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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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Tenten 于 April 14, 1999 07:55:23:

送交者: Tenten 于 April 08, 1999 15:03:42:

不擅表达感情.看了后很感动,不尤的想到老爸.也遥祝健康吧.
没经作者同意,原谅则个.

发信人: fencer (hero), 信区: Memory
发信站: The unknown SPACE

(序)

一直想写点儿什么纪念我的父亲,
本来想在清明写的, 结果被一个
project把时间全耗掉了,

于是想干脆过几天等到五周年的时候
在写吧. 可是想写的心情还是让
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完成了草稿

父亲的很多事情, 我没有写, 有好
几件很复杂的事情, 我一时也不想写

我有空的时候会把这篇文章重写一便

谨以此文表达我对父亲的思念.

早安, 父亲

他在这个世界上真实的来过了, 爱过了, 奉献过了,
就象许许多多热爱生活的平凡人一样.

刚出生不过一百天, 因为种种原因, 奶奶把我从北京抱回了江南的一个
农村. 在那里我度过了一个充满乡土气息的童年.

大概长到了三四岁的时侯, 有一次我不知怎么开始奇怪了, 怎么别人都
有爸爸妈妈, 我怎么就从来没见过呢? 奶奶于是将父母的结婚照挂在了墙上,
告诉我说, 这个是你爸爸, 这个是你妈妈, 他们在北京, 都很忙. 等你长大
了, 他们会把你接会北京. 看着墙上的照片, 幼小的我实在不明白, 难道说
父母会从墙上的相片下走下来吗? 但奇怪归奇怪, 我还是听了奶奶的话, 从
那以后每天早上都要对着墙上的照片喊一声: 爸爸, 妈妈.

儿童的心是容易满足的, 只要有吃有喝有小朋友培着玩儿, 好象也不需
要别的什么了. 那时侯和我最要好的是一个叫' 小眼睛' 的姐姐. 她的母亲
管我的奶奶叫妈, 可幼小的我却能明显得感觉到她并不是一家人. 以后才知
道其实这个姑妈是奶奶的干女儿. 奶奶曾经生过三个女儿, 却未能养活一个,
所以领养了这个姑妈. 姑妈对奶奶很好, 而且和父亲年岁相仿, 所以奶奶就
有意让父亲娶了她, 当然, 父亲一口拒绝了. 我并不知道不善拒绝的父亲是
怎样做到这一点的, 我也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在父亲认识母亲之前还是之后,
总之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了.

一晃我长到了六岁, 被叔叔们送去上小学. 当时我所有的热情是就在课
间时和小伙伴们玩弹球, 学习和作业一定是被排在日程表的最后. 这年的十
一月, 我刚刚从外面耍回来, 便看见了一个穿着军衣的中年男子. ' 解放军
叔叔好' , 我脱口而出. 只见他笑着招招手, 喊我走到他身边. 我正犹豫的
时侯, 奶奶对我说, " 你这个孩子, 还不赶快过来叫爸爸".看着他期待的目
光而依稀与照片相似的面孔, 我走了过去, 怯生生地叫了他. 他弯下腰, 左
手抚着我的肩膀, 右手轻轻的抚摸我的头, 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这时侯,
我注意到他的脸上有两个很小的肉痣, 便很好奇的问他:"这是什么? 能不能
给我一个".父亲笑了, 他只是哄着我说, 好的, 给你一个. 我好象当时并没
有太纠缠他, 只是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是个解放军, 可是他到底和我是怎样的
关系, 我并不知道.
--

II

几天之后, 父亲把我带会了北京. 在回去的火车上, 父亲转了一张卧铺
的票. 那一晚听着隆隆的火车轰鸣之声, 我睡着了. 第二天, 我走进了一个
小三居室的单元房, 刚进门的时侯, 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手里正端着一个什么
东西从厨房里步履艰难的走出来. " 还不快叫妈妈", 爸爸这样说道. 望着
眼前这个头发依稀有几丝白发的中年妇女, 我依旧是怯生生的叫了一声妈.
可心里却暗自思量, 她怎么和照片上看着不是特象呢? 她怎么走路怎么慢呢?
这一天里我还相继看见了我的姐姐和哥哥. 以后, 按照母亲的要求, 我每天
床之后的第一件事情, 就是叫所有的家庭成员作为一种问候. 这之后, 爸妈
哥姐取代了奶奶, 叔叔.

