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作品系列(一)




论坛文摘主页

送交者: J-Girl 于 August 10, 1999 23:11:43:

没 有 烟 抽 的 日 子 (一)
文章作者:[黄 裳] 1998-04-26, 00:20:02
黄先生, 大鼻子医生双手一摊, 你不能再抽烟了. 哦, 是吗?
我付完账, 天色渐暗, 榆花纷纷, 天上地下都是白色的碎片.
没有烟抽的日子.
这好象是再早些年在北京上大学的孩子, 烟鬼与否, 都会的一首诗里说的:
没有抽烟的日子/我总不在你身旁/而我的心里/一直以你为我的唯一的
唯一的一份希望/天黑了路无法延续到黎明/我的思念一条条铺在/
那个灰色小镇的街头/你们似乎不太喜欢没有蓝色的鸽子飞翔/手里没有烟
那就划一根火柴吧去抽你的无奈/去抽永远不会再来的/一缕雨丝...
最早偷学抽烟是十岁, 那时外公还在. 外公, 我闭上眼, 想到的是一条河
长长的影子. 黄梨洲是沅水下游的一个青色渡口小镇, 河奔到这里, 向西北悬了
个大弯, 悄然无息的融入了菱菏纷纭的湖区. 一九二三年初夏, 还没有
学会抽烟的外公一身青布的顺沅水船下, 辰州, 岳州, 武汉, 然后沿
京广线南下, 到花城, 那个洋溢着年轻沸血的学校叫黄埔. 这一走, 就是
三十年.
外公为什么离开黄梨州至今仍是个迷. 我希望接下来的几天大家如有时间,
帮我一起想. 顺便, 说一声黄三的来历(答寒梅), 外公大名黄筝度, 小时候
我在表兄妹中排第三. 湖南孩子三裳不分, 那还是在我学会讲一口利落的
北京话前.
高考毕业后, 回黄梨州看外婆, 渡口卖三分钱黄梨糖片黄梨茶的六婆平仄的
轻声吆喝. 六婆您还好吗. 六婆的眼睛被早晨吹来的河风里睁开了一点点,
什么都没说.
在辰州外公遇到了三个年轻的同乡, 方木匠, 廖四麻子和陈书生, 成了他在
黄埔的拜把子. 黄埔我九二年去看过, 不大的地方, 石青水暖, 芳草萋萋.
革命, 我可以想象当年这个词在外公们手里的重量. 方木匠后来死在了炮声
隆隆的仃泗桥旁, 血流了外公一脸. 再晚廖四麻子在东北俘在了陈书生手里.
廖四老弟, 我们又见面了, 陈书生的笑容谦和. 胜为王败者寇, 廖四扭过头去,
可惜黄老三不在.
是啊, 黄老三在哪里呢?
黄老三抗战胜利后回家了, 一身青布的走的, 一身青布的回来了, 带回来的是
一身蓝白的太太, 两箱书和三个高矮不齐的孩子.
在湘西老家我和对村的顾坯子恶打了三架后, 奶奶的心再也不能伤了, 顺水
而下, 把我送到了黄梨州. 我至今不知道他们商量好的惩罚是什么. 第一次
见外公更小, 不记得什么模样, 只是白发白须的很瘦. 这次外公的眉眼看清楚了,
很象母亲, 神聚于内, 从不外露. 外公呵呵送走亲家母后, 领我踱进他的
书房. 听说你打输了?我没说话, 脸上的半边青紫是明证. 呵呵, 外公背着手
走了一小圈, 搭凳从书架上拿下几本蓝皮书来, 小三, 打土匪要讲究智谋双全,
你读读三国演义吧. 外公,我不爱看书. 慢慢看就好了, 外公要上课了, 你先
留下来坐着.
这一坐就是两年, 没读完小学, 倒是在青砖平瓦的黄梨洲中学和外公的学生们
混得不能再熟了. 奶奶的目的是达到了, 小三苟活了下来, 确不肯再回湘西了.
湖区是如何的温柔乡, 大家有机会自己领略吧.
外公烟抽得很凶, 一根一根, 都是白壳子, 无嘴, 从常德烟厂学生那里送来的云烟
料卷的. 他习惯云烟也是在滇缅一带时养成的, 据说那时烟就是生命. 我是在
看完 "三江口曹操折兵, 群英会蒋干中计" 那章后的一个凌晨偷食的白壳子烟,
当然, 我也中计了. 可能在某种程度上烟于男人就和唇膏于女人一样, 某一天
早晨你醒来, 空空荡荡, 内心很冲突, 这些生命外的东西不经意的进入你的
空间, 你发现它们之后这空间张力慢慢减轻, 无限延伸.
我抽的最凶的一段日子是在圆明园. 外面麦子金黄, 贫穷和崇高交迭, 风景恒定,
古城上空青天巨蓝, 丰硕. 点根烟, 听季节在蟋蟀中鸣叫.
对了, 写那首抽烟诗的王诗人最近也来了美国. 这几天病在家里, 没怎么看新闻.
所以刚听说. 不能再抽烟了, 我嚼着笔根, 幻想一种灿烂的火苗渐渐暗灭,
呵呵, 没有烟抽的日子.
外公送我的三国还在. 我翻开深蓝色保存得很好的书皮, 扑进眼里的是一首
