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泉,第三章;作者,多事


Please visit our sponsors.
Advertising Info

论坛文摘主页

送交者: 四木公子 于 December 09, 1998 10:09:57:

送交者: 四木公子 于 December 08, 1998 03:41:20:

回答: 寻泉,第一,二章;作者:多事 由 四木公子 于 December 08, 1998 03:36:15:

第三章 驱逐

当天,父亲召集全村的村民来到祠堂里。冬季的天黑得很快,除我以外,所有人

都默默地坐着。村子里的规矩就是规矩。我站着,这是与以前的驱逐唯一不同之

处。我站着,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我还不到知春的年龄,还算不上偷人姑娘的奸

夫。我父亲的脸黑黑的,他的手里捏着全村最长的汗烟袋:“赵家仁,你背判了

你的乡亲父老,背叛了你祖先撒在田家寨的血,我们不再要流血,不需要更多的

人死在争斗中。而你的所做所为会引起田家对我们新的仇恨,使我们卷入另一

场无休止的战争,使更多的乡亲失去亲人。”他一字不漏地重复着祖先说的话

,那样的庄严,那样的决断。村人们被他的声音感染,陆陆续续地站起来,我

也被周围的气氛所感染,慌惑地低下头。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发现

我的父亲很有气派,虽然他从未打过或骂过我一句。我知道,他不会再象以前

那样用慈爱的目光鼓励被村人指骂的败家仔。母亲牵着我幼弟的手站在父亲的

身后,同样垂着头。“你离开卧虎村可以去任何地方,但你永远不能回来,村里

的人不再认你,你也不能认你的父母,你的兄弟,你的姐妹和妻儿。你走吧,

这里生你养你也驱逐了你。这里不欠你,你也不欠这里。你不可以说你是卧虎

村的人,你有了荣誉,卧虎村也不会去找你。”说完后,他寻视着四周,照例等

代村民们发话。如果没人反对,我就得滚蛋。

村长低着头,默默地想着心事。他在想我的事还是在为自己悲哀?他是一村之

长,可这里从来都是我们赵家说了算,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毛峰突然

说:“我也有份!”父亲黑黑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是决断。我先开口了:

“你既没跟她说过话,也没有碰过她。”毛峰低下头,他不能骗我父亲。这村

子里没人肯在父亲面前说谎。


村长抬起头,他的眼亮晶晶的:“赵先生,我是一村之长。但我在村子里说什

么话,都先征求你的意思。赵家是我们全村的光荣,你也一向比我有主意。可

我这次,可我这次要反对你。”他的头又低下了,我父亲的目光夺夺逼人,令他

不敢正视,“我觉得,我想,现在时代变了。不要说我们跟田家寨几百年没发

生冲突,就算有冲突,我们也没有权力赶人走。”他的头复又抬起,眼中的泪

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激动而滑落。“这是新社会,家臣这孩子只是为了救人。

我们谁又能看着一个大活人死在林子里?何况,那不过是个没长大的闺女?家

臣做得对。我们要表扬,我要把他的事迹报到县里、、、、、、。”

“住嘴!”我的记忆中,这是父亲第一次发火。他的声音很沉,很有力,“你

是村长,可你为乡亲们做了什么?前年罗老头得了肺炎,你连青霉素都要不来

。大前年春天,李家女人在县里被公安打,不还是我从中说项?你当村长快二

十年了,除开宣读左一个右一个的指示,纲领,传达文件,你都干过什么有用

的事?新社会?新社会给了我们什么?不许打猎,让握了一辈子枪的手去抓锄

头。山里窜来窜去的野味不许抓,要保护动物。可人哪?罗老头的儿子想抓几

只松鸡换药都不行。你还找来县里的公安看着他!这是新社会,算你命大。早

四十年看我不把你喂狼!”


