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天空是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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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交者: ## 于 September 12, 1999 08:43:03:

送交者: ## 于 September 03, 1999 11:47:44:

回忆的天空是红色
作者:萧君红

(一)
听妈妈说,我们没有外婆,当妈妈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外婆已经死
了,是病死的。
但我们有阿婆,阿婆是妈妈的病人,她的脸满是皱纹,总是笑,也
总是说:“好的好的”,我喜欢阿婆。
阿婆跟所有老人一样,穿黑绸大袖衫大裤子,好像永远是这一套,
灰银的头发稀稀疏疏,却能捆成一个髻,在后脑绕几个圈,用黑色
网夹一拍,就弄成了,我留长头发,叫阿婆帮我弄一个,阿婆拿出
红头绳,坐在院子里耐心弄起来,却弄出两条小辨子,我便撒起娇
来:
“阿婆啊!我要梳髻,我要髻!”
“好,好。”
阿婆什么都答应,总是笑。
我们知道可以跟阿婆撒娇,阿婆总是拖着我,我又拖着妹妹,三个
人在街上闲逛。街上好看的东西真多,有鱼有肉,有鸡蛋有青菜,
卖东西的都把东西摊在地下,张大喉咙使劲吆喝,青筋都现了出来

“喂,买啦买啦,新、鲜、鸡蛋------!”他叫“新鲜鸡蛋”的模
样真是新鲜极了,我和妹妹听得入神,跟着人家大叫:
“新、鲜、鸡蛋------!”
阿婆又是笑,悄悄告诉我们:“家里的鸡下的蛋更新鲜。”
(二)
阿婆的家离我们家不远,我记得,由家里大门沿着街口走,再转右
,再走一条弯弯的小石路,石路的尽头就是了。我和妹妹还未上学
,阿婆一早就来接走我俩,爸爸妈妈便上班去。
沿着小石路,有一档卖酸菜的,一分钱两片酸萝卜,我很爱吃,便
撒起娇:
“阿婆啊-----!我要吃酸萝卜!”
“好,好,要两分钱,每人两片。”阿婆懂得帮我们挑最白最大的

“阿婆最好!”我们吃得津津有味。除了阿婆,没有大人肯一叫就
买的,尤其爸爸妈妈,他们总以为吃了酸萝卜会肚子痛。
阿婆又拉着我们,我们仰着头连萝卜汁也舍不得漏一滴在地下。中
午的阳光暖得人心也溶了,三个人的影子越来越小,像三个小矮人
,在小石路上摇摇摆摆,不一会就摇到阿婆家里。
大门口有一块很高的门槛,门槛有些破,旁边生了些青苔,蚂蚁们
喜欢在那儿忙忙碌碌交头接耳,整天不知忙些什么。门槛太高,妹
妹跨不过去,她还穿着开裆裤了,阿婆便先进家门,然后用力把妹
妹一抱,我就在门外推妹妹的屁股,还常常要妹妹先忍着屎尿,因
为她试过在这紧要关头撒了一泡尿。
(三)
阿婆家楼高两层,里面住的全是公公婆婆,还有一只灰白的肥猫,
我们一来,猫儿就会从二楼的栏杆跳下来,瞪着眼,有时会“喵呜
喵呜”的咕噜,有时就只瞪一眼,掉头就走。
过了院子,便是大厅,厅里黑漆漆的,阿婆住在楼上,要上去,就
要经过一道窄窄的楼梯,连阿婆堵得屈下身子走的。我和妹妹却喜
欢这楼梯,转弯抹角,而且够黑,可以玩打游击,“嘭!”突然间
从暗处跳出来,阿婆便投降。
阿婆一个人住,所以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一个凳子一块破镜和一张
床,所有东西都是“一”。
“来,先洗个脸,外头热,阿婆给你们弄些面条吃,然后睡午觉。