楔子, 精悍短小: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黄三在黄梨洲的小名又叫无锡伢子, 跟奶奶是无锡人有关. 每次奶奶顺水
从沅水上游来看我时, 左手右手都是如盘的青布包裹, 小脚却能移动如风.
几回下来, 我就成无锡伢子了. 有一段时期, 我视之为耻辱, 一身拳脚
也没能改变这个我看来明显带有歧视的戏称.
奶奶和他的父亲, 太公, 不知何故一路漂零到汉口后, 在二四年寒冷的某个
冬夜, 去江边竹板帮(行话, 外地来的贩盐客)行唱时, 遇到了些小小的
麻烦. 麻烦完事后, 太公的尸体被抛到了混浊的汉江里和鱼作了同伴,
奶奶则随一个年轻精壮的汉子入洞庭, 船行沅水而上, 到了她眼里险山恶水
的异域. 那个精壮汉子就是办事素来说一不二的爷爷.
奇怪的是爷爷从不来看我, 即使船过黄梨洲, 也只是托渡口的毛驮阿叔送来些
风鱼辣肉熏斑鸠, 我口味极重无比, 他知道. 小时候看的故事多,不免深入
自己的生活揣度大人们高大身影后诡秘的历史. 关于爷爷, 我想, 二十年代
初黄梨洲乃三方重镇, 上面来的船必停, 靠渡交易, 再折转下洞庭. 而外公,
据说是黄梨洲上头号文墨书琴皆通的秀才, 难道他们不会认识? 一提到这个
话题, 爷爷总是不吭声了, 走, 三子, 颗鸟去. 外公则呵呵又上来了, 小三,
那诸葛亮借的是凤尾箭还是钉钩箭?
莫非, 其中有什么周仄?
线索是在某天大人们昏灯酒叙时展露船尖的. 渡口眯缝吆卖的六婆原来是
黄老三当年的心上人, 湖南话叫尖板. 尖板是如何的风月传情我自然没能
听懂, 但当年的尖板后来见面时现想来确存几分尴尬. 难怪六姐(六婆年轻
的称呼)每次见外公总是停止吆卖, 无锡伢子要黄梨茶顺口麽, 六姐音韵平仄,
细整慈祥. 老呵呵则呵呵, 呵呵, 他六妹子, 赶渡, 紧哟, 不了, 小三, 走,
呵呵.
不记得六婆在黄梨渡上摆了多少年的小摊了. 早晨, 雾蒙蒙亮时, 六婆纤细
佝偻的整盘挪凳, 牙声仄仄的, 渡口的风还好凉. 最后班渡腾腾驶向昏沉的
对岸后, 六婆又佝偻纤细的挪凳整盘, 牙声仄仄的, 渡口的风又转了凉.
一晨复一昏, 一昏复一晨, 六姐也成了六婶, 六婆. 在现代派诗人画家看来,
这江南可采莲的春日里的六婆又是一道风景线,可入其文其诗获奖抱名了.
在被无锡伢子的戏称压不起头来的十一岁, 我不知道这叫做风景线或更时髦的
名称. 六婆的黄梨茶沁恬, 六婆的黄梨糕香皴, 六婆的背很仄, 这是我在这个
榆叶城没有烟抽的夜晚里, 脑袋里挥不去的一点印象.
黄老三离开黄梨洲去放热血讨军阀, 可能并没有我们习惯听说的弃笔从戎,
我大胆的度择, 必定跟六姐有关. 站在年轻人的立场上, 我嚼着笔根, 难道
温润如玉的尖板那么舍得抛开? 何况是对一个雅韵风流的秀才? 风花雪月,
自古亦然, 祖先的青春刻在竹板上; 爱情如新, 爱情复在, 圣贤也挡不住风流
的情怀. 那, 外公?
老无锡唱女, 我奶奶, 每次见六婆则客气非凡, 摊开青裹, 总是有些辣熏线布的
给她. 顺便拾个矮竹凳, 押口黄梨茶. 无锡伢子几乖哟, 六婆模着我的光头,
笑脸上好象还有两个遥远的酒窝隐现. 是啊是啊, 奶奶吞下茶, 欲找毛票,
总是被六婆推开. 然后奶奶和六婆唏嘘一番带孩子的难处. 然后奶奶系上青裹,
眼泪汪汪的小脚紧走下码头上的石街. 然后回头, 看着我吃的滋呀有声的脸,
三伢崽, 要乖帐, 噢. 然后六婆的眼又在渡口吹来的凉风里眯成了一条棉线.
然后我吃完, 拍拍手, 帮六婆把散在各处的竹凳收回. 这出戏, 每次都是这么
开始, 这么结束, 在我于黄梨洲混迹的日子里.
是啊, 我尽可以编下去一番故事, 说爷爷如何如何喜欢上六姐, 在二三年
春天他们还叫做春天, 外公如何如何忿然出走, 在同样的二三年战争还是人们
生活中的一道菜. 但是我不想编个故事, 一是烟没了, 黄裳是半个废物, 除了
做几个经济模型; 二是外公和爷爷都故去了, 六婆是否还在我也悄然无知.
沅水长, 沅水暖, 沅水流到黄梨岸, 黄梨岸, 黄梨香, 黄梨洲上好行船,
好行船, 行好船, 船到沅水黄梨岸, 无锡伢子想尖板...
在榆叶城大家都入眠的这个夜里, 这首他们戏我的儿歌入我怀. 我似乎
想说什么又说不清什么.
六姐终生未嫁.
四月二十六,
榆叶城, 病里.