村长一屁股坐下去,用手捧住脸。毛峰的父亲分开众人走到前面,清了清嗓子

:“赵先生,我知道这是村子里的规矩。不过,这事发生在家臣身上。家臣这

孩子肯用功,肯上进。每次考试都拿全县第一,为村子征了不少光。走在外面

,村里人都抬着头,挺着胸。何况,村里谁没受过赵先生的帮?大家都知道,

我们兄弟俩穷,说不上媳妇。赵先生帮了五十块,我哥抓阄不好,我得了媳妇

,生了毛峰,给毛家传了带。十七年,十七年利滚利欠了赵先生多少?赵先生

不记得了,可我记得。这两年政策变了,我们家能多收几担粮,我们兄弟商量

着要还钱。赵先生给免了。”毛老二也哭了,当时我也在场,父亲只说:“早

没免你的钱,为了让你们有股劲,多干活。现在你们好了,我也高兴。留着钱

功毛峰上大学。我们不能让孩子也在山里呆一辈子。”

村民们不再安静,都开始说话。哪一个没受过我家的好?哪一个没借过我家的

钱?哪一笔帐父亲没免?乡里乡亲。要帮。这是我父亲常说的话。我也希望自己

能有这么一天,可看来,我做不到了。罗老头墩墩拐杖:“赵先生,你不能撵

家臣走。算我们全村求你了。”

父亲狠狠地一挥手,他长长的烟袋在供案上折断:“都有好日子过了是不是?祖

宗哪?村规哪?不要了?我家三百年来赶走了八个人。轮到自家就有理由不撵?

成什么话?做人要做好人,做好人要积德!我们赵家感走了八个人,大活人走

投无路进了山,有什么好下场?山里多得是豺狼虎豹。那是做孽。可没办法。

现在,轮到我赵家人的头上。我要做,我要赶走他,我要对得起我的祖宗。祖宗

的家法,一辈子不能丢!我要让你们知道,这个村子的规矩永远存在。杀人尝命,

欠债换钱。”


我知道,我可以走了。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但我确实可以走了。这里的人以后就算

是骂我,我也不必像以前那样为维护祖先的荣誉不得不背着手装出很认真的样子去听

着。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可我并不在乎,寻泉时我可以在黑暗的森林中走上七天

去找最大最美的石头,那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我不怕,因为我还不知道世界有多大。

村长追上来,递给我一张纸和十几块钱:“孩子,你王叔叔没能耐,一辈子没赚下什

么钱。比不了你家。你拿着钱,总有个用处。”纸是村里开的介绍信,看来他早就猜

到了结果。我都推回去:“王叔叔,我走了。你保重。”村人们默默地站着,目送我

走远。

出了村,我吸一口清爽的空气,一无所有地走下山去。我很想上山,可上山干吗?山上

只有老实善良的动物。去哪里?像我这个年龄的人,或者说任何一个注定要背井离乡

的人都只会想到一个地方:省城。省城是梦想的天堂。那里有拣不完的钱和学不尽的

见识,或许有一天,我能有机会进京哪。于是我放快步子往乡里走去。

我搭上一辆马进了乡里,又坐上汽车进县。沿着县铁路向南走了没多久,我扒上一

辆南下的列车。是运木头的。我在车厢里睡了一夜,进了省城。

省城真的很大。刚下火车的我有些不知所措。我的衣服上有泥有土有木削,和车站

里来来往往的孩子们一样。我走出车站。大街上的公车一辆跟一辆地发出不耐烦的

笛声,行人们匆匆忙忙,自行车像山里的泉水那样永不停息地穿流。我迷失在车站

门前。车站中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勾引着我肚里的馋虫。我买到些红肠,那是我最

愿吃的东西,以前父亲的朋友常常送。我吃得很没有滋味,我既不知自己要到哪里

去,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于是,我连一步都没敢挪,蹲在车站呆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我不得不动了,我知道兜里的钱已经没有多少了。这钱是上学期父亲给我

