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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糊涂虫 于 April 28, 1998 19:20:14:

前天送女儿上学时，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国人求我帮他翻译一篇文
章。我常看见他陪著女儿一起走路上学。看他们身上的穿著就知道
是大陆来的。我们点头招乎过，但从没有深谈。

我实在很怕替别人翻译或改英文。那实在是一个不讨好的工作。我
已经为此失去很多朋友。人是很奇怪的动物，他有求於你时，对你
很好。当你真正为他作事时，尤其是改文章这类，他自尊心又受不
了。事完之後，你可以预期你们之间的疏离。

他显的很谦悲。不像是读过书的知识分子。那更增加了我拒绝的困
难。终於，我说，好吧，我试试看。我简单的问了一下文章的目的
是什麽，是写给谁看的。这是修词的两大要素。目的与读者决定形
式与内容。他说，他朋友要和人打官司，是要给律师看的。我问打
什麽官司？他吱吱唔唔。我本想劝他在美国打官司又花精神，又花
钱。常常便谊了律师，当事人得不到什麽好处。但看他吱唔其词的
样子，问不出什麽明堂来也就算了。心里直想我那即将失去的上网
游玩的时间。

晚上忙完家务，送女儿上床，已是11点。还是忍不住上网匆匆看了
一遍。待得把他的文章拿出来看时，已是半夜12点。厚厚的一，
纲笔字写的，一共十二张纸。原来是一篇自传性的东西。他的朋友
是一个十几岁的青年，偷渡来美。这是一封申请美国政治辟护的
信。我想，这那是打官司呢，就是申请政治辟护罢了。他为什麽不
能直接了当的告诉我呢。当时有个爷爷在场，也不是外人。更何况
申请政治辟护，移民，也不是什麽见不得人的事。

我开始翻了。

第一段∶＂本人某某某，一九八零年某月某日生於中华人民共和国
福健省长乐市潭头镇菊潭村。（原福健省长乐县潭头镇菊潭村。）
父∶某某某。母∶某某某（又名某某）妹妹某某某。弟弟某某某。

我想，不得了。祖宗三代都报上名了。还好问了目的与读者，否则
逐字逐句翻不是要吃力不讨好吗。这种申请信，读者只对申请人有
兴趣，其他的人，他们是没有兴趣读的。我把他父母弟妹的名字全
删了。出生地也简缩为福健中华人民共和国。美国的公家机关对你
生在那一个镇，那一个村没有兴趣。我感觉到作者好像在写忏悔告
白书，一定要交待清础。文化的障碍。谦悲的中国人。

第二段∶＂本人不远万里。途中历尽千辛万苦，来到美国这个人权
民主自由的国家，并请求美国政府给与辟护。主要是我家庭和我个
人在中国被种种迫害。下面就是我的家庭和我个人受迫害的过
程。＂

又是文化的障碍和谦悲的中国人。不远万里，历尽千辛万苦，这种
形容词美国人是没有兴趣的。美国人要的是facts，事实。＂来到美
国这个人权民主自由的国家，＂这是废话。我可以想像作者想讨好
阿誉的心情。可是这在美国跟本行不通。美国人只觉得你谦悲的讨
厌。觉得你是looser，失败者。潜意识里，就不想要你。结果，我
只简单的说，我要申请政治辟护，下面是我受迫害的过程。

一段又一段的伤心血泪史被我砍掉。我感到有些残忍。我在想，他
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想出来的形容词，呕心　血之作，统统被我砍
掉。他要是懂一点英文，看了不知要如何伤心。他能了解中国人
的＂动之以情＂，在美国人看来只是煽情，只招人厌吗？他能了
解＂动之以理＂与＂动之以情＂中间的区别吗？

他的故事是曲折的。他父亲是建筑商，因为雇用了一个朋友的儿子
作工而遭逮补。因为朋友的儿子参加了六民运。他父亲坐了六个
月的劳，被定为反革命分子后，再也不准参加工程的招标。父亲只
能以打零工过活。后来作工时从二楼摔下来，跌断了脊椎骨，家里
无以为生，因此他从初中毕业以后就决定辍学出外谋生帮助家计。
他在父亲友人那找到一分到深正工作的机。当他申请旅游证
时，政委告诉他，由於他父亲的记录，他不得申请。后来，
他们的乡镇要盖办公大楼，他想替代父母劳动。政委视察时又起了
冲突。政委说他不能替代父母，因为父亲有记录，并打了他一个耳
光。他气极了，抓了一把沙往政委脸上丢去。从此他过著逃亡躲避
的生活。最后偷渡到美国来。

他的父亲是＂尊纪守法的老实人＂。六是＂轰轰烈烈的＂。父
亲＂心情越来越不好，经常哀声叹气。夜里不能入睡。＂妈妈＂心
灵上也受到很大的打击，日夜苦脑担忧，气极成病。＂他们＂连我
这样一个无辜的小孩都不放过，使我失去一个喜爱学习和工作机
。＂父亲＂是胆小老实人，日夜为我担心。就拖人向治安主任求
情，求他高抬贵手放过我第一次年少无知。＂我＂头脑非常复杂，
心情不安，夜里不能入睡，经常在梦中好像被公安抓走。真是可怕
极了。＂等等，等等。全部被我砍掉。最后他十二页的告白书被我
翻成只有一页的英文。我晓得更困难的工作还在等著我。我不知要
如何跟他解释十二页的中文，只剩下一页的英文。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忘了带译文。我说下午再拿。下午，我又忘
了。他说是不是可以到我家拿。我犹疑了一下就说好。我实在很怕
让人看到我家。老公把家搞的太漂亮了吓走我很多中国朋友。连佛
教徒在我家也坐立不安。我可以感到他们到过我家以后对我的疏
离。对於他，我更是怕他自悲。既而一想，也许漂亮的家可以给我
增加一点权威，减轻我解释的重担，也就应允了。

回家的途中我问他，那故事是真的还是编的。他说那是真的。他说
小男孩是他哥哥的儿子。他告诉我，他在一家日本餐馆作厨师。我
的心情是复杂的。到家里，果然他赞叹的说，好漂亮。他说的
很诚肯，很实际。我觉察不出有自悲的感觉。又一次给我一个证
实。有时，反而是低阶层的人老老实实，既不羡慕也不嫉妒他人成
功的表像。他一直对我是很恭敬的，他并没为我的家而更谦悲。我
稍为好过些。当我把译文交给他时，果然他脸上有不解的表情。我
连忙解释，中文和英文是有差别的。他还是犹疑。我知道不行了。
於是我逐段很快的把我的英文又翻成中文念给他听。我说美国人只
要事实，其他旁支杂节他们没有兴趣。只减低效果。他半信半
疑，接受了。等我念完，我说你认为有什麽细节我掉的，我还可
以再加进去。他说好像都全了。他说只是这最后一句好像不大妥
当。原来结尾时，我写道，政府官员经常到我家搜索威胁我父母。
如果我回去，我被关监劳，甚或判处死刑。他说，判处死刑是不
的。我说没有关系，我只说＂甚或＂，那就是一个假设预测，你
不用负责的。即使不合实情也没有关系的。这样加强你可能受到的
迫害，你的个案才更有通过的可能。他仍然觉得不妥。我说，这样
吧，你问你的律师好了，他说可以留就留，不可以留就删吧。他免
强同意了。

他走了之后，我感到无比的讽刺。这样老实的中国人，老老实实
的＂动之以情＂声泪具下，在美国却是另人讨厌的谦悲。我替他据
理以争的虚言恫吓，他却怕的不知所以。这样的人，在美国要怎麽
生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