年 三 十 而 见 絮:难 平 /八 月 四 号
文章作者:[黄裳] 1998-08-04, 22:00:00
最近一直暂居在小麦家. 这是城市北部的高层建筑区,
由南到北: 百花, 蓝天, 长乐和长城. 十八层, 推窗
可见鼻架八卦二岭斜卧, 再远是银湖灰色的绰约.
楼下小社会. 左右雅俗倒是分明. 文到这里雅俗是
个模糊的概念. 雅到境界也成了俗. 俗到境界倒是
难说什么. 你知道.
左挑头的是麦当劳的猪血颜色标志, 然后有饮茶听新旧潮的
茶乐苑, 卡桑德莱蛋糕屋, 轧晃寿司店, 一座洋品总汇,
一个皮尔卡丹专卖. 右边是我常去的八家外地闯南, 明显的,
排挡半排挡: 桂林米粉, 潮州牛肉店, 小成都, 长沙王胖子小炒,
关东饺子屋, 李记海鲜, 楚湘庄, 兰州酿皮店.
中间对面立这个红灯笼, 上书: 红高粱. 是一家河南人
创立的仿麦当劳经营快餐: 卖煎饺, 面粉, 馅饼, 各式
套餐. 佐有可乐. 不中不洋不贵不便宜.
我喜欢它的早餐, 原因是免送证券报一份.
一家新型民族资本产业. 小燕说他们公司考虑推荐
红高粱上港市. 歇菜, 我吞下小米粥, 大盘看空,
本世纪最好不, 等等再说.
还是很丰富, 虽然榆城日子不再. 最喜欢的是孩子了,
我也乐意带他四处轮流走动, 一个店子一些故事, 男女老板
们还都喜欢这个剃光头的清瘦小男孩.
他比较不喜欢左边系列, 和我一样, 两人光膀子
半夜下来随便寻个右边哪家, 然后大嚷, 辣椒上来!
红辣端上. 小脸灿烂.
在众多故事里孩子最喜欢兰州系列. 大概南方的孩子
对漠北烟尘外遥远的传说, 风吹草低见牛羊, 都神往
之至.
最近两天我稍微上了点火, 小絮, 可能天气太热.
我总觉得家有空调不如外面舒服, 半夜里我常起来出门
散步或寻个桌凳和小燕小麦说些事情. 然后三更四更
摊子们收时我们起身, 付茶钱.
早晨今天天刚亮不久电话就叫醒了我. 是父亲.
母亲先说. 然后是父亲极为沙哑的声音, 三儿,
事情定了吗. 崖, 我说, 您嗓子----
母亲欲插嘴给沙哑驳回.
沙哑沉默了一会儿.
三儿, 你六满满(土语, 叔叔的意思)出了些事情,
我去了倘槐奇岭.
简单的说, 是六满和镇里公司做湘莲生意, 盈了利
款收不回, 状子告到镇上法院却遭驳回, 云云. 父亲
自己从市里跑了倘槐奇岭法院方得知法院收了镇公司的
贿不予理睬六满的案子.
五二年父亲乃槐奇岭第二任副书记兼剿匪队长, 父亲的
战友下了南方追穷寇去了.
四十余年过后快古来稀的父亲听了六满的哭诉大怒,
拄杖下乡却遭犬欺. 中间细节父亲不肯说. 但我知道如今
镇上头头却是当年被镇压的土匪大头子顾老胚子的后人. 经济挂帅.
沙哑说三儿你莫操心事情慢慢解决, 楚寒还乖不?
崖, 我说, 都好您宽心.
后天我回湖南, 我转头: 小麦帮我定票?
小麦听了我简单讲了讲腾的起来摔了杯子.
*****************************************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圆 明 园 的 故 事: 戈 二
文章作者:[黄 裳] 1998-04-21, 00:20:02
戈二进了我的房间, 打量了一下四周, 呵呵, 戈二眼里放出光彩, 行啊,
黄爷, 你原来是藏在这里别有洞天, 借我用几天? 光彩抓了把椅子,
把背后的琴当啷放下. 你要参汤还是驴胶汤? 我盯了下琴盒上新贴上去的
平克弗罗依德月亮, 雪亮刺眼, 顺手递了杯白水过去.