的生活费,我总吃饭馆,当然省不下几个仔。我像人小心地打听着省城的规矩,哪

里可以找到活之类的事情。在很招了些白眼后,我心灰意懒。这里的人跟村里不一

样,跟县里也很不同。人们被我拦阻后的第一个动作都是用手捂住口袋,期间的区

别不过是有些人的动作很明显,脸上的表情也很大;另一些人的动作不明显,表情

不大,可还是在把我当小偷。我去年混大街时玩过这活,可我从没有真的偷过谁,

我偷过后再放回去只是刺激一下。可我觉得现在,我就是个贼。我放弃问人,四下

望着。车站对面有一个盖了一半的楼,把四周搞得污浊。天是灰的,云是灰的,连

太阳也是灰色的。路上行人一张张严肃认真,双眼无神的面孔从我身边滑过,毫无

知觉。我辩别出方向,往北走去。我不知为什么要向北走,只知道北方是我的家。

入夜的时侯,我蹲在江边,这个城市最有名的象征:防洪纪念塔,在我的眼中是那

么的可憎。我狠狠地嚼着一个馒头,这馒头将是我最后的一顿饭。走了一天的唯一

收获就是口袋里变得又轻又干净。明天怎么办?一个矮矮的身影靠过来,是一个

十三四的男孩,他的穿着比我要差的多:“兄弟。”他的年龄没我大,可说话时满

脸的老成持重。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热流,温暖着我的全身。我想回答,却说不出

一句话。激动的情绪刺激着我的喉头,终于有人跟我说话了,终于有人正眼看我。

“自己溜出来的,还是被家里赶出来的?”他在我身边坐下,递给我一块糖蒜。

我接过吞下:“被赶出来的。”

“我瞧着就像。”他叹出口气,“我也是。家里穷,养不起。你刚来吧?”

我点点头,把手中乘下的一口馒头递给他。他摇摇头:“我吃过了。我叫赵群,你哪?”

我的心情好了许多,情绪也不再激动难当,头脑便清醒了许多:“我姓李,李刚。”我

知道他也是像我一样的无家可归。明天,我们就要各走个路了,“我家也是。你哪里人?”

“鸡东,你哪?”

“李家庄,海拉尔那边。”

“你们哪里羊多是吧?”

我不知道海拉尔有多少羊,便差开话题:“你知不知道哪里能找个活干?”

他看着我,眼光很奇怪,终于,他点点头:“知道,你跟我来吧。”

我有些不解他为什么用那样奇怪的眼光看我。但我的心里还是很高兴,跟着他走。他的

脚步很快,这表明他对这里很是熟悉。但对我来说,一路上都是些楼房和平房。家家严

严地捂着窗帘,很难看到一星半点的光。有时我们会走上长长宽宽的街道,街上亮着我

白天没有注意的路灯。如果说白天的城市嘈杂而脏乱,那么,夜里的城市就是墓地。没

有声音,没有感情,

没有人。我跟着他绕了半个小时,他只说了一句话:“你走得挺快呀。”我的心沉沉

的,就没回答。我们走入一个工地,我站下,这个盖了一半的大楼很像车站前的那个:

“赵群,是这里么?”

赵群没说话,反而走得更快,我在瓦砾中追寻着他的足迹。他推开一扇门走进去,门关

得很快,我看到了里面的光,便拉开门跟着闪进身去。门里有一大群人。

 

我收住脚步,想退出去,因为我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如同遇到狼时的那种头皮

发炸。门在我身后关上,有人重重地推了我一把,我可以闪开,但我没有。我向前

抢出两步,站到了屋子的中央。屋子西墙靠着一张桌子,桌上有蜡,蜡边坐着一个

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赵群就站在他身边。中年人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和一双和蔼

可亲的眼睛。他拍了拍赵群的肩头。赵群看着我说话了:“李刚,我们都是没家的

孩子。四叔收留了我们。你以后就住这里吧。”四叔的脸上充满着微笑:“你叫什

么?”

“李,李刚。”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我早以看清楚,屋子里有三十几个孩子

,大的向我一样,有十六七,都端着肩膀,看得出是常吃饱,常打架的人。虽有些

瘦弱,但绝不是孬种。小的七八岁,面黄肌瘦,人见人怜,我如果有钱的话,一定会

给他们的。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这是个以要饭或偷窃为生的团伙。我

在县城里见过,但并不知道省城也有。而且这伙人数之多远远超过县里的。我开始

担心自己的未来。

“揍他!”四叔明显看出我的畏缩是装出来的。他脸上的和蔼可亲一扫而空,眼中

全是残酷和征服的欲望。我身后的几个小子和身扑上,我的心沉下去,这些人是打群

架的高手,他们并不是要打倒我,而是要扑到我。只要我倒下,就算有通天的本领

也无济于事。我侧过身,把身体的侧面露给他们,在一个人的双手抱住我的同时,

我也搂住他,向地上摔去。我的身体向下侧过,先摔在地上,他的身体正好挡住

我胸腑柔软的部分,但我相信在别人的眼中我是在毫无防备之下被他一把扑

倒。人群围了上来,本就阴暗的烛光被渐渐靠过来的身体遮挡得越来越暗,我

的心中升起越来越浓的恐惧,几乎停止了跳动。七八只脚踹在我的身上,更多

的脚跟上来。四周全是叫嚷的声音,那些声音中都是压抑了多时的宣泄,周围

的脚越踢越用力,频率也随之加快,连我怀中抱着的那个盾牌也不能幸免于

难,他开始大叫,慢慢的,叫声变成了哭。四周的人听到哭声,愈加狂燥起

来。时间似乎停顿下来,很不幸,我是他们的宣泄对像。我不知道这些人什

么时候会停,那时候我还能不能再爬起来?