过了正午,蚂蚁也困倦了,都躲回大树根下,树叶都在打瞌睡,太
阳却还晒得起劲,阿婆拿着大葵扇,一扬一扬的,怕我们热,就不
敢停下来,街上静悄悄的,只有院子里的鸡偶然叫几声----“咯咯
咯----”,随着阿婆的大葵扇,跟和风一起飘进来。
“阿婆,为什么你要睡硬枕头?”我睡不着,盯着那个白底蓝瓷枕
头,像块砖。
“阿婆老了,习惯睡硬的。”
“你试过咂穿头吗,阿婆?”
“这,这倒没试过。这个是古代的枕头,睡在上面,可凉快呢!”
“阿婆,我也要试试。”
“小心啊,别用力。”阿婆坐起来,还在打扇。
硬崩崩的,卡得辛苦。
“不好睡吧?不好睡就别用了。”阿婆又是笑,还是不住地替孩子
们打扇。
阿婆好像永远不累。
(四)
太阳高高挂在天空,夏天总是无穷无尽,小小的碎石路就可以蜿蜒
下去。
跟着阿婆,我们懂得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多:酸萝卜、酸菜丝、酸肠
粉,甚至酸辣椒,吃得脸儿红通通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妹妹试
过一口,真的哭了起来,我就更加得意,我勇敢,我是姐姐。
“阿婆,我想吃山果子。”我又提出。
菜市的地摊上,有卖山果子的,山果子只有指头般大,火红色,生
起来却是一大丛一大丛的,红红艳艳,教人看了,就想一口吞下。
阿婆蹲在地上,左挑右拣,阿婆的手很瘦,动作却利落。
“哟,烂了点,不好吃了。”阿婆端详着山果子。
“阿婆,我要吃,要吃。”我扭着。
“阿婆,吃。”妹妹也在起哄。
“真要吃新鲜的,自己上山去摘。”卖果子的嚼着水草,头上顶了
片荷叶。
“对对对,北山多着呢,树上面都是。”阿婆点着头,朝山那边望
去,仿佛看到了满山的果子树。
“阿婆,我们摘果子去!”
“热啊,这大太阳.....”
“不,我要摘果子!”
“摘果子!摘果子!”我们喊口号。
阿婆真好,阿婆什么都会答应。贩子给我们三片荷叶,三个人,一
人顶着一荷叶帽,欢欢喜喜往北山去了。
山上面什么都多:鸟多、树多、花多、风多、太阳多,就是人少。
“阿婆阿婆,你看,这是不是山果子?”身旁的树丛,枝头结满红
红的果子。
“对,就是这些啦,红的呢,就是熟的,可以吃,不会酸。”
“哗,棒啊,阿婆我要摘!”
“高着呢,滚下山脚就危险了,你俩当心点。”
阿婆知道,山果子是属于小孩子的,在我们城中,谁不是嚼着它长
大的。
不知哪来的劲,阿婆抱着我,我终于碰到了山果子,薄薄圆圆红红
,还带有水气。
“这叫做新鲜。”阿婆说。妹妹也晓得“新鲜”,阿婆着妹妹将荷
叶帽摘下,用来载山果子,转眼就是满满一盆。
累了,我们就坐在大石头上,看山看树看红红的果子。
“种田的,叫这做丰收。好年啊,丰收是.....不愁吃,都盛满果
子。”阿婆擦着汗。
“我们今天丰收,阿婆。”
“对了,对了。”阿婆又是笑,太阳圆通通,是咸蛋黄,阿婆脸都
红了。
我们躺在阿婆怀里,对着天,张着口,吃阿婆递来的山果子。
山中就我们三个。
(五)
跟阿婆天天相见的日子究竟有多久,我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有一天
,阿婆忽然哭了,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这天以后呢?以后我要上
幼儿园,学校里新鲜事儿真多。
但我记得阿婆哭的这天。
阿婆又是摇啊摇啊的挪着身子来。妈妈跟阿婆说了一大堆:
“.....孩子要上幼儿园,你多点休息,我们买了单车,孩子们会
来探望你啊.....”
“.....”
这天,太阳是那么刺眼,高高的,高高的挂在天上。阿婆又拉着我
们,走了好多路,有些认得,有些不认得;阿婆好像从没这么累,
走路依旧摇摇摆摆,却失去了节奏,一头一身的汗水把大绸衫绷得
紧紧。
“我们在这儿歇歇。”阿婆坐在大树下,拿出手帕,帮我们抹汗。
妹妹的脸圆鼓鼓红通通,还带着太阳的光泽。
“长大了,这么快,孩子长得实在快,阿婆.....老了。”
“阿婆你为什么会老?”我不明白。
“七十几啦,都不知道.....就老了。”
“七十几有多久?我会老吗?阿婆。”
“你还小,七十几年很久了,又很快,阿婆没念书,搞不清楚怎么
就老了。”阿婆还在帮我们擦汗,却又像自说自话。
“当几年丫头,嫁给阿祥,阿祥出海,淹.....淹死了。两个孩子
,一个给日本鬼子刺死了,一个好不容易长大,参加志愿军去朝鲜
打美国鬼子,就没有回来了。阿婆没念过书,现在好啦,你们小孩
子,要好好念书,不然糊里糊涂就一辈子啊。”
阿婆的眼红了。
“你为什么要哭,阿婆?”我们很怕,也想哭。
“酸萝卜-----!”是街头那档摊子。
“来,起来,吃酸萝卜去。”阿婆又抱起妹妹,向酸萝卜摇去。
太阳还是不动,老钉在蓝天上,那条街我以前没有到过,以后也好
像再没有踏足,只是记得:路两旁有好多树,树上长满点点黄花,
抬起头来,花儿铺了一天,在那个安静的午后,点点滴滴飘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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