圆明园外福缘门村六十八号是一幢灰瓦平房民居. 我在这里混过了大学的最后
两年, 九十年代初. 八哥当时已经不在了. 林郁已经和芬兰人好上并神秘的
一起出入. 林郁, 戈二哈了口水气徐徐喷在琴盒上, 大有苍锒剑出鞘的感觉,
你还想着她?

没有反应.

我把钥匙递在他手里, 从桌上胡乱抓了几本书 放在肩包里. 要饿了, 我对光彩
说, 冰箱里有剩面. 出门往左一百米是个小店, 逢双卖黄瓜西红柿, 晚上别太闹,
隔壁画家神经衰弱, 怕吵. 我出门, 回头: 留神村口那桥, 雨天滑, 连车带人
进水坑的不止一个了; 酒光了, 自己买了填上, 白牌就行.

通常我是骑车沿圆明园兜一圈, 打万泉河的旁门溜出. 早春二月, 风吹得好象比
冬天还刺脸. 田里是四季青公社的庄稼, 好象很久没人浇过水了.

我是九一年底搬进来的. 主要目的, 当时给朋友们的理由, 温习GRE 备战, 顺便
搬去的是百十来本古书洋书. 三月, 随某校合唱团的一伙男男女女去了趟京北
雾灵山, 结识了一帮极其爽快从不讲客气的朋友, 常跑来借屋用. 戈二是追着
合唱团的女高音上的雾灵山, 认识我后, 自然也很豪爽的打了个电话找上门来.
对了, 戈二看上的那女孩叫方芳.

