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贩点东东---灌水(about 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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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Tenten 于 June 23, 1999 05:52:46:

送交者: Tenten 于 June 15, 1999 22:21:23:

发信人: beb (mimi) The unknown SPACE

(一)
前几日我说要写两个对我影响很大的写家,一位就是老舍了,另一位么,
如果以前看过我灌水的就该猜到了,就是汪曾祺。没有写过长篇的,只
靠一些短篇和散文,我本来是不想多评论的--评论基础比较薄弱。这一
点我曾经给鲁迅挑刺儿的时候也谈到过。鲁迅呢,也没有长篇,虽然为
难了很久,还是归入了“文学家”类。在PKU版我讽刺他是不配做“革命家”
的,他太旁观了,我是说他的东西拿给祥林嫂,拿给阿Q,拿给孔乙己,拿
给老栓小栓们看,都是懂不了的,“革命家”都是迫不及待要和群众讲话
的,而且讲得让他们点头称是,热血沸腾。而拿鲁迅作了楷模的,都不过
是学生。鲁迅实在把学生气质发挥得很淋漓,一代代的学生于是以他为先
生,是很正确。
汪曾祺说北平常有学潮,老百姓称之为“闹学生”,看见游行过去了,
称为“过学生”(《胡同文化》),这一个“闹”字,一个“过”字,多好
的词儿。鲁迅写不出来,因为他是先生。(中国词汇就是这么平淡得惊心,
还有一例是“太平间”这个词。)鲁迅写得很好的,是《伤逝》、《在酒
楼上》,当主人公不是白描出来的,而是动了作者的感情的时候,投射了
自怜,文章就会好看,文字发明了就是给扇情用的,文化从来于事无补,
不虚也。

那么,我犹豫了几次,觉得对先生都这么苛求,对汪老怎么网开一面呢?
我想,这和我当时的心情有些关系。

(二)


当时的心情,现在很难描绘得神似了。怎么讲呢,也许“五。四”
以来就是高扬批判的大旗,慢慢地大家自觉不自觉,都很会挑刺儿。
什么都敢批,什么都想批,什么都要批得入木三分,尤其我是个女
孩子,聚会的时候文文静静的,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听人家高谈
阔论,顺便倒个茶递个水儿什么的,突然间话题转到文科生和理工
科学生如何如何上面,我可以冒出一句:文科生是婊子,理工科是
残废。通常会有戏剧效果。批判,就是这么好玩儿。

讽刺、批评等等吧,嘴上很痛快的,不过也有副作用,比较明显的
副作用是整个人都沉下去,非常消沉。当时正好“八九”过去没有
多久,整个见到的,听到的,没有一丝亮色。鲁迅还要在铁屋子呐
喊一下,如果喊也喊过了,仍然觉得没有什么办法;把“吃人的传
统”打烂,也才发现并不是鲁四老爷在挡路;有人把他的那句有名
的话改成“世上本是没有路的,死的人多了,仍是没有路”。这种
“没有路”,并非说民族或是什么没有路(连“侠之大者,为国为
民”也被批判过了),是说自己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一些应该比较
稳定的东西,比如说家庭,也在破裂。有人要说:安安稳稳过自己
一份小日子吧。马上就有人回嘴:你能保证你这一辈子只和一个人
发生性关系?

批判原是比较奢侈的行为,至少你得有一个角落可以站着,然后才
顾得上指手画脚。如果那时候日本或美国打我们,我想倒是解脱了,
因为第一反应必然是先打回去,保家卫国再说,这就活脱脱又出来
一个“英雄时代”了,也不愁没有大气的文章。可是偏偏没有什么
外患,说是“内患”也不对,只能说可以落脚的地方都在崩坍、陷
落,变化那么快,那么剧烈,原来欢喜着要做“潮头人物”的雄心
也有跟不上的时候,这样批判就顾不上了,只想抓一根稻草再说。

汪曾祺那时的一些散文、小说,可以说是我发现的一根稻草。稻草
者,不必有多强的支撑力,主要意义在于可以安慰一下。很多安慰
都不起作用的时候,我发现,这个老头的文章可以让我安静一点儿。

汪老自己说他的人生态度是“曾点式的儒家”,应该算入世的。
所以他写点儿咸鸭蛋之类的,都那么兴味昂然。他不算是美食
家,美食家应该很挑嘴,凑合不得,他是把什么木耳菜,冬岚菜,
薅菜,什么都写得跟美食一样,凑合得还挺滋润。
其实作为写文章的“儒家”,他被江青点名写《芦荡火种》,
后来成为样板戏之一的《沙家浜》,这样的“成就”算儒家的
胜利还是失败呢?能够写样板戏的,可以算耍笔杆子的最顶
点了,写的东西让人人都会背,恐怕没有作文的最初就发下
这样的“大志”;但是儒家又讲“杀身成仁”,明知要给别人
当工具,这个又算不了“明主”的工具主人一逼起来,就要
自杀才对。曾点式的儒家么?是不是有点自欺欺人?