人,渐渐地散去,有几个临走开前还要在我的身上补两脚。这时他们的目标因

人少而变的明确,没踢在我怀中的盾牌身上。我松开手,盾牌艰难地爬起来,

他摇晃着身子,狠狠地向我的小腹踢了两下。我已经没有力量去隔挡,好在他

的力量也没剩下多少。我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四叔没再看我一

眼:“赵群,给他个地方,告诉他规矩。找点吃的给他。以后,他就是你们的

兄弟了。”

赵群进了里屋,找出一块肉和一盘咸菜给我,并塞给我半个馒头。我想不到他

会给我一块肉。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来吃。赵群站在我面前,抱着双肩:

“你看起来很笨,年纪又大了,要饭骗人,怕是没人肯上你的当。你明天就跟

着我看好了。”

第二天,天亮前我们就从空屋中走了出来,天亮后可能会有工人来干活吧?四

叔站在门口,拍拍我的肩膀:“小伙子,好好干,只要肯干活,就有钱赚。”

我低着头,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我不敢再聪明,这个老江湖的眼睛太毒

,只有我什么都不想,他才看不出我在想什么。果然,四叔露出满意的表情。

赵群领着我和另外两个人向大道走去,边煞有价事地告诉我人多好办事,万一

他被人看到,一则可以把钱包转移到别人的手里,免得人脏具获;二则一言不

和我们就会大打出手。我昨晚以领教了这些人的实力。真的跟别人干起来,我

们决不会输,于是便唯唯诺诺地聆听这个我早就知道的真理。我跟在赵群的后

面,看他在人群里东转西转,最后上了公共汽车。上车后,我们分头散去,并安

份守几的买票。赵群等其他孩子不引人注意地四下寻找着目标,我则在考虑自

己的未来,没心思寻什么目标。赵群他们的手法很熟练,但并不高明,无非是

趁汽车转弯摇晃时身体的碰撞下手。时值上班高峰,人与人之间少有空隙。他们

一个个地得手,陆续下车了。我见他们似乎忘记了我,心头略觉轻松,便抬起

头,无目的的望着窗外。车在尘土飞扬的城市中穿行,车中的人面无表情,车

下的行人和骑自行车的也一样。等车的人在车没停稳时就攀爬住车门,疯狂的

向车内挤,而要下车的人不得不与要涌入的洪流对抗并一声声地大叫着:“我

要下去,我要下去!”偶尔没能挤下车的人呼天抢地的对这司机狂叫。好心的

司机就再次停车,让他们下去。或许,是不想被他们破口大骂吧?突然乘务员

座席上发出几声短促的吐气声,乘务员跟一个乘客大打出手,车飞快地靠停,

前门的另一个乘务员和司机飞快地赶来将那乘客揪下车去拳脚。车上乘客们开

始抱怨时间的流失,几个年青人更是叫嚷起来:“你们他妈的都欠揍,别

打了!老子上班要迟到了!!”却没有一个人下去劝架。我感觉到车中污浊的

瘴气,有要吐的冲动。我很怀疑人的定义到底有多广泛?十几分钟前,当赵群

他们偷这些人的钱包时,我曾为他们悲哀。赵群他们手法虽不算高,但也相当

不错。这些人天天在城市里偷钱,会造成多少善良的人痛苦?那是一九八三年

的夏天,人们一个月也赚不上几十块钱。我曾或多或少地同情过他们。可当我

觉得要吐时,我开始憎恨他们,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们不是我的同类,他们

不值得我同情。县里人是这样,城里人更是!他们是渣子,该受天谴。我就是

天派来的!因为真正的高手日走千家,夜盗百户。我从人群中飞快地挤出去,

一路上除开两个学生模样的人外,我偷了十六只钱包。我从车上跳下去,躲开

打人的和被打的过道走了。




论坛文摘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