关于戈二, 我从唱牒里拿出来一张灰面的, 按 PLAY 放上, 房间里立即飘满
了戈二后来才变深沉的嗓音, 白色的玫瑰浮在寝室, 戈二唱道, 亲爱的我看见
你的眼神如水印, 如水印...... 在某种程度上戈二的成名与隔壁画家有关,
后来我听说他们干了一架, 因为画家兄弟实在受不了半夜里人唱什么玫瑰和子弹.
身心都受到打击的戈二在一个春天的早晨面对圆明园的雾色顿悟了 历史原来是人
创造出来的, 几年后, 他成功了. 当然, 方芳后来也不见了. 方芳,
你要是见了这段文字请不要怪我.

圆明园是个很特殊的园子. 而在北京四年我从没去过颐和园. 我一般
大声朗诵着各种后来在美国再也见不到的单词, 短衣小跑入园, 呼吸启发过戈二
的雾气, 初解冻的湖面冰棱有声, 象榆儿喜欢的童话. 圆明园是个北方的童话,
我想, 血性如白水咆哮的湘西人一般不了解这样的童话. 这就是为什么日本人四
二年到了常德安化一线再也往西打不动了. 戈二是土生的北京孩子, 所以他一下子
抓住了这园子里童话的魂, 而我呆了两年只听到了一些童话般的风语湖语. 而且
关于圆明园至今脑袋里萦绕的还是那些声音.

八哥也是北京人, 他却死在了湘西, 没见过我出没的圆明园屋子. 我记得临行
前在学校长城般的正门前合影, 黄昏里八哥摆弄了半天相机, 草, 八哥宽和的
笑着, 下半年买个新的, 呵呵, 先凑合拍着. 你们这笔款子来得不容易,
八哥摸了摸我的永久二八后架上的水壶, 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八哥, 我拍了拍
那厚实的肩膀两下, 没吱声. 草, 八哥的眼里很潇洒, 女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
哥们的事再小也是大事, 阿三, 别说什么了, 对了, 带给你们家的那几包核桃
仁放我床上啦? 我点点头, 看着蓝皮门卫又拦住一个外地模样的汉子查要证件.
那天的黄昏落的出奇的慢, 我记得, 晚风里八哥的白衣飒飒, 衬得他年轻
彪悍异常.

呵呵, 我又写哪里去了. 再摸, 烟没了. 榆儿, 墙角是一把琴, 借的,
你的生日马上要到了, 想写首歌, 也担心写不好, 这么多年不写了.

我起身, 关了音乐和戈二, 夜白如水.

四 月 二 十,
北 美, 榆 叶 城.

圆 明 园 的 故 事: 小 麦
文章作者:[黄 裳] 1998-04-21, 00:20:02
( 这 是 圆 明 园 系 列 第 二 )
在掉进福缘门外没栏桥中的人中, 最狼狈的数戈二, 让画家老哥追得
慌不择路, 抱琴跌入. 掉得最洒脱的要算小麦了. 小麦小麦,
去年夏天我们在深圳黑豹酒吧紧紧握手, 坐下, 你还记得那次
你掉进水里的事吗? 小姐, 两枝蓝带, 小麦猛回过头来, 什么?
呵呵, 那次明明是你掉进去的嘛.

我一下懵了, 难道爱上林郁的真的是我?

林郁的父母是五十年代响应总理的号召从南洋辗转归来的. 林父榆叶城大学
地质系毕业. 林妈妈学的建筑. 都跟土相关. 我曾开玩笑的对林郁说,
你的生辰八字土命, 林叔叔林妈妈修的福全移到你这来了. 是吗, 是苦命吧,
林郁格格笑得让春风都低下头, 没准我这一辈子注定无土可依.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林郁, 尽管你的美丽得让人无法反驳.

在我代八哥写的歌悄悄传唱在四方校园各处的黄昏深夜里时, 小麦
经营的夕阳咖啡屋正蒸蒸日上. 有的人天生是钱的朋友, 小麦就是那种.
一身显然过宽的旧灰西服是小麦一年四季的标记. 尽管黄的灰的
黑的各色皮的鞋常换, 他这身灰皮却从来不肯脱下. 招财进宝全它
啦, 通常小麦灰飘飘优雅的步入我的宿舍, 三哥, 今儿我请你,
实习餐厅小炒, 有空?