很快的我就熟悉了北京的生活, 也开始到附近的一个小学去念书了. 生
活一下子全变了. 慢慢的知道了, 原来母亲在生着一种慢性病, 是类风湿关
节炎, 她的手指都已经变形了, 任何关节的运动都会带来不同程度的疼痛.
我刚到北京的那几年, 她天天都在吃一种叫雷公藤的药. 这种药好象有一点
儿疗效, 但同时也有一定的毒性.

因为母亲的身体, 父亲总是更多的承担了家里的劳动, 连年长的姐姐也
不可避免的要替家里买菜, 洗衣服. 母亲其实是个很坚强的人, 她只要有可
能一定会下厨房给我们做菜的. 而且当时因为生活一点儿都不富裕, 她还天
天挤公共汽车上下班, 去一个距离挺远的中学做一些行政工作. 这些对她来
说已经是超负荷了. 事实上, 很多象她这样的病人, 大多数都在家修养, 吃
着劳保, 有的甚至瘫痪, 需要人照顾. 但不管怎么说, 病人总是病人, 她会
有疼痛难忍的时侯, 她会有需要人照顾的时侯. 父亲总是和蔼的出现在我们
没一个孩子们面前, 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丝不耐烦家庭琐事的神情.

III


母亲因为是教师的缘故, 对我的态度更趋向于对待一个小学生. 她对我
要求很严格, 很少给我自由. 很多时侯, 因为我贪玩儿, 经常遭到怒斥. 这
时侯父亲一般不会多说我什么, 只是也板着一付脸, 很严肃的望着我. 大多
数时侯我觉得自己特冤枉, 怎么别人家的小孩儿玩得晚点儿回去就没事儿,
我就不行. 年幼的心里多少对母亲有些发怵, 而父亲在更多的时侯, 让我感
觉到了亲近.

在整个读小学期间, 父亲曾经对我进行过一次家法教育. 那时候父亲每
个礼拜要检查我所有的作业本, 看我完成作业的情况. 而语文老师会隔几个
礼拜让家长在作业本上签字. 有一次我得了一个4-, 这个分数我知道是很难
让父亲满意的, 就谎称这本作业还没有发, 躲过了父亲的检查. 可怎么向老
师交代呢? 我找来一张小纸条, 背面拿铅笔涂的漆黑, 然后将涂黑的一面盖
在要签字的地方, 让后在这个上面再压上一张父亲以前的签字. 于是我将这
个' 描红 '的签字作品交给了老师, 竟然顺利过关了. 不幸得是, 这个马脚
被细心的父亲在下一次检查作业时发现了. 我年轻的屁股于是遭到了有史以
来唯一的第一次, 也是很痛苦的一次打击. 当然, 完成这个动作的是平时非
常和蔼的父亲, 因为母亲的病痛只有力气对我来几声狮子吼. 屁股还在火辣
辣的疼痛, 我又被勒令去跪搓衣板. 我的罪名不是4-而是欺骗.

以后的我好象有点儿学乖了, 也知道了怎么很父母家长周旋, 以后的日
里, 因为年纪的长大, 和学习成绩一直挺好, 得到了父母的信任, 生活的自
由度也提高了.

IV

刚上初中的时侯, 姐姐去了护校学习, 一周只回来一次, 而哥哥穿上了
他梦寐以求的一身水兵服去太原的一所海军军校读书去了. 我过上了' 独生
子女' 的生活. 所以颇有一段时间我和父母过着很和谐的生活. 这个期间,
原来学机加工的父亲开始主管' 环境保护' 的工作. 那时候这个概念很容易
和' 扫大街' 混淆. 父亲看了不少有关污水处理的书籍, 还自己联系去复旦
进修环境. 值得讽刺的是父亲刚刚完成了进修, 工作又被调动到了军需部门.

