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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 于 September 08, 1999 04:35:52:

送交者: ## 于 August 24, 1999 23:21:16:

老龟的故事
作者:柏铭久

缓缓地划着,爬着.....。
它四鳍如桨,在半池浅水中,驮载既保护它又给它带来沉重负担
的壳,经过无数次地跌落,终于伏在玻璃缸内的假山上艰难地站
起来。前鳍的手分开水草,举头望月。它也知道“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我轻轻地走近,它还是听到了,急忙缩回头,像
是隐藏了什么秘密。我突然发现它的眼角有泪珠。
它从哪里来?孤独,执着,仿佛带有特殊的使命。
它爬进我的生活,爬进我的生命,是要将那种使命的重托移交给
我?
一年多了,我每当望着书架上的它,就仿佛又听到那清亮的拨水
声,慢慢地分开水草,并越来越震撼着,摇动着,仿佛是我在没
有星月、伸手不见五指的人生旅途如履薄冰地前行.....。
去年春节,我刚下班,妻子便对我说,买了一只龟,十多斤重,
二百三十多元,准备送给岳母补身子。对龟来讲,我是有一种与
生俱来的敬畏。这也许是:我们的祖先就焙烧龟甲卜算凶吉;还
有它那不可知高寿几何的沧桑神秘感;洞悉心灵深处的眼睛;放
生多年还能突然回来的灵性;也许是一种文化对我们一代代生命
潜移默化的影射?
在岳母家,我看见那只龟在池水中不停疲惫地划动。水池阴暗,
池壁光滑,像是不可攀的崖岸。它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有几双眼
睛注视,有几双手等候捕捉。它有半个篮球大,色金黄,小山丘
般的背脊上布有八卦符号般的黑色条纹,中间清晰,向四周散布
,渐渐隐约与金黄相融,像是古老的黄土地上一片废墟遗址,似
乎在演绎和证明什么。它怕有四五百岁了吧?这就是说,当闯王
进京,崇祯皇帝吊死煤山;刘宗敏掠走陈圆圆,吴三桂冲冠一怒
为红颜,引多尔衮率八旗铁骑进关,踏遍中原,此龟都经历了?
我和岳母商量:这龟闯过这么多风雨,忍饥受渴,餐风眠雪,活
这么一大把年纪不容易,就不要宰杀了?经同意,我捧起这只龟
,说:不吃你了,咱们回家去!它好像听懂了我的意思,在我的
怀抱里一副手舞足蹈兴高采烈的样子。我遐想着:我要在它的背
壳上镌刻我的名字,我死了交给我的儿子,儿子交给孙子.....
子子孙孙传下去,我的后代虽不知我的面目,但有这个鲜活的生
命从我这里爬到他们面前,那将是多么珍贵的礼物!
先是把它放在鱼池里,它不停地爬;又把它放在有细沙的盆里,
它还是爬出来。沿着阳台的墙根,爬到有阳光照耀的地方,闭目
缩头懒睡,一睡就是十天半月。怕它饿了,将精瘦肉、蛋黄、鱼
虾、青菜,放在它的嘴边,摇醒它。它伸头睁眼瞧瞧,又睡,不
理不睬,那意思分明是怨我多管闲事,打搅它的好梦。
这不由得让我就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的母亲。我对外祖母印象
不深,外祖母是在她七八岁时逃荒要饭被自己的父母用挑筐挑到
关外来的。用她换了几升高粱米,给外祖父做了童养媳,受尽了
苦,一辈子再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我清楚地记得她临死的时候
是一个天气寒冷的早晨,没有一丝声响,空气里袅袅飘升她一口
一口吐出的白气。突然,她从昏迷中醒来,盯住母亲紧紧攥住她
的手,说:“小柏呀,我死了你不要哭,哭坏了身子谁还管你呢
?”那时父亲与母亲吵架,父亲一赌气就参军去了抗美援朝,母
亲带着我们三个孩子租种别人的土地,生活十分艰辛。母亲泪水
长流,只是不住地点头。外祖母死的时候只有五十一岁。那年我