不错, 神有神道, 鬼有鬼招, 麦总的夕阳屋全靠那身灰皮撑起. 那咖啡成本
的一压再压, 团委不大情愿的一批再准, 各色伶牙俐嘴姑娘们的一加再盟,
各种风客雅士湿人们的一光再临, 灰皮均起了定调的一环. 那年证监委刘大
主任光临我校作报告, 席间, 特意指着前排灰衣飘飘的小麦问道,
老师们对金融体制改革怎么看? 小麦缓缓升起, 很镇定的咳嗽了一声,
这个问题, 要从事物是不断发展的角度看, 理论和实践总是很难统一,
但一定要结合......一语惊百座, 校长主任们不住点头. 姑娘们也为灰皮或
慷慨或冷静略微思考的风采春心而荡漾. 我坐在后排, 手心里却全是汗. 他侃的
全是昨晚实习餐厅鱼香肉丝宫爆鸡丁北京白牌三旬后如何经营咖啡屋的那一套,
只是咖啡豆换了股票. 实践出真知呀, 老大悄悄探头过来耳语, 明年黄校长的
博士生非小麦免考.

当然小麦不会象我在九三年去迈阿密一样读什么经济博士. 小麦的哲学
就如那套灰皮, 食物是不断发展的, 但人还是要吃肉, 大鱼还是要吃小鱼,
理论实际都说的过. 我感慨的看着墙上层叠的账单, 如同小麦感慨的看世界纷纭
我灰衣如旧.

林郁在一个雨夜寻到了圆明园我的幽居. 美丽的脸苍白如圆明园上空的月.
小麦, 老大, 田六, 我, 还有北航的两孩子正在敲三家. 月亮的出现
让赢家输家们都呆了. 我知道了这一切, 月亮美丽得让人哀怆, 黄裳,
为什么? 我把牌放下, 林郁我们出去说. 不, 就这里说. 林郁我跟你
那杯热水去. 老大欲起身. 老大, 我缓缓站起, 等会. 我看见月亮的
衣服全湿了, 轮线清楚的胸脯起伏剧烈.

" 因为爱你的原本是八哥, 我并不, 八哥不在了. "

你撒谎, 林郁昔日温柔无比的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 垂下好多无奈.
说罢夺门而出. 林郁, 小麦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看我我慢慢蹲下,
抓起破裂的水泥碎屑, 无言. 小麦抄起那身灰皮急步跟出:
林郁, 你听我讲...

北航的几个孩子不知所措, 敬向老大的烟被老大一手推开.

后来听说小麦掉进了水坑, 灰裳划破, 所以不穿了. 也有人
怀疑是披在了林郁身上不见的.

你丫太面. 小麦豪爽的嘬着蓝带, 在那个深圳的夏夜终于启口,
傻瓜都看得出林郁喜欢你, 你照顾她也会使八哥地下安眼.
那天我装你跳进了水坑, 跟他妈就义似的, 跳前还大呼, 林郁,
我不爱你我不姓黄! 我说怎么这几年老背, 你丫倒出息了,
我那灰衣还沉圆明园的沟里呢.

小麦小麦, 好兄弟, 我摇头苦笑, 仰头一干而尽. 林郁知道
跳的一定不是黄三, 她太了解我了.

九七年十月 , 小麦股市大亏, 净输两千万. 来信说投了家
高科技公司准备发展网络事业.

小麦, 下回我替你跳.

四 月 二 一,
北 美, 榆 叶 城.

父 亲 眼 里 的 黄 裳
文章作者:[黄 裳] 1998-04-18, 00:20:02
我见过父亲年轻时候的相片, 在落英缤纷的岳麓山下, 席地而坐, 神清俊朗.
少年时我曾经为此愤愤不平过, 我的眉眼过粗, 嘴角过圆, 都是来自母亲的遗传.
父亲三十五岁前的生活是个迷, 无人知晓. 三十五岁以后有了母亲朝夕相处,
再晚有了哥哥和我鱼惯而出.

