老板走后,老毕没精打采地朝回走,一边肚里生自己的气,他不明白否定的意见怎么引出了肯定的结局,似乎还象受宠若惊,真是鬼附了身。他打定主意即刻在电话上回绝,晚上下班时也早些走吧。
回到处里,同事们都看着他笑,搞得老毕心神不宁,莫非他们都长了顺风耳,听到了刚才那些离经叛道的筹划?他知道这些年轻人鬼大着呢,这些年来,人的智商已然和年龄成为反比,老奸巨滑早成了上个世纪的老调,江河日下的中年人处处采取守势,年轻的新人咄咄逼人。“孔子以柔进取,老子以柔败退”,四十六岁的前任处长在调走前被他们挤兑得左支右绌,现在阵营起了分化,那些伎俩又使在年轻的副处长身上了,据说最近要提正处的。老毕与世无争,本来就是苟延残喘的角色,但他仍是小心翼翼地和年轻人保持着距离,敬而远之,倒也相安无事。
“老毕你到哪里去了?”主持工作的副处长皱着眉头问他,“局长打电话找你两次了。”
老毕拿起头天晚上加班赶出的一份文件初稿,急煎煎地向外走。这份文件是急件,昨天下午才交代下来,要求两天内出初稿。局长是急性子,肯定想了解一下工作进度。
局长不吸烟,但每次老毕来他的办公室,局长总要拿出招待客人的香烟请他吸一枝。
“赶出来一稿了。”老毕把稿子放到局长面前。
局长伸出手掌让他坐下,一边看着文件一边说:“老毕呀,来机关多少年了?”
“八六年冬天来的,到现在有十来年吧。”
“是啊,老同志了。”局长微笑着说,话题一转,“我们三个局长、副局长慎重研究过几次,党组也讨论过了,打算给你调整一下岗位,今天我代表我们三个征求你的意见。”
老毕浑身“腾”的一下,感觉一阵虚脱般热烘烘的无奈。他很清楚,近几年,陆续有一些干部被调离公务员队伍,分流到后勤服务中心或下属的一些事业单位,今天终于轮到他了。
“是的,”他干巴巴地喃喃道,“我服从组织安排。”
“这就好,”局长直视着老毕说,“我们一致认为,你的业务水平和组织协调能力都不错,担任你们处处长职务应该说是游刃有余的。过两天就公示。没什么其他意见的话,你可以走了。”
老毕一时呆若木鸡。
“这个,”他夹七夹八地说,脑子还没有转过来,“当处长的经验,我一点都没有,也从来没有组织协调过什么工作,能不能另选个年轻些的同志,我保证尽力做好工作。”
“你这人说话怎么一阵一阵的,”局长显然有些不高兴了,“刚才你怎么说的啊。”
老毕差点脱口说,刚才我以为你要分流我呢,但终于没说。
“老毕啊,不要有什么思想顾虑。说实在的,我们也考虑过你的年龄,做处长,是大了些,但在部里也不是没有先例。我们反复比较过,就工作而言,目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以后年轻同志条件成熟了,我们是会考虑的。你是老同志了,不会在接受任务时和组织讲什么条件吧,啊?”
从局长那里回来,老毕心里的一点欣慰全被自己的愚鲁搅没了。提名当处长,说明领导对他这些年的工作是肯定的,至少暂时没有被分流的顾虑了。但因为自己的胡说八道,给局长造成的印象是他面对组织的抬举,不仅毫无知遇之情,反倒很有些讲条件、拿堂儿的意思。同时,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副处长,副处长一定会疑心是他做了手脚,巧取豪夺,鹊占鸠巢,那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最后,局长表示,希望他抛弃杂念,一切从工作出发,再好好考虑一下组织的意见,如果他实在不愿意干,组织上也不会勉强,可以考虑从其他局调一名处长来。
下班前一小时,老毕给潘老板打了个电话,说晚上还要加班改个急件,事实上也是如此,吃饭的事以后再说吧,就急急地回了家。
使老毕十分意外的是,老伴并没有因为早晨的怄气认真动气。多年不用的花瓶里插着香气浓郁的鲜花,一只很大的蛋糕上用英文写着生日快乐,白酒和菜摆满了餐桌,儿子、老伴都对他笑嘻嘻的。
老毕在餐桌边坐下,喝了口酒,登时感觉有股温馨的暖意在身体里流淌。他一边搅拌着油汪汪的油泼辣椒面条,一边感慨地说:“还是家里好啊。”
“怎么,在单位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老伴又有点不耐烦了,但看得出她尽力克制着,老毕想,她怕正是更年期了,“说过你多少次了,别把工作上的事带回家里说。你看我,多咱在家里说过生意上的事啊。”
“不是的,”老毕不想搅了老伴的好心情,“是老潘啊,我那个同学,想动员我给他当总经理。”
“压根别听他胡说。你呀,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当你的公务员。你不要小看公务员这块牌子,许多人想当还当不上呢。”
“你当我是傻子呀。”老毕得意洋洋地说,“我想都没想就给他推掉了。”
“那还差不多,你总算做了件聪明事,别狂啊。”老伴赞许道。
“不光这样,”受到老伴的鼓励,加上喝了点酒,老毕的兴致更高了,“我还把处长给推掉了。”
“你说什么呀,没头没脑的。”老伴狐疑地问。
“你怎么这么笨呀。”老毕耐心地解释道,“我们处的处长调走了,局长想让我当处长,今天找我征求意见。我才没那么傻呢,当调研员多潇洒呀,和处长拿一样的工资,还不用和人勾心斗角的,当场我就给他推辞了。当然,我说得很委婉。你们怎么了?”
老毕仿佛看到,老伴和女儿的眼睛都大了一圈。
生日的盛筵结束得很早。后来听到儿子小声嘟囔说老毕是来自外星的“SB”,老伴辗转了半夜,摇醒正呼呼酣睡的老毕:“你给我睡到外屋沙发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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