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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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 于 June 30, 1999 07:30:58:

送交者: ## 于 June 24, 1999 16:38:12:

小时候,家里穷,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可是父亲非常好客,只要有
人来,不管锅里有没有东西,就拉人家入座,急得母亲在一旁直使
眼色,父亲不理,继续说:“看我干什么,还不快去盛饭。”等人
家走后,母亲怪父亲留人吃饭也不看看锅里有没有饭菜,而父亲总
是不耐烦地说:“下次我不吃,行了吧?”母亲气得一句话也说不
出来。
对于朋友,父亲从来都是宁肯自己吃亏受屈,也要让他人高兴满意
。父亲有个叫“蒋矮子”的好朋友,是一个连我都能看得出来的坏
家伙,只要他笑眯眯的一来,准有什么事要求你了。我们忍不住嘟
囔:“别理他,有事就来了,平时见了爱理不理的。”父亲总是训
斥我们:“小孩子家,对人要仁义一点。”父亲早年曾在国民党军
中待过。一个有从军历史的人很容易吹嘘自己的好枪法,殊不知说
者无心,听者有意,文革期间,“蒋矮子”无情揭发了父亲的“好
枪法”,父亲傻了,一再说那是为了逞能瞎编的,经有关部门调查
,的确无法落实。为此,父亲的级别差点由“历史反革命”晋升为
“现行反革命”。文革后,父亲得以平反。“蒋矮子”也来向父亲
赔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得真切动人,父亲心一软又“算了”,
还叮嘱我们以后见了他不许横眉冷对。
直到离休,父亲一天病假没休过,只要是发烧,就是一碗葱胡子姜
汤一灌,三床厚被一捂,大汗过后擦巴擦巴换身衣服就去上班,还
说:“这算什么,战争年代拉肚子吃蒜,累了热水泡脚,挂了花擦
盐水,从东走到西几千里像玩似的,哪像现在这些软蛋,芝麻大的
毛病,就打针吃药请病假。”
父亲出身军人,过去家里待烧的柴禾,他总是像扎绑腿那样捆结实
了,再墩几下,立在门后的墙角处。这样虽然利索,烧起来可就费
事了,一根一根往外抽,比劈整块的圆木还费劲,等这“绑腿”抽
得才有些松动,他又重新捆扎紧了立在那里,母亲看不惯这种作派
说:“反正是要烧的东西了,还费劲捆它干嘛?”父亲总会把手一
扬说:“你们这些邋遢鬼,打起仗来试试?”
小时候上床睡觉,总是把托鞋甩得东一只西一只的,这时,父亲就
逼我下床重新摆放,摆齐了,前端还要微微张开像立正的样子,不
然就不许睡觉。我又总是恶习难改,没有几天又是托鞋满天飞,后
来父亲就想了个招儿来治我,那天夜里我睡得正香,突然被父亲捏
着耳朵提下床,让我把托鞋摆好喽,记得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你这个国民党反动派,等长大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父亲起初参加的确是国民党军,后来团长带全团人起义才成了解放
军。父亲讲起义前后那段经历时,总是“敌我不分”,一会儿敌人
是解放军,一会儿又是国民党。在一旁织毛衣的母亲怕他讲错话,
就阻止他:“想清楚了才说啊。”父亲一笑,照旧讲下去,为了这
一点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可没少吃苦头,每次批斗回来,父亲总是反
复嘟囔:“国军的敌人就是共军,共军的敌人就是国军嘛,要不怎
么会打那么多年的仗呢?”
父亲出身穷苦人家,读书不多,认死理,不会拐弯,不然他不会受
那么多的苦。关于这一点,我小时候就看得很明白,我相信自己长
大以后才不会像他那么傻呢,有其父未必就有其子呀。
我十岁左右那会儿,没少挨父亲的揍。那时我一高兴就在屋里胡乱
喊叫,没有原因。实在是喊烦了,父亲就抄起棍子将我轰出去,一
边轰一边说:“你娃娃高兴得过了头,就快要倒霉了。”果真,出
去没多久,就把别人的头打烂了,一大群人围在家门口示威,非让
父亲揍扁我不可。闯了这么大的祸,挨揍是一定的了,只是轻重不
同而已。有一次为了一顶军帽和同学打架,差点儿咬断了同学的手
指,父亲二话没说抡起擀面杖就朝我打来,我动也不动站在那里由
他打,直到擀面杖断了为止。深夜,父亲蘸着点燃的白酒轻轻擦洗
着我身上青紫相间的伤痕,自言自语道:“你怎么跟我一样傻呢?
我打你你咋不会跑?天大的事一跑就没事了嘛。”其实我已被他擦
醒,并且暗暗记住了父亲的忠告,后来再闯了祸时,不论大小,只
要看到父亲开始四处摸家伙,我便脚底板抹油,撒丫子跑个无影无
踪。捱过几个时辰后再回家一定是硝烟散尽,战事平息了。有一年
夏天我放学回家,在离家不远的那条小巷里,发现父亲正扶着墙往
回走,我赶紧上前去搀扶他,不知他发生什么事心里害怕得要死,
父亲却笑咪咪地说:“喜酒喝多了,喜酒也醉人啊。”原来他去参
加一个老战友女儿的婚礼,醉了,一路酒话:说等我结婚时,一定
要好好摆几桌,把所有的战友都叫来,还扒在我耳边小声地讲:“
包括国民党时期的长官。”我怕过往的同学听见,就劝他:“行了
行了。”他以为我难为情,大笑着说:“还不好意思了,唉,娃娃
大了。”接着他郑重宣布:“好,爸爸以后再不打你了。”虽然是
酒话,可就从那天以后父亲真的再没打过我,那年我不是十四就是
十五岁。
长大后工作,结婚的事儿也就算没有让父亲操心了。后来我才渐渐
地意识到,我剥夺了父亲摆几桌请“国共两党”的战友一同痛饮几
杯的机会,要知道我的婚宴是他们堂而皇之地欢聚一堂的上好理由
,而今看来,这个遗憾是永远的了。每每谈起此事,都可以看见父
亲眼里流露出来的遗憾。
结婚后便不常回家了,但每次回家去,父亲都特别高兴,哆嗦着双
手给我削苹果,有时刀子割破了手指,就到自来水管去冲冲,再洒
点盐末。我问家里可有创可贴?他摇摇头一摆手说:“要那玩意干
啥?”一副军人作派,岁月使他苍老却无法使他怯懦。
三年前的春天,因公顺道回家瞧瞧。火车晚点,到家已经是午夜时
分。一进门父亲便责怪我:“鬼孙子,回家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吓了我一跳。”接着就命令母亲赶快做饭。我推说在车上吃过了,
他不悦地说:“为什么在外面吃过饭了才回家?”为了不使父亲失
望,我装作狼吞虎咽的样子吃了一碗面,便困倒在床上,在半睡半
醒之际,觉得父亲坐在了我的床前,他吃力地弯下腰,一边将我横
七八竖的鞋子摆放好,一边自言自语:“鬼孙子,要是现在打起仗
来,你连鞋子都穿不上。”
他坐在黑暗中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又替我掖了掖被角,便悄悄地走
开了,门被他又轻又慢地关上。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印象,他象
个衰老的连长,查完铺之后就离开了,门是又轻又慢地关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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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亲真好!祝他老人家健康高寿 - 采购员 (0 bytes) 07:50:32 6/25/99 (0)
写得真实------平淡之中见深情 - 一老中。SR (0 bytes) 22:03:24 6/24/99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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