父亲的角色在某种程度上有点特殊. 爷爷的足迹踩遍了沅水上下游各处码头,
爷爷的渔歌唱碎了河两岸春天里无数姑娘的心. 更不用说爷爷四二年在常德手刃
四名日寇的传奇. 小时候哥哥和我的梦里都是爷爷的雄姿. 再后便是黄裳这个儿子了
高考金榜题名后一去京都奇有返乡, 而且身影走的越来越远, 各式纷纭的明信片
在不同时期寄自香港, 欧洲, 北美 和加勒比海岛. 母亲说父亲每收到一件都
默默的藏起来, 从不议论那美丽的相片后各式的风物. 父亲只出过一回远门,
北京, 那还是五四年治湖表彰积极分子. 我爱北京天安门, 阳光下父亲的脸年轻英俊.

我从不记得父亲有任何特别的兴趣爱好, 除了一根吹褪了颜色的萧. 而且除了满江红,
父亲其他的好象都不会. 父亲性格平和 , 从不吟诗词, 从不好风雅, 不嗜烟酒,
不喜论人长人短, 罕有出门, 象沅水边最寻常的那种卵石, 几乎没有任何印记,
一认岁月如河静静流淌.

我去年终于回来和他们小住了一段时期, 主要跟哥哥的事情有关. 我总是看书看得很
晚, 几乎天色渐亮才合眼. 母亲告诉我, 父亲在那段时期养成了看电视的习惯,
坐在客厅里 一言不发, 一到天明, 如我. 我们也没有说过多少夜话, 除了如何
将哥哥从毒品中救出来, 如何安置哥哥的孩子, 楚寒.

临行香港前的那个夜里, 父亲上灶, 备了桌酒席, 我, 父亲, 母亲, 楚寒, 表姐.
桌上的我大谈大嚼, 粪土江山, 激扬文字. 母亲和表姐们听得都很出神. 父亲
一言不发. 只是和我一杯一杯喝白沙酒. 三啊, 父亲起座, 从里间抬出厚厚一套书
来, 你带着这个上路回美国. 我没想什么, 崖(土话, 父亲的意思), 我说, 我都有
满满三个箱子啦, 还要带上楚寒. 父亲听了, 右手缓缓把书放下 , 左手突然一抬,
掀翻了一桌酒席. 楚寒吓得哇哇大哭. 我自大从未见父亲生过这么大气, 呆了.
母亲埋怨的看了我一眼, 慢慢蹲下, 和表姐一切收拾碎片残瓷. 我看着父亲披衣
出门的背影, 把脸埋进手里, 眼泪慢慢渗出 . 曾国藩全集, 岳麓书社. 模糊里我
看见了精装外壳外的文字.

知了唱罢, 夏天尽了, 父亲来深圳接楚寒回家. 在罗湖关外, 黄昏里, 父亲和我
并行, 一言不发. 三啊, 那天我错了. 父亲缓缓抓住我的手, 早已苍老不再英俊
的眼里满是抱歉. 崖, 我猛吸了一口烟, 放下楚寒, 当着父亲打开了随身的一个
箱子, 其中占满大半部分的是那一套岳麓书社的书, 平装轻, 我在深圳书城买的, 我会
好好读的. 父亲黄昏里的头发苍白如早月.

去年冬天的一个早晨, 我正在为被纽约的一家公司拒绝而不平. 我收到了父亲寄来
的一个包裹, 打开看是一副裱好的走墨, 乃曾国藩杂诗一首 :
大 雅 悲 论 歇, 斯 文 久 不 尊.
至 情 宜 倔 强, 吾 道 有 篱 藩.
长 为 羁 旅 客, 嗟 汝 少 年 身.
物 极 能 思 返, 天 心 会 好 仁.
谊 土 羞 要 誉, 廉 夫 报 重 恩.
男 儿 须 尝 胆, 殷 勤 寸 草 心.

落角为, 三十年不蘸墨, 今为裳儿题, 胸怀宜广, 名利须淡, 父已老丑, 寸恨纵横.

字体凤走凰飞, 飘逸之至, 竟非我今生能成!

四 月 十 六,
榆 叶 城, 北 美.


论坛文摘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