才六岁。以后,每当母亲遇到生活不顺心、我们几个孩子让她生
气,她就到她的母亲坟头大哭一场,然后照旧干自己该干的事,
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她养了八个儿女。我十八岁参军离
开故乡。记得第一次回乡探亲,邻居告诉我,你走后你妈天天到
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你离家走出的那条路,一坐就是到天黑。
别人劝她:你儿子回来还早呢!她回家了,不久,又去坐望,像
傻了一样。
我从部队转业到了南方,那年她千里迢迢跟我来到四川。晕车,
路上不吃不喝连苦胆汁堵吐出来了。千难万难地来了,说是不回
去了,就在我这儿养老啦。开始那些天,她高高兴兴,每天买菜
,做饭,看书,看电视,还长胖了。过了半年,小弟从东北来信
,说相好了对象,等她回去拍板,她再也呆不下去了。我和爱人
都劝她:“都是年轻人,只要他们自己愿意,你去信表个态不就
行了?”“再说,都什么时代了?现在又不兴包办,回去也是个
形式。”“我们不能请假,倒车换船,购票签证,还不把你折腾
零碎了。”她嘴里答应,也是也是,不再提回去的事,但饭量减
少,没事就在阳台那个地方整日闷坐。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八个
儿女她要把心分成八份,她即使不能起好大作用,也要尽自己的
一份心意。怕她闷出病来,我们商议决定,让她随一位探亲返队
的军人回东北。那几天她又一下子仿佛恢复了生机,大包小包的
准备,午餐肉带了六个,恨不得把能带走的全带走,一步跨入另
一个家门.....。
但这只老龟能回到哪里去呢?投放江中,它仍会爬上岸。它行动
这样迟缓,准又被人发现,成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事情就这样
耽搁下来。直到有一天,它的头突然垂出来,再怎样碰它戳它,
它也不动,才觉得不妙,它就这样死了?它仿佛依然在睡眠。它
的死和不死好像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任何痛苦。它那强韧和漫长
的生命是怎样从我的手上一下子断折的呢?一连几天我都不愿意
相信这是事实,总感觉一有声响,它又要爬动。我似乎犯了一个
不可饶恕的罪过。为弥补我的罪过,我决定动手将它制成标本。
我的刀子割开它曾经爬过无数坎坷和劫难的有坚韧鳞甲的四肢;
多皱的皮囊里忍饥捱饿、胆怯、忍辱负重、与人无争充满溪河气
息和忧郁的内心;我一边切割一边寻找,那风风雨雨中的生命,
那举头望月的相思呢?
哦,这是什么?四枚乒乓球大小已成熟的蛋!
它是要带它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孵化分娩?
如今,它的筋肉埋在花土里,花开得特别炽烈,仿佛那是一张张
实现美梦的笑脸;它卧在我的书架上,半闭着眼睛,四鳍仍象在
划动,驮着一个想卵护一切“家”的壳,在无休无止的途程中。
我不再担心它的逃,它的饥渴,但感到一种更加沉重的负担。
三年前父亲去世后,母亲轮流在各个儿女家住。去年回东北,她
又要跟我到南方,立即遭到全家的反对.....她就不再提了。我
知道她仍然放心不下我。我曾在一首诗中写道:母亲,你的孤寂
年事已高/像一片秋风中的叶子/想落下来/落到我身边/但我要逆
流而上,逆流而上.....
夜里,我停下笔,偶尔抬头望着窗外,我看到星光闪耀下那些黑
黝黝的山岭,仿佛千万只这样的龟在千万里的大地上驮着卵护一
切的壳在爬,生生灭灭,无始无终.....。
世界因这爱而充实,世界因这爱而沉重。
龟,归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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