(四)


然而并不是的。如果他真是那么容易放弃原则的人,
就不会写了。他的老师沈从文,不是就没有再写么?
沈从文比老舍还要冷静,但是终于留在了大陆,王蒙
最近还用他做例子,说中国作家选择革命是义无反顾
的。象陈寅恪那样的,只会是少数。不过沈从文终于
没有写了。汪老虽然写了《沙家浜》,但是他视为“自由
创作”的小说和散文,却是不会随便写自己不赞同的
东西,这也是原则。

“汉武帝登泰山封禅,对泰山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好
发出一连串的感叹:“高矣!极矣!大矣!特矣!壮矣!
赫矣!感矣!”完全没说出个所以然。这倒也是一种办法,
人到了超经验的景色之前,往往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就只好
狗一样地乱叫。”
“我是写不了泰山的,因为泰山太大。我对泰山不能认同。
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我十年间两登泰山,
可谓了不相干。泰山既不能进入我的内部,我也不能外化
为泰山。山自山,我自我,不能达到物我同一,山即是我,
我即是山。泰山是强者之山,我自以为这个提法很合适,我
不是强者,不论是登山还是处世。我是生长在水边的人,
一个平常的、平和的人。我已经过了七十岁,对于高山,只
好仰止。”
“但是,又一次登了泰山,看了秦刻和无字碑,在乱云密雾
中坐下来,冷静地想想,我的心态比较透亮了。我承认泰山
很雄伟,尽管我不能和它水乳交融,打成一片。承认伟大的人物
确实是伟大的,尽管他们所作的事情不近人情。他们是人里头
的强者,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在山上呆了七天,我对名川
大山,伟大人物的偏激情绪有所平息。”
《泰山片石》

这样的文字,我只好说,是聪明的,它可以安慰我。汪老
并不害怕什么,对秦皇和汉武,他写得都很有讽刺性,说
他们见了泰山,人中的强者也要哆嗦,因为人胜不了天;
而平常的人,不害怕,也不想“征服”泰山,只是将自己再
想一遍,安心而且快乐。

补:刚才写(二)的时侯突然很伤感。
想起来一些朋友,曾经说过的和没有说出来的话。老实讲,dd们,
比如说霏霏,常说现在的学生理智多了,也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了,
什么血没有白流之类的。正如我当初说八六的一些师哥:你看我们
不都明白着呢吗?不是没有流血也能跟你们有“共同语言”吗?
可是从整体上来讲,不能公开记念,不能公开表达的观点,的确是
要慢慢被遗忘被扭曲的。
有一个灌水的说“六四谈得太多了,结果本来想赞同的也反对了。”
“镇压得对”的观点就是这么逆反出来的。也许吧,就象当初我们
批评“五四”一样,现在要说点儿新鲜的,批判得出彩的,当然要
批评“六四”--的确,六四学生做错的又很多,该批。
只要还有人想讨论,有人想考虑一些事情,就好,批和不批,都是同
道中人,可惜,中国的政治,一向是起娱乐作用的--所以政治的黄色
笑话流行得特别快,很多灌水觉得上帖子不够快的,也知道,提一下
这个,总是有人来奉陪的,于是狂灌不止。这些,我知道,比较伤人
心。我写关于汪老的东西,想象着是cang这样的人来看,他们说:
本来不想反政府的,那一次过后,真的对政府绝望了。我见到过这
样真正绝望的人--非常地难过,“哀大莫过于心不死”真是如此的,
但凡有任何一点可以麻木自己的,都去作。所以说六四中死的人,
不只那么一百五十多个现在统计出来的。现在的孩子们,要表示自
己特立独行到六四都不放在眼里,用一些不能批驳的“一分为二”
的话来谈,我觉得残忍。而孩子们,总是残忍的,他们天真地笑着,
把蝴蝶撕成两半,你也不知该说他什么。

(五)