又过了一段日子, 父亲被解职了. 那时我上高一了, 凭我对父亲的了解
我认为这是没道理的. 因为父亲对工作一向勤恳认真, 有条不紊. 里面肯定
有内幕. 果然, 事情是很复杂的. 本质原因是政委想让父亲利用工作关系,
替他搞两锭( 一百条) 免费的红塔上, 父亲没有替他办理. 而政委的发难是
从一个仓库管理的事情上入手的. 父亲当时是很不服气的, 他的下属也颇替
他鸣不平, 可是后来他还是服从了命令. 后来据母亲透露, 那是因为政委以
哥哥的前途作为要挟的结果.

高三比预料的要来的快, 那时父亲的胃病好象比平时加重了. 吃了很多
药, 都不能遏制. 我们建议他去查胃镜, 他总推说, 太难受, 照个钡餐不就
行了吗. 特效药' 泰胃美' 让父亲的病痛减缓了不少. 我虽然一直不放心父
亲的病, 可每次跟他提起这事情, 他总是很有信心的对我说, 你看我现在不
是挺好的吗?

我顺利得通过了高考, 开始了五年如梦的大学生活. 刚上大一的时候,
父亲去医院作了胃镜, 结果是胃癌. 母亲一个劲儿的埋怨父亲为什么不早点
儿去作检查, 父亲笑了笑说: " 仨儿真在准备高考, 我要是在那个时候查出
毛病来, 会影响他高考的." 胃切除得手术进行的很顺利, 母亲说我学业重,
没有让我去手术室, 也没有让我去培床. 那个周末我回家, 看见妈妈眼圈
红红的坐在床头, 哥哥姐姐也一个个垂头丧气的. 我赶紧询问手术情况, 以
及癌灶的位置和大小. 妈妈说, 倒还好, 只有几毫米乘几毫米, 源发在胃幽
门, 手术切除了五分之四的胃. 我迅速的查了查医书, 很有把握的母亲说,
: '没问题, 妈妈, 父亲这是早期, 手术切除后, 即便不作辅助治疗, 五年成
活率百分百. 这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妈妈当时只是摇了摇头, 说:'你个小
孩子知道什么, 癌症不是开玩笑的'.

母亲属于那种爱多操心的人, 而且凡事总爱往糟糕的情况考虑. 所以我
对妈妈的过于悲伤也是可以了解的. 手术后的父亲接受了两个疗程的化疗.
等再次会到家里的时候, 乌黑的两鬓出现了许多的白发.

在玉渊潭有一个所谓的抗癌乐园, 当时的一帮癌症患者在练习一种叫郭
林的气功, 据说治疗癌症有奇效. 父亲于是每天五点种起床去练气功, 回家
的时候顺便在自由市场买菜. 头一年, 父亲练的非常认真, 而且人的精神面
貌非常好, 我也从来没有在心里把他当成一个病人看待, 而是把他看成一个
喜欢锻炼的退休军人, 父亲说, 他喜欢我这样看他.

和中国传统的武功派别繁杂一样, 气功届也在为唯我是真经而争论. 父
亲认识一个叫韩秋生的老人. 此人系郭林同门, 但对郭的功法颇为不屑, 对
郭的为人更是不耻. 在其极力鼓吹之下, 抗癌乐园里的不少病友开始改练他
的功法. 父亲在练了一段他的功法之后, 感觉更有效, 便积极帮着韩推广,
还帮着韩做很多组织工作. 后来我发现, 父亲更多的热衷于这组织工作, 练
功好象不太上心了. 他说, 如果这个功法能够进一步推广的话, 会造福很多
患者的.

VI
九三年的夏天, 父亲的各方面关系理顺了, 也许是因为他已经到了不会
对任何一个人的升迁有影响的年纪, 反正被正式的编制为文职. 而且, 那一
年我们分到了一个四室两厅的新房子. 母亲开始盘算着在退休之后和父亲一
起去练气功, 一起买菜做饭. 母亲的退休和新房子的钥匙几乎是前后脚发生
的. 只是这个时候, 父亲的身体好象有点儿不对. 母亲的眉头也渐渐的一天
比一天皱起来了.