汪老而且不喜欢人家说他的文字“淡”,我想,他的意思
是说,如果淡了,还写什么写?写,不就是因为有的话
不能不说吗?但是,我们看他的文章,还是淡。那是因为
他写的时候,阅历和做人的工夫都比较到家了,这个淡字,
是不经意的--即使有了想法必须要说,说的时候也是淡淡
的了。我觉得,将来我再说一些曾经很“慨而慷”的话题
的时候,也会淡下来,淡下来的。

感情到过沸腾的顶点之后,再加上岁月陶酿,就会变淡,
不过,尝了一口,后劲却足。

比如《露水》。露水说的是两个卖艺的,男的唱扬州小曲,
女的原来在草台班子里唱戏,两个都混到一条小渡轮上
给客人唱点挣点,晚上睡芦席棚子。一个会拉胡琴,一个
会唱,两个谈起来
“你有过丈夫没有?”
“有过。喝醉了酒,一头栽在大河里,淹死了。”
“生过孩子没有?”
“出天花死了。”
这样两个搭伙过了起来,相互有个照应。
过了一个月,男的死了。
女的给他化纸钱:
“我和你是露水夫妻,原也不想一篙子扎到底,可你就这么走了!”
“你走得太快了。”
“你是个好人哪!”
就这么短,就这么简单,就这么淡。

(六)

写悲剧的话,作者要稍微占点儿便宜。悲剧的震撼力量比较
明显,我一直等着看余华写一部,也不说喜剧吧,就是带一些
肯定色彩的东西出来,这考验比较大。

汪老的写的让人开心的比让人掉泪的东西要多。

《受戒》当然开心了,漂亮的女孩,聪明的男孩,世外桃园一样
的水乡,庄严的寺庙里住着极通人性的大和尚。。。

《大沼记事》也不错,虽然有残废的老爹,有跟戏班子跑了的花
心的娘,有仗势欺人的刘号长,不过也有盘炉顶香的锡匠们,
有敢做敢当的巧云,有一个光明的结尾。

《跑警报》更好玩儿,日本人来轰炸,叫“逃警报”呢,逃太
狼狈;叫“躲警报”呢,躲太消极,唯有“跑”字于紧张中透
出从容,最有风度,也最能表达丰富生动的内容。果然,这跑
警报的故事中,有人夹了温飞卿或李商隐的诗,有追随跑警报的
人做小买卖的,有在防空洞前面贴上对联的,对联道:人生几何,
恋爱三角--这题做的!当然还有谈恋爱的,给女同学送伞的,有
不跑警报的,从容地洗头--这时候没人跟她抢热水。

汪老无疑很喜欢我们这些平常人的不在乎风度。这种风度可能
真得咱们这个民族,有这些机缘才训练得出来。可以支持着我们
不断的风俗和人情。他那么慢慢道来,真的让人可以渐渐欢喜起来--
本来么,再怎么说,咸鸭蛋的黄儿出油了,一乐也。

(七)
汪老还比较喜欢的另一个题目,是笑佛打趣神的。《仁慧》。
《水母》、还有他用白话重写聊斋的三篇《瑞云》、《蛐蛐》、
《陆判》都有点这个意思。《仁慧》是个尼姑,不过做事情
有点儒家风范,什么都要利利索索,尼姑庵也要香火旺不是?
《水母》说民间建的水母庙,有一种是小媳妇样子的,可有
人味儿,大家爱看,也爱谈谈家常,这种神,可爱。这一篇里
有个细节,讲的是《水浒》里的九天玄女,用语轻薄,说是敬
神,其实不得体,最后又找补两句“正大仙容描不就,威严
形象画难成”,也还是挽回不了妖艳的形象。正正巧的就是,
看胡兰成写的《今生今世》,就说要描绘张爱玲,用这个“正
大仙容”是好的--看得我不得不扑哧地笑出来,那不是说要
妖艳又没全妖起来么?

说中国人能忍也可以,说韧劲儿大也可以,总之,这个是大家
比较习惯的过法儿,从汪老的文字里,我可以安静下来。本来,
要做事的话,怎样都是可以做的。有的人说,你辛苦做了,
一夜就可以毁掉。那么毁了还能再拾起来的,也要靠那些说
“闹学生”和“过学生”的百姓们。

老舍和汪曾祺,一个告诉我人怎么死,一个告诉我人怎么活。
我很高兴我可以读他们的文章。

发信人: beb (mimi) The unknown SP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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