父亲是那种很能忍痛的人, 如果他忍不住的话, 那真的说明是很疼的.
去医院看了很多此病, 却什么也查不出来. 父亲的病情明显在加重. 后来
在304 医院, 父亲接受了导管检查, 就是从腿的静脉插进一只细管儿, 前
头带一个摄像头, 用来观察内脏. 主要是看胃周围的器官. 这次检查很不
顺利, 大夫说找不到以前的病历, 导管插到胰的位置就在也不能前进了.
所以他们就在胰这个位置注射了一些能够抑制癌细胞的化学物质, 作为一个
测试.

这之后, 父亲的病情真的还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控制, 痛感减轻了. 九四
年元旦的时候, 父亲从医院里出来, 和全家人一起多的, 他显得很高兴,
说自己好多了. 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元旦的晚上, 我查医书, 怎么看都
不象大夫们提出的所谓的一些小毛病.

很快, 父亲再次病倒了, 疼痛已经让他无法入睡. 再次入院前, 父亲对
母亲说:"我这次恐怕不大好, 不过作个手术活个一两年应该没问题. 我说过
要带你去鼓浪屿疗养的." 母亲只是点点头说, 她信他的话.

父亲很快转入了监护病房, 核磁共振的检查结果: 胰腺癌晚期. 听到这
个消息的那天, 我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屋子里, 哭了很久. 长大成人之后, 这
是第一次流泪.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之后, 我想, 只要父亲还有一口气, 一定
要救活他. 全家人到处想注意, 各种偏方, 各色气功师..

我问母亲为什么父亲会一下子病的这么重, 母亲哭了, 她说:'其实九零
年作手术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 当时就已经切了部分得胰和肝, 医生当时说
最多活不过一年. 全家人都知道, 只是瞒着你和你爸. 你年纪小, 心事重,
妈怕你受不了."

(End)
以后的日子, 我和哥哥轮流陪床, 父亲的病床是24小时有人的, 生命是
靠强力止痛片,葡萄糖和脂肪酸延续的. 当时父亲已经是吃什吐什么了.

一天, 阳光很灿烂的一天, 父亲的神色现得挺好, 我问他:'爸爸, 您觉
得自己到现在为止, 干的什么事情最满意?'爸爸看着我, 他好象明白我在想
什么, 说:'有三件事. 一是把京广铁路延伸到了一个重要的军需仓库, 二是
娶了你妈, 三是有你们这三个好孩子.' '那还有什么觉得不满意的事情呢?'
' 当然, 那就是我竟然被拨夺了工作的机会 '.

1994年 4月13日晚上, 妈妈让我和哥哥两个人一起去陪床, 妈妈说一个
人陪床太累了, 你们哥俩儿换换班好一些. 哥哥执意让我先休息. 然后在三
点半的什候叫醒了我. 我看着父亲的呼吸还算正常, 也还算放了心. 一个人
呆呆的坐在椅子上.

突然, 护士急匆匆的进来了, 我问她有事儿么, 她说没什么, 看看. 我
觉得不对, 立刻转头看心跳仪, 只见上面的数字只有四十多, 马上叫醒了哥
哥. 不一会儿, 值夜班的大夫护士全到了, 他们手忙脚乱的看看这儿动动那
儿, 却也没有个准注意.

数字突然掉到了零. 大夫们问我们要不要抢救, 我和哥哥一致否决了.
他们所谓的抢救就是拿个大板子使劲儿压迫胸腔, 迫使心脏跳动. 那招是
用来治疗家属, 而不是病人的.

我记下了当时的时间, 是1994年 4月14日 4时50分. 那一天是我最后一
次向我的父亲问候早安. 回去的路上我对哥哥说, 其实按现在的病情, 死对
爸爸来说是一种解脱. 一向话多的哥哥却沉默着, 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遗体告别的时候, 我没有哭, 我不想哭, 也哭不出来. 我只想, 只想能
有机会在早上起床之后, 向他问候一声早安.

--
Nothing really matters. Something is ending